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名字为什么越叫越俗?
《容斋随笔》札记(17)
《容斋随笔》札记(17)
整天充塞信息垃圾的现代人,常无端地以为古代东西名字“老土”。
其实,这是一种割裂传统的无知。
今天流行的词汇:扎心、明星、盖浇饭⋯⋯等统统来自古人。
创新从来都不是容易事,东西的名字也一样。
今天让人双眼放光的爱马仕、兰蔻等名字,都是洋人的玩意儿。当年,咱老祖宗的东西一看名字同样能把夷人吓尿了。
比如:蓝尾酒。
这是一千五百年前充满诱惑的名字⋯⋯
为这个名字心旌摇荡的,并不是老外。
决非因老外多有定力和见识,而是夷人还没如此高的品位,这帮家伙哪配这个。
心动之人是自称风雅的宋代人:蓝尾酒是啥玩意儿!
《容斋》主人洪迈是个学问大家。也许就是有那么一天,有人请教他:“洪老师,你对白居易最有研究,这蓝尾酒是嘛酒?”
洪迈也是一脸懵逼啊。
这个白老头好像特别喜欢时尚的蓝尾酒。
他的元日对酒诗:“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又有:“老过占他蓝尾酒,病馀收得到头身。”还有“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
洪迈回家查书《荆楚岁时记》,上面只说:大年初一风俗,胶牙者,取其坚固如胶。而蓝尾之义,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河东记》载,申屠澄与路傍茅舍中大爷、大娘及他们的小女儿环火而坐,大娘自厨中拿酒壶对他说:“你冒寒而来,喝一杯暖暖身子。”申屠澄连忙作揖说:“从主人翁开始吧,轮到我应当是最后一个。”
申屠澄用了一个词:婪尾。
申屠澄是唐徳宗时派往鄂州漳南当县长的小官,路经黄石,避寒农家,没有想到这户人家却是虎仙,品尝了他仕途上的蓝尾酒。
最奇的是这哥们借蓝尾酒劲,还把人家的姑娘给睡了,是她自愿的。
呵呵,这是唐人小说。
蓝尾不过以蓝为婪,当婪尾,就是在最后一个喝酒的。
宋人叶少蕴,是与洪迈父亲同时代人。他的《石林燕语》里讲:“唐人的蓝尾有多种说法,蓝字作啉,出于侯白《酒律》,谓酒巡匝,末坐者连饮三杯,为蓝尾。以啉为贪婪之意。”
此说法让洪迈很生气:“无稽之谈!唐人自己肯定不知道这个解释。”
洪迈絮叨:“白居易老人家三杯酒诗,只是饮酒次序,哪儿来的连干三杯?”
“哼,我更沒听说侯白写过《酒律》。”
洪老师消消气!您没发现“蓝尾”叫法很酷吗?
只是习俗不再,叫法消失。
纵使打死今天的人,也难想出“蓝尾酒”这样的名字。
本邦古人最擅用色表达弦外的质感,这是种心灵丰富的审美。
因此,中国的马有绿耳、乌骓、赤兔、紫骝、飒露紫、照夜白,匹匹散发着魅力的体温。
指南说北,是我们文化的高级的含蓄。
像蟹壳青、鸡油黄、羊脂白、鸡骨白,说的不是动物,却是文物。
像丝绸中的“月白”,不是白,是月夜里的蓝。
本邦以色为名,简直是独孤求败。
中国色最牛的色不全是色。蓝尾酒中的蓝,也不是蓝。
但却能让视觉激发出诱惑。这样的例子并不是孤例。
咱国有种花叫红蓝花。
西晋学者崔豹《古今注》中写:“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谓为燕支粉。”
这种红蓝花捣烂,可以制作胭脂。明明是红色的,却叫红蓝。
“叶似蓟”,蓟也属菊科植物,叶有刺和白色软毛;“花似蒲公”,开的花像蒲公英;之所以叫蓝,是因其可制染蓝。
白居易诗《红线毯》:“红线毯,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说的就是这种植物染料。
明代李时珍引述宋药物学著作《开宝本草》说法:“其花红色,叶颇似蓝,故有蓝名。”
红蓝属菊科一年生草本,高三四尺,夏季开红黄色花,故又称“黄蓝”。
南北朝《黄蓝颂》∶“其花红色,叶颇似蓝,故有蓝名。”
这是咱国人对蓝的富有想像力的使用。
实际上,咱国对蓝的应用遍及山、水、田、林、路、物各个领域。
《通典·古荆州》中桂阳郡下有蓝山县,今湖南永州市仍有蓝山县。
蓝山咖啡,听着就神秘,可这样的山名,古代一抓一大把。
《水经注》有:桂阳蓝豪山、令支县蓝山。《风俗通义·李广》有:李广在云中(大同)蓝山射猎⋯⋯
白居易《悟真寺》:“自兹拾车马,始涉蓝溪湾。”今天有晋江支流蓝溪,怀化市蓝溪⋯⋯
至于蓝水、蓝川、蓝岸、蓝峰、蓝岺、蓝岭、蓝田、蓝台、蓝关、蓝寺、蓝口⋯⋯数不胜数。
中国绝名,常缘于文化的深厚底蕴。
白居易有《忆江南》绝唱:春来江水绿如蓝。
青为五行东方之色,青取之于蓝。青是绿又是蓝,这蓝是变色的绿。
语言大师将春天的江南写得变得幻莫测,这般蓝何尝不是蓝尾酒之蓝:诱惑里的贪婪和留恋。
洪迈的内心,好像对蓝尾酒有着说不尽的块垒,不消不休。
他在《容斋续笔》(二卷)中,又讨论起屠酥酒。
这种宋人元旦日喝的酒,与唐蓝尾酒一样,都是自年轻者喝起。
《后汉书》中李膺、杜密因同伙同入狱,赶上元旦(初一)狱中饮酒时说:“今个儿酒年轻的先暍。”
看来,这个习俗历史不短了,汉代就有了。
《初学记》载《四民月令》云: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起先。
唐代有一大堆诗人,关于初一聚会喝酒谁先谁后,都用诗表达过。
有年初一,刘禹锡与白居易喝酒,两人斗起诗来。
二人是哥们,白父白季庚与刘父刘绪皆北人南迁,宦迹相似,同为江南才子惺惺相惜。
刘:“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
白:“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
大家年初一屠酥酒也是祝寿酒,可二人同龄,你说谁先来?
难得啊,刘白两大才子能在一起喝酒,也真是火花四射。
诗人顾况、裴夷直、成文干、方干等都写过大年初一喝屠苏酒的诗。
屠酥南北朝时本是种草,后来成为年酒,也是今天陌生的词汇。
因为已远离所以变得陌生。这不是刻意,许多事情在演进中成为历史。
明朝杨慎解释:“屠苏本草名,画於屋上,因草名以名屋。”
可是,大诗人们说的屠酥酒,喝法不就同于蓝尾酒嘛。
宋·窦革《酒谱·酒之事》:“今人元日饮屠苏酒,云可以辟瘟气,亦曰蓝尾酒。或以年高最后饮之,故有尾之义尔。”
屠酥酒只是蓝尾酒的一种,还真不是不同名字而已。
我一直怀疑,通俗与浅薄是历史的演进方向。
大家都熟悉的《诗经》中的植物,在今天都好好地存在着,可为什么人们不再清楚:那些植物原来的名字。
《诗经·芣苢》:“采采芣苢(fú、yǐ)薄言采之。”清代学者方玉润说:一群娘们在采摘,自得其乐。
芣苢是啥啊?俗名:车前草!
这种野生植物能食,完全可做菜,摘采嫩叶洗净,用沸水焯可素炒。
那么,芣苢去哪去了?也许随中原王畿那群采摘芣苢的娘们一同消失了。
知者逝去,往往可能带着微弱的智慧之光,一同遁入红尘。
就像唐代蓝尾酒,经过几百年到了宋代,“蓝”为何云,竟也少有人知道了。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诗经·小雅·采绿》),另一群唱的这采摘歌,同样让人迷茫。
采蓝?蓝是什么?最要命的题目竟然是采绿。
原来,古蓝色染料取自三种植物,蓼蓝即其一。除了染蓝色,还可以用于染绿色。
而今,植物之染不存,染料均为化学品,谁又能知寥蓝为何物?
人文不再,何必争车前子与芣苢那个名字更蕴藉,存在永远有自己的合理选择。
翻开宋·陈达叟《本心斋疏食谱》,心情同时样矛盾:我们是精致了还是粗鄙了?
玉延,今天没人知道是何圣物,若是说人俗称为山药,可能人人皆知。
这么好听的大名叫没了,俗人叫的小名却生命力顽强,千年不朽。
据说,这个俗名源于学仙道士的追逐。“山有灵药,录于仙方”,山药火了。
俗名驱逐雅名,似乎充分体现社会实践中占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意见。
清代吃货王士雄写过《随息居饮食谱》,记载这样的例子就更多。
北方的大头菜,雅名叫蔓菁、九英菘,
咱们俗叫萝卜的东西,其实人家大名是:芦菔。
至于瓠譹被俗化成葫芦,锦荔枝沦陷为苦瓜,天罗堕落成丝瓜,文艺青年听着心疼。
什么世道呀?讲点文化这么难吗?不服还真不行。
宋人郑望之喟叹:古周八珍之一淳熬,演化成“稻米肉酱盖浇饭,嘿嘿!”(《膳夫录》)
这就像两千年前的“蓝桥”,尾生不负情约抱柱溺亡。今天蓝桥尚在,而情意已失。
先贤的“嘿嘿”,是自嘲呢?还是苦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