【原创中篇小说】人人都是道义之父(上)
很不幸的是,在赵勇十岁那年,父母就双双去世了。
这样的事要是出现在一个富裕之家,或者有学识的中产阶级家庭,阵痛或许会少些,但偏偏这些人间惨案要降临在一些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家庭里,这才最让人糟心。无论在哪,发生这样的事总归是非常难受的。周围的人除了悲痛、伤心外,涌现出来的更多是心灵上的怜悯和道义上的帮助。亲人、同乡、朋友,个个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这几乎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反应。
对当事人来说,双亲去世带给他的打击自不必多说,此等噩耗将伴随他的整个人生,挥之不去。他之后的生活该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养育他,这些都是未知的。他才十岁,刚念小学四年级,还处在学生时代的起步阶段。要是生活一切正常,他或许是沿着高考-升学-工作-成家立业的方向走,但现在变数不定,前途未卜。有可能奋发图强坚定生活,也极有可能就此堕落沦为悲惨小人物,谁也说不准。
生活有时很美好,努力奋斗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生活有时又极度残酷,一丁点的变故就足以毁掉所有期待。
咱们的这位不幸少年出生在湖南某个偏僻的农村,他的父母生活寒碜,勤俭节约。在赵勇七岁那年才勉强依靠父辈的遗产以及自己的微博积蓄,在山腰上建了一间那种乡下人常见的极为简陋的两层砖体房子。其实这房子也不能完全称之为住所,顶多叫做遮风避雨之地。三年来这栋方方正正的建筑连外墙都还没得及粉刷,内饰就更别提了。屋里只有些日常入住够用的生活用品,除此之外便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要是各位有幸去到乡下,大可见到这类建筑。它们横七竖八的建在田野乡间,高低层次各不相同。稍微有钱的人家会在屋内做一些灯光装饰,用来在夜晚发出一闪一闪的亮丽光芒。没钱的则直接摆上两株巨大假树,上面粘着苹果、橘子、草莓等,也算是家里的一道风景。
乡下人思想淳朴、乐享天命,原本就对物质追求并无奢望,即便是简陋的生活也还能勉强度日。他们守着家里的几亩田地,再养些活禽、山羊和家猪,日子也算是过的殷实,可谁知变故说来就来。
当赵勇父母死亡的噩耗传回乡下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陷入到了惊恐之中。人们奔走相告,瞬间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家族。甚至有些多嘴的人还把此事告知亲友,传播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在谈到这个不幸的家庭时,总不忘摇头叹息,说一句类似下面的话,
“哎,多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的确,这真是个不幸的家庭,他才只有十岁,刚好处在似懂非懂的年纪,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独立面对残酷的社会呢。要是教育得当,或许生活会沿着好的方面走,可要是放弃堕落,那么这辈子就只能如此渡过了。
人人都在担心这个不幸的孩子,同时人人都在心底泛起道德上的教义与责任,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管教他,去引导赵勇完整的渡过此生。
当周围的大人们聚在一块聊天时,所有的谈话都在围绕那个孩子,他们习惯了说些悲痛、可怜词汇,互相宽慰交流,表露心扉,这也相当于变相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和道义责任。
几乎每天都有陌生面孔涌到赵勇家来。他们是街坊邻居、伯叔姑姨、以及多年未曾来往的远房亲戚。这群人带着道义上的良知赶到乡下,挤在那栋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摇着头,嘴里面在不停叹息。他们带着同一个目的奔向这儿,然后在吵吵嚷嚷一番之后又迅速离去。他们听闻此事,专程过来看望过这位不幸的孩子,然后为少年的未来出谋划策,动过几片嘴皮子,事后便装作若无其事、四下散开。而那位少年则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甚至偶尔还会莫名其妙的争吵、指指点点,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
大人们背着赵勇,躲在里屋互相谈论,嘴里总要这么嘀咕两句:
他还这么小,以后要怎么结婚生子。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在乡下,一个家庭要是遭受此等重创,基本就宣布人生无望了。有些乡下女子生性善良、见不得孩子受委屈,一听到此话便偷偷流下了眼泪。你想,一个孩子,他才仅有十岁,就双双失去了家人。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可怜,不让人怀抱同情吗?
回家之后,这群妇女立马就在丈夫耳边怂恿,鼓吹着把家里那床多余没用的棉被送给人家,但此话一落立即引来对方的责骂。她们的丈夫突然间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鼻子把妻子狠狠痛骂一顿,尽说些最恶俗的脏话。这些个女人心里就犯糊涂了,白天里他们在赵勇家讨论的时候,个个心怀仁慈,信誓旦旦的说要帮助那个孩子,可一到家里,他们就变了嘴脸,巴不得远离这些烦心事,最好是让家里人都统统闭嘴,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村长和赵家亲戚也都来了,他们一进门就抱着孩子痛哭,叹息着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这个家庭。到了上午时刻,长辈们也都聚齐了,他们是这一带最有发言权的人,几乎村里的大事小事都要经过他们的裁决。他们聚集在赵勇家,共同讨论着要怎么处理后事。他们关在房间里秘谋,最后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先借钱把葬礼办了。但至于这笔钱怎么由来,大家分歧很大,为此争论了整个晚上。
谁也不愿花这笔冤枉钱,谁也不想做赔本的买卖。虽然有些人跟赵勇父母表面上算是宗亲,但根枝殊途,大家早就各立门户。
这群与黄土地打交道的乡下人,分散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都过惯了穷苦日子,个个全都精明的很,恻隐和怜悯之心虽说人人都有,但想要从这些铁公鸡身上拿走钱财,那就等同于在抄他们的家。
到了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此事仍旧僵在那儿。伯叔分成两派,互相看不顺眼,都认为对方在打自己的主意。
但死人终究是要下葬的。尤其在风俗隆重的乡下,要是一个人死了不能风光大葬,这是对祖辈最大的羞辱。此事要传扬出去,可是会让整个家族都蒙上羞愧。
当天晚上,这群人又争吵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清早,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但不得不继续待在赵勇家里。气氛是凝固的,谁也不服谁。等到上午的时候,有个长辈提了个建议,他希望每人出资一点,尽快把丧事办了。但当他们坐下来细算了一笔账后,发现那可是笔不少的开支。而且这个费用哪些人该出,哪些人不出,可没个准则。娘家人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女儿的所有一切,都应该由夫家人打理,甚至包括下葬这类后事。但赵家人却不乐意了,他们推三阻四,想尽各种理由。
午后,这群人烦的要死。等到下午三点,他们又突然不知廉耻的涌进屋里,因为有人想了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对每个人都尽量公平,而且损失很少。
在人员到齐之后,那个想到此点子的人把计划说了出来,
“丧葬费由两部分构成,首先是亲友家族凑钱,包括娘舅和父辈这边,按照每户300元缴纳。剩下的钱则全部交给赵勇的亲叔叔”
这群精明的乡下人都在心里打着盘算,大家互相使者眼色,既不反对也没答应。
这时,刚才那人又继续说了,
“但最为回报,赵勇得把他父母这栋房子的二楼前半部分让出来,给他的亲叔叔一家住”
有人觉得合理,有人持反对意见,屋子里闹成一团。
以亲哥哥的葬礼做要挟,然后霸占房子,这可真是笔肮脏的、龌蹉十足的交易。
妇女们开始交头接耳,交换意见,讨论的极为激烈,在场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对这个事情的看法。然而闹归闹,等所有人情绪发泄完了之后,他们一个个又默认了刚才的提议。因为大家都不愿意花钱,现在既然肯有人出面解决,而且丝毫不损坏自己的利益,为何要反对呢?
让死者尽快入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这样既保全了家族的脸面,也不至于自己掏钱,绝对是最好的办法。事后,这群人就一些细节再反复讨论了两个钟头,这个要求少做事,那个要求办的体面。他们由始至终都只把赵勇看做一个孩子,所有这些决定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
此事的最终结果由赵勇的伯爷爷当面告知。
这个慈爱的长辈把赵勇叫到一旁,先是陈诉死者为大的观念,用恐吓和迷信把少年吓得不轻。等赵勇沉浸在悲痛之中时,他接着诱导侄孙把房子让出来。反正父母不在了,不如让自己的亲叔叔一家住进来。这样既可以照顾他的生活,又解决了父母的高昂丧葬费。
赵勇听得迷迷糊糊,连日来的悲痛早令他疲惫不堪,如今就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了。他头昏脑涨,压根就对这些就毫无主见。入土为安的道理他懂,但要遵循哪些风俗就只得全凭年长一辈操办了。他点头答应了伯爷爷的请求,仪式在两天后举行。
思想达成统一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那群前几天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此刻都自发结成了同盟,他们齐心协力、分工明确,把葬礼弄的风风光光。
有些事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下子热闹,就必然一瞬间消却。在丧事告一段落后,乡下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宁静。乡下人继续着他们那百无聊赖的日子,老人们喂鸡、养鸭、种菜,孩子们在田野和小溪里玩耍,一片和谐。
一天傍晚时刻,赵勇的亲叔叔叫住他,准备来执行之前的承诺。赵勇一个字也没说,他还能怎么办呢?这事长辈们可都清楚,而且全是他们出的主意。叔侄俩一同走进屋里,晚饭多么祥和,毕竟对面是自己的亲叔叔呀。
赵勇的悲惨遭遇很快就传遍了学校。首先知道的是他的班主任老师,其次是学校的其他领导,最后连整个班级都听说了。学生们都不太懂事,无法感受亲生父母离去的悲伤,在他们眼里,只把赵勇当成了另一类人,一个与普通学生身份不同的孩子而已。他们不跟赵勇玩耍,也不同他一起上下学,个个都躲着他。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这个,那就是孩子们的父母在得知赵勇的遭遇后,当面说着可怜安慰的话,可背地里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翻脸,这样教育起自己的孩子来:
“在学校里你要远离赵勇,他是个煞星,是个倒霉蛋”
孩子大多是在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后这么做的,他们无法分辨善恶,也不懂得怜悯,家长的话便是金玉良言。既然长辈们私下里这么教导,那么他们在学校里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去做。
偶尔会有年纪大点的学生跑到赵勇面前当众取笑他。这些孩子发育很早,快长成半个成年人,嘴里说的话也都是模仿大人们的口气,他们指着赵勇的鼻子骂道,
“你这个衰仔,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此事一度闹到了校长那儿,所有的老师也都听闻了,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教育学生,因为孩子们互相打闹在乡下极为常见。学校的教育是一部分,家里人的言传身教则更为重要。这些孩子在家里看惯了父母的做法,自然也就跟着做了。有些激进的孩子甚至还在放学后把赵勇围着殴打一顿,因为孤儿人人都可欺负,而不用担心遭受责罚。大人们顶多在嘴上说说,充当道义上的法官,事后便不闻不问。而赵勇的那些亲戚长辈,那些在丧礼上信誓旦旦要维护他养育他的那些人,这时全都哑口无言了。前几次他们还会气冲冲的闹到校长那儿,要求给个说法,但频次一多,他们也就腻烦了,不想管了,反正这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本身就自顾不暇,日子艰难,也就再懒得理会。而且对他们来说,心理上已经有了慰藉,那就是他们曾经为这个孤儿出过气,哪怕仅有那么一两次,也足够了。这些行动足以证明他们的道义和责任,并好在在乡亲们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但真要触及自己的利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孩子们私下扭打,校长也毫无办法,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转入初中之后,赵勇的日子也并没有太多好转。待在这个狭窄封闭的小山村里,所有人都清楚他的家庭身世。入学一个月后,新班级里的同学就自发成群结队的躲避他,不跟他交往朋友。赵勇的亲叔叔把他送到学校寄宿,每月放假只回去三天。他学习成绩不好,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总是在提防周围人的眼光。老师们懒得管他,班主任也对他爱理不理,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就行。等到初中一毕业,赵勇就按耐不住冲动想要外出打工。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上学了,赚钱大于学历,这种思想在乡下尤为流行。而且赵勇始终认为,一个人只要赚了钱,就可以拥有一切。买喜欢的东西,穿舒适的衣服,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完全自由完全任性,而不用去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有了钱甚至还可以去重新建一栋房子,不跟叔叔一家生活。因为过去几年来,他逐渐察觉到睡在二楼那一家子人的变化,他们根本就没有像约定好的那般照顾他,有时候冷言冷语,有时候不闻不问。他们是一家子,而他却是个外人。每次周末从学校回来后,他总是要看嫂嫂的脸色吃饭。对方一看到他在家的时候,就故意做些难吃的素菜。他们的生活是分开的,水电分开,房间分开,卫生间分开,就如同两个独立的租客。他的嫂嫂从不帮忙打扫房间,只有等到公共空间里传出腐臭味才恶狠狠的骂上几句。
有一次半夜,乡下的山丘格外安静。赵勇睡的正香,突然迷迷糊糊的听到楼上传出巨大声响。他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女人在吵架,她尖酸刻薄的骂着丈夫,
“照顾他一时可以,但要一直把他看做孩子,看成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人,那就是灾难了”
要让叔嫂完全充当父母的角色,那是决不可能的。
在那个炎热不安的夏天,赵勇一拿到毕业证,就跟着同乡好友南下广东了,他早就想跃跃欲试大干一场了。
他经人介绍去了一个家具小作坊,专门做切割木材的活儿。那个老乡把赵勇推荐给小老板的时候,对方碍于他的年龄和稚气未开的面孔,当面拒绝。一来录用童工是违法行为,二来把这类刚从乡下出来的年轻人招进厂里,稳定性极差。他们往往年轻气盛、高傲自负,受不住外界的诱惑,极易上蹿下跳,一份工作通常干不了两个月就卷铺盖走人。
老乡跑去跟老板求情,但对方压根就不想见他,但是到了晚上的时候,那个精打细算的老板却突然客气的要邀请赵勇吃饭。他极有可能是在听闻赵勇的悲惨身世之后,从内心里陡然萌生出了一股怜悯和社会道义感。因为那个推荐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此事给抖露了出来。
小老板立马就变幻了一张面孔,用极为悲伤的语气同那个推荐人说,
“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碰到这样的事总是让人心神难宁……”
“是呀”推荐人跟着站在一旁默默叹息。
“没有父母的孩子就如同被切断牵引线的风筝,随风逐流,飘到哪是哪。他们的生活总归是不幸的,而且非常的可怜”
之后,小老板做了妥协,他暂时松口答应让赵勇上班,但还得看他的表现。
对于工作赵勇几乎没得挑剔,眼下只要有活儿干,有钱拿就够了。在试用期里,赵勇每天清晨都是早早起床,在吃完简单的早餐后便埋头工作,晚上总要工作到八点以后才离开。他刚年满十六岁,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求胜心切、表现欲强,巴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做事。对他来说,时间闲着就是浪费。
老板对赵勇很是满意,他既年轻又有力,整天不知疲倦的做事,把之前两个人的活儿都干了。等到第四个月的时候,老板把他叫到了家里,提出要给他发1.5倍的工资,但得把另外一个人的活儿包了。赵勇感激涕零,当场就哭了出来。
日子很快过去,赵勇对这份工作早已上手,但他并没闲着,每天依旧是贪早摸黑的做事。对他来说,小作坊的老板就是他人生当中的第一个贵人。晚上休息前,他总要在心里算上一笔账。现在每月除去吃穿外,他可以存下一千五百块,全年就是将近两万。这样五年过去,他就有将近十万的存款,而那时候他才不过二十二岁。要是这当中老板偶尔发发好心,中途给他一点奖金,或是提高薪水,那么存款还远不止这些。十万块,可是笔不少的数目,这钱要是放在乡下可以做很多事情。就算是他的父母在世时,或许都没赚过这么多钱。
不过偶尔,这个少年也有脆弱的时刻。他毕竟才十六岁,刚从封闭的大山里出来,外面能诱惑他的东西可多着呢。在一些茶余饭后的中午休息时间,工友们有将近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要在平时,他们通常是聚在一起用赌博打发时间,日子一长,赵勇也渐渐动心了。在乡下,赌博风气盛行,他们从小就对大人的这些事情耳读目染。过去他也跟同乡的好友或同学玩过,但那都是不痛不痒的玩闹游戏。如今他长大了,也有钱了,完全可以去自由支配钱财。
既然没有约束,那就可以大胆放肆。
这群粗人早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他们引诱赵勇抽烟、酗酒、赌博,标榜着这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身份象征。赵勇被人包围了,被人央求了,整日就处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厂里,听着这群流浪汉讲着庸俗的粗话。起初他是拒绝加入的,连半眼都瞧不上,但宿舍里整日都在赌博,难免不让他手心痒痒。更何况他没有负担、没人管教、没有规划,而且人生还长,可有大把的时间以供挥霍。现在钱财就在自己手上,这笔钱既不用补贴家里,也没有其他用途。既然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享乐,那么眼下的欢愉他为何就不能提前享用呢。
第一次堕落就这么开始了。
赵勇与这群工友成了朋友,成了生死相交,成了道义上的兄弟,大家无话不谈、相互透底,放肆享乐。那么年长的聪明的人就盯着年幼者的口袋,想方设法要把对方的钱变成自己的。而那些迷惑其中的初来乍到者,手里的钱就如同没有关闸的水坝,每月流入多少,就流出多少。
工厂宿舍里原先每天只有一场赌博,如今变成了三场,而且时间拉的很长。他们从晚上七点后开始玩纸牌,一直要叫吼着到下半夜才消停。当他们这群赌鬼聚集到一起的时候,什么话都不听,什么事都不管,只关注自己手中的牌。他们的脑袋在飞快计算,嘴里一刻不停的重复吼着,
“这把要赌大一点,我把全部的家当都压上去”
寒冷的天气一天比一天要来得近了,工友们都窝在宿舍里聊天,平日这群无忧无虑的流浪汉此刻竟然也会怀念起家乡来,想念着那些寄居在乡下的父母妻儿,以及家乡的风俗美食。有些年长者早早就结了婚,他们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互相传递炫耀,面上都是得意的神情。再后来,大家聊到了背井离乡的混蛋日子,悔恨着又碌碌无为过了一年。在座者都有所牵挂,却唯独赵勇形单影只。
这样一来,大家都十分好奇,开始谈论赵勇,就像是老大哥们在打听刚入会小弟的背景身世。
赵勇始终没有说话,就像是沉浸在某种悲伤严肃的回忆里。可是偶尔,这位少年在感觉到痛苦无助时,也会忍不住鼻子一酸,流下几滴眼泪。他越是如此,那群登徒浪子就越加兴奋。他们怂恿他开口,都在他身上打着歪主义呢。
好故事人们爱听,悲惨的故事同样令人好奇。
这群只有初中文化、平日说话吼着嗓门、鱼龙混杂、背景各异的人把赵勇团团围住,大家问长问短,有些出于同情,有些则纯粹是为了听个故事,好在今后跟外人聊天时能多个谈资。这群粗人毫不客气,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那个少年说出心事。
“说吧,怎么回事?”
“我的父母在六年前去世了”
少年被围在中间,哭哭啼啼的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车祸,但凶手至今都没抓到”
在座者安静了几秒钟,接着马上就有人开口了,
“他们是怎么出的车祸?”
赵勇不情愿的回答:
“中午他们去外地喝酒,往回赶的时候就出事了”
“原来是个酒鬼”
听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勇没有说话,直愣愣的盯着他们。
“然后你就成了孤儿了,这么小就要出来打工,可真是可怜”
这群人开始没羞没臊的取笑他。
“没错,一个可怜虫,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哈哈”
跟着好几个人都这么附和。
接着,这群人突然七嘴八舌的喧哗起来,嘴里尽说些难听的话。他们的口气是侵略性的,带着鄙视和瞧不起。现在他们知道了真相,瞬间就感觉自己高人一等。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孤儿,是个弱者,无依无靠,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压榨他,玩弄他,用言语侮辱他,因为他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是个被遗弃的杂种。
等这轮侮辱言论过后,人群中为首的大哥忽然站起来了,他直接给赵勇下达了命令:
“从明天过后,你把我们的事情都做了,而且每天都要给我们买早餐吃”
赵勇摇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但那群打工仔可等不及了,用凶恶的口吻威胁他,要是不这么做,今后就别想在厂里待下去。
一会后,先前那个人又开口了,
“你就老实答应吧,你这个可怜虫”
剩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勇既害怕又生气,简直透不过气来了。他向年龄最大的工友求饶,但对方压根就不搭理。赵勇准备抗争,但整个宿舍里没人同情他。
那些人对他说,
“老实点,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少年生气、发火、恨不得跟这群人干上一架。但他们个个比他强壮,而且结成一派,他压根就没有胜算。
那些人得寸进尺,个个就像泡在酒坛子里的醉鬼,说话毫无遮拦,行为疯狂失控。半刻钟后,这群人还不解恨,也不知怎么的,他们开始自行编造起故事来,用乡下人那种狭隘的想象力来杜撰眼下这个弱小子的悲惨身世。他们满口胡言、脏话连篇,把所能用的词汇都说了一遍。这当中赵勇曾试着反驳,但在座者没人搭理他。
侮辱、嘲笑充斥着整个房间。
少年忍无可忍、又气又恨,眼下在他跟前的是个体型稍瘦的男子,那人跟他个子相平、只年长一岁。他混在这群人里面,偶尔也跟着说些难听的话。赵勇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几乎没任何防备。突然,赵勇冲过去朝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在那个倒霉蛋倒地之后,赵勇又迅速跳到他的身体上,抡起拳头又是一阵狂揍。这些人原本断定赵勇不敢动手,谁也没料到会这样。等到他们把地上两人拉开的时候,那个倒霉蛋被挨了八拳,衣服和脸上到处都是鲜血。
老板对这群人失望透顶,全部赶了出去。
从木材厂出来后,赵勇自此过上了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这儿待两个月,那儿住上半年,只要白天有活干,晚上有地方住,他很少挑剔雇主。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变成了其他人一样,早成了个社会上的老油条。抽烟、赌博、闹事全沾染上了。有时候一些新交的朋友曾为他的身世感到怜悯,但赵勇自己却把那当做了一段荣耀历史。他从不觉得不幸,反而视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胆英雄。他年轻着、兴奋着、好奇着,凭借着那使不完的蛮劲和靠此赚来的钱财,总觉得人生还长,就算是天天挥霍都理所当然。
等到赵勇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身无分文,混到要时常靠亲友的救济过日。他的那些积蓄,包括那些以前赚来的钱以及过去几年一边挥霍一边打工发下的工资,全部用光,一分不剩。自此他过上了那种穷困潦倒、没有未来的日子。虽然他的身体正直旺盛期,但思想早就腐朽堕落了。他不愿回去乡下,格外留念外面的花花世界,但是又无法沉下心来打拼。他对人生毫无规划,走到哪算哪,眼下只要有一份工作,一个能暂时养活肚子的活儿,他都乐意去干。当然这也源于他那缺失的教育和父爱,因为没人在精神上关心他。虽然村里人和亲戚都明白他是个孤儿,而且人人都在心里标榜自己是他道义上的父亲,但真正给以赵勇帮助的却少之又少。他们都只是在心里对这个少年怀有同情怜悯,然后在精神上不自觉的将自我拔高,默认成高高在上的道义之父,这是中国人的通病。
赵勇在外面风餐露宿了三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经人介绍去了昆山,也有人说他去了郑州,后来又传他在成都待了半年,至于他在做什么、身边有无余下钱财,这些东西鲜有人过问。乡里人也只有在运气好的时候才偶尔瞧见赵勇的身影。逢年过节时他很少回家,也早就没有了家。那栋乡下的房子早就被亲叔叔给霸占了,哪儿还容得下他。有几回,他试着去跟村里的长辈诉苦,抱怨亲叔叔一家的所作所为,谁知竟然遭到一顿痛骂。在家乡,所有人都默认那就是他叔叔的房子。因为是他出钱下葬了哥哥嫂嫂,而且辛苦养育侄儿多年,而赵勇早就是个外人。这么多年,全靠着亲叔叔帮忙看管着房子,顺便打理着家里的人情世故。
赵勇无家可归,只得继续在外面流浪。
他已是成年人了,经历过生活的艰辛,生活该有的折磨他大致都尝试过了,却唯独剩下女人。有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某些综艺选秀节目,瞧着那妩媚妖娆的明星,个个都极具女人味。有时候,他在工厂里做事,偶尔见到饭堂里帮忙做事的阿姨们,她们哪怕只有丁点女人味道,他都会动心,有时也会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是的,女人,现在也就剩下这个他还没有触及。要是不出意外,在乡下,年过二十的男子都要被家里催着相亲结婚,但是赵勇无父无母,这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一个成年男子、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是没法不去思念女人的,尤其是那未曾触碰的雪白肌肤和隐隐若现的青春胴体。这些欲望虽然在白天里能够尽力压制,但只要到了晚上,它们就会无意识般从身体里钻出来,爬满大脑,致使精神上感到无限的失落与空虚。
女人!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做着春梦。
现在只要女人肯跟他讲话,对方哪怕对她表示出那么一丁点的好感,他就立即想入非非。他恨不得冲上去一把将人家抱住,从脸蛋吻到脚跟。他梦想在夜晚搂着个姑娘睡觉,而且永远都不分开。
在春夏之交的时候,他总算物色到了一个姑娘。那人也是他的老乡,只不过是隔壁镇上的。他们都在同一个厂里面打工,经一位共同的朋友介绍。那个姑娘有过一段婚姻,老家还有个四岁的女儿。但这些并不妨碍赵勇追求她,因为也只有对方不嫌弃他,愿意跟他相处交往。
在工厂里,一般的年轻的姑娘是看不上赵勇的,一来他没钱,二来他毫无背景,一个思维正常的姑娘是绝不愿意把终生托付给这样穷小子的。爱情不等于婚姻,更不能跟生活相提并论。这些个乡下姑娘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从小就经历过生活的艰辛,她们眼界不够长远,但也懂得盘算经济账本。她们挑城里的小伙子嫁,挑家里富足的公婆选,就是为了得到一份今后的保障。相反那些选择裸婚的姑娘大多发生在自认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身上,她们可没体验过日子的煎熬,完全陷入在美好爱情的假象里,往往婚后的日子都是咬牙渡过。
赵勇和那个离婚女子只见过几面就相谈甚欢了。
那个女人才二十七岁,身材样貌跟一般少女无异,可是眼里和脸上却开始带着那种只有婚后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与诱惑。
赵勇被蛊惑了,彻底掉进了这段情欲里。
每天下班后,他们都要在附近的饭馆里约会吃饭。到了休息日,他们就一起去商场闲逛,买一堆昂贵的、可有可无的东西。晚上,他们要么就去唱歌,要么就去喝酒吃宵夜,总要待到很晚才回。
既然是离过一次婚的女人,那就自然不怕别人笑话了。几周之后,他们就陆续搬出宿舍,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他们时常在晚上出来散步,有时候也会走到附近的超市里,去购买生活用品。压根就是一对陷入热恋的情侣。
确实,赵勇完全被这个女人给迷住了,对方不仅能给她女人身体上的幻想,更能给他缺失多年的母爱。此刻他所需要的一切,对方都能满足。
到了国庆前,赵勇就打定了主意要跟对方结婚。这事多半是女方提出来的,因为她可不想白白放弃这么个听话懂事的男友,既然第一段婚姻遭遇不幸,那么就得即刻把握当前。
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到乡下,家族里的人都要闹起来了。
首先反对的是赵勇的亲叔叔。他极力拒绝这桩婚事,就因为对方是个二婚的女人。要是个一般人家的姑娘,不懂世事,或许还不会回来跟他抢那栋房子,可要是一个再婚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她完全懂得去给自己谋取利益。要是此事真的发生,那么赵勇就得搬回来住,说不定还会把整个一层楼都当做婚房。过去他一个人在家时,就经常闹的鸡飞狗跳。要是今后有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恐怕得三天两头的打架。而且既然娶的是个二婚女人,那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亲侄儿要结婚了,要娶一个比他大五岁,且离过婚的女人。单身男子娶个二婚老婆,这种事虽然在乡下很是常见,不会招来多少声誉上的诟病,但要是细想这桩婚姻背后的利益可就是个麻烦事啦。
赵勇结婚后要住哪?周围人要如何看待这桩婚姻,都是需要考虑的,尤其是他的亲叔叔。他已经在赵勇父母家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年,要让他重新搬出去那是不可能的。想当初他们住进来时,房子光秃秃的。可现在呢,外墙贴了瓷砖,内饰也弄的不错,这才像是一个家嘛。但这些成本要怎么核算呢?把亲叔叔一家赶出去,这可是件极其冒险的决定。
在过去,赵勇的亲叔叔完全不担心侄子回来分割财产,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受着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始终不敢光明正大的跟自己的亲叔叔闹掰,这个把握他还是有的。可现在情况则不同,如今他要带回来一个二婚女人,这个女人姑且不论性情、品德,但她既然经历过一段失败婚姻,就必然对金钱和财富看得死死的。因为一个乡下女人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嫁到男方家去,尤其是第二段婚姻。她肯定是看中赵勇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稍微哄一下就骗过去了。说不定赵勇还在她面前允诺了什么,甚至就拿这栋房子作为了交易。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赵勇的亲叔叔就把那个女人的肮脏打算在村里头公开了。他碰见个人就说,在田地里说,在山头上说,跑到长一辈的家里说,逢人便拆穿那精明女人的阴谋。很快村庄人就达成了共识。
首先是赵勇亲叔叔的朋友站出来鸣不平,他认为这么多年来都是亲叔叔在照顾侄儿,是他出钱举办了葬礼,让死者入土为安,也是他一点一滴的维护着这栋房子,不至于荒废掉。现在不管这栋房子生前是谁建的,但如今就该归属于叔叔一家。
老人们都觉得有理,他们全都站在赵勇亲叔叔这边。
在乡下,道德伦理要比法律更为实用,往往一个长辈的话就代表着真理,代表着一切。要想在狭隘的乡下稳定生活下去,就必须得面对人言人语。要是一个人长大了,就翻脸不认账,把过去的恩怨都忘得一干二净,那会是遭受全村人的鄙视和看不起的。现在全村人在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是一时被妖女迷惑了双眼,着了那个坏女人的道,但周边人可不是傻子呀。既然赵勇是个孤儿,那么大家就有义务照顾他,自动成为他道义上的父亲,帮助他,看护他,指导他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
但凡不幸者,人们就觉得对方低人一等,这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等到赵勇把女友带回乡下的时候,村里的风气已经完全变了。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他,对那个外来的姑娘更是斜眼相看。村里面但凡觉得自己肩负责任的人都跑到了赵勇家里,去劝说这个不成熟的孩子,希望他放弃这段孽缘。女人们则不敢进去,生怕沾染上不好的东西。就仿佛跟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共处一室,会弄脏自己的灵魂似的。可她们好奇心重,犹豫不定,只得叽叽喳喳的围在外边,踮起脚尖偷偷朝窗户内看。她们在心里嫉妒这种会勾引男人的女子,都希望一睹风采。可在看见真容之后,她们又立马跑远,匆忙逃回家里,然后躲起来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一连数日,他们都在争吵。他们为道德辩论,坚持传统风俗,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的面红耳赤,最终也没得出个统一结果。那个二婚女人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有地位,当晚就回了老家。赵勇没法说服这些亲人,也只得负气出走,他们的缘分也就此完了。
不过此事到也给赵勇的亲叔叔提了个醒,他以一个乡下农夫少有的思想来考虑侄儿的婚事。男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出生在中国农村里的男子,其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家族传宗接代。虽说到了今天,这种观念早已落伍,但在乡下,践行此种思想的家族还大有人在。一个男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娶一个女人,为家族传承血脉,然后没完没了的干活和造人。
不忙的时候,赵勇的亲叔叔总在想,侄儿终究是长大了。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男人,总是会吵着闹着要结婚,他总会需要女人的陪伴。没人哪个男人肯孤苦伶仃的打一辈子光棍,只要有丁点希望他们就想有个家,而只要这个念头存在,那么赵勇就必然会回来跟他再次争夺房子。这个财产毕竟是亲哥哥的,虽然能凭借道义,在口头上能暂时打消赵勇夺权的意图,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他二十来岁,正直身体强壮,真要是动起手来住在二楼的一家子也未必是对手。
总得想个法子把这颗不确定的炸弹弄走,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