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少年（3）
下午第二节课上完，我终于干掉了大瓶橙汁，昨天身上起的包还没消，正一阵阵懒懒地发痒。林雯雯轻拍我的肩膀说：“带我去那个缺口。”
“缺口？”我脑袋晕晕胀胀的，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眉毛一拧，看样子有点生气：“早上你不是说过吗？他们翻出去上网的那个。”
“哈？”我陷入真正的不知所措，“去那儿干嘛？”
“带我去，路上说，快点，有急事。”
那个火辣辣的午后，就此开始了。
其实那处缺口很容易找，下了楼走不到三分钟就能看见，就在那座最老的红砖墙上，隔壁是学校职工家属院。我们班倒是很少有走这条路去上网的，不是因为学风浓厚，而是这缺口正对着班主任的家。
她要翻墙去银行，赶在银行关门之前。站在墙根底下，我们面面相觑，她说了些什么，我没留意。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轻松，以至于我对她的话总是不能很好的理解。
她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和我一起？”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手脚并用上了墙。
“我跟你去干嘛啊？”
“逛逛呗，反正今天就数学有作业，晚上回来再写不就行了？”她的气息在墙上时断时续，湍急如河。
我很想说我暑假作业还要补，但无论如何出不了口。旁边有几株高而茂密的树，在我俩之间投下深浓的阴影，空气里尘土飞扬。我定定地看她挪动身体，三五下登上墙头，灵巧得好像是在表演什么舞蹈。那一刻我想起人民英雄纪念碑中段的那个战士，也是这样的姿势，我妈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也没个人擦一擦，都是灰。”
林雯雯努力伸展左腿，弯曲手指在墙上蹲定，看着我。
“墙太高，我怕上不去。”我做出了回答。
“两米多高都不成？早上你说你体育不好我还不信。”林雯雯歪头想了想，“你努力往上爬，我拉你一把。”
于是我当真迈步俯身，把手伸向树影斑驳的墙面，有几个可以借力的孔洞，也不知是谁打的。墙比想象中要滑，第一步就没稳住，又踩回地面，我抬头，林雯雯正看着墙外。再一次尝试向上，鼻尖擦着滚烫的砖，陈年苔藓的气味透入鼻腔。这一次摸到了诀窍，身体整个儿压向墙，虽说墙面滚烫，背后还是凉得厉害。
又一次向上伸手摸索，被抓住了。林雯雯的声音响起：“喊二的时候用力。”
“一……二！”小腹骤然撕裂般的疼，来不及出声，我连忙抓住墙头稳定身形。上来了。
“下去的时候跳在那个垃圾桶上。”她指给我看，“我看见有垃圾桶才敢叫你上，要不就这么跳下去肯定骨折。”
“你能直接跳下去？”我看一眼下面都会腿软。
“废话，肯定不行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李小龙？”
“那你怎么上来这么干脆？”
“那些上网的能行，我肯定也行。垃圾桶上面都凹了，他们肯定也是这么干的。”话音未落林雯雯下身已放了下去。“砰”一声闷响，她一落上垃圾桶就跳到了地面，看样子不费半点劲。
我回头看了眼学校，叹了口气。今天好像很适合叹气。
对这片林雯雯好像比我熟得多，快步向家属院外走去，我在后面跟得很是辛苦，每迈一步肚子和右腿就疼一下。
“对了，去哪家银行？”
她道出银行的名字，是家从未听说过的银行，估计是在离这里有相当距离的地方。怎么去呢？学校附近没有地铁口，打的我身上钱不知道够不够，连公交卡都没带。不上自习跟同桌翻墙去银行……我还没干过这么神经的事情，要是有人来查自习指定玩儿完。我看向林雯雯马尾跃动的背影，算了，说到底现在要回去也是办不到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她来到学校旁边的车辆寄存点，站在路沿石上看她和寄存点的老伯几声谈笑，老伯便从里面推出一辆黑色摩托车，她说声谢谢，推车向我走来。
“愣着干嘛？上来呀！”她跨在车上这样招呼我。
走到跟前才看出来那车已经不新了，虽然擦得干净但还是能看出车头的漆有几小处剥落，保险杠也有点弯了。但意外的，这辆摩托给我一种亲切之感，宽厚的车座让人很是想去信赖，想要坐上去。
但眼下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一句“我想起来班主任找我有事，你要不先去”来到嘴边。一阵强风吹过，林雯雯前额向两边垂下的发被吹歪，她在那用手指反复梳理，整个人被阳光镀得一片金红。我回头看了看校门，又看了看摩托，隔着衣服挠起包的地方，然后咽了口唾沫。
“嗯?怎么了？”她一脸不解，旋即转动眼珠：“你要开？要开的话也行，我坐后面给你指路。”
“不不，我不会开摩托。”我再一次环顾四周，坐了上去，“老实说，有些吃惊。”
岂止是吃惊啊，简直是超现实。我尽量与她保持距离，用手抓住两边默默地想。
她“嗤”的出口气，后背绷直启动摩托，比想象要大得多的引擎声轰鸣响起。她说：“不会？有时间教你开吧，有了这玩意办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嗯，好。”我暗自苦笑，想当年初中毕业才敢学自行车，这样的驾驶天赋学摩托还不得出人命。
我们以与巨大轰鸣远远不符的速度穿过街区，甚至还没自行车快，我能清楚地接收到行人投来的惊异目光。妈的，真的好热啊，八月末的午后，在摩托上的午后，我开始后悔那时为什么没把那句话说出口。
没奈何，我向林雯雯开口：“你去银行是要干什么呢？取款在这边的ATM机上不就行了吗？”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但我觉得这样的前进说着话能好受些。
她让摩托从两辆车转弯的间隙穿过，过了一会才回答我：“是去取款，存了一年定期，非得到那儿去不可。”
存定期？这话我妈倒是常说。我放弃搭话，这会开始堵车，我们拿出翻墙时的灵巧劲左右穿梭。我想象着这会在教室上自习的人，二十分钟前我们明明还是同类来着，真是奇妙啊。
她身上这件白短袖看上去小了点，裹胸的背带形状清晰可辨，上面还湿了一小片，我往后背一摸，也是出透了汗。一点多走路来学校时怎么没这么热？想不清楚，再说想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在坐着摩托去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下定决心不再思考，任炽烈的街道在身后飞逝。妈的，我的暑假作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补完，只有天知道了。
如果说目前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做，那就降低重心吧，车速好像渐渐上去了。
我们穿过了很多我认识的路和几条我不认识的路，穿过一片片或厚或薄的炽热尘土。车速渐渐上涨，行人渐渐稀少，林雯雯始终脊背紧绷，一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样子。她也才学会没多久吧，我暗自猜测。不过不重要了，她终于开口说了：“看，是那儿。”
的确是家小银行，落满尘埃的招牌和夏日里洞开的大门很好地给出这一印象。林雯雯从后备箱里拿出锁子，锁车的手法却有点笨拙。与车一对比就看得出来，那锁子是新的，反光反的人两眼发黑。
“干嘛在这么个小银行存？”我边走边问她。
“小银行利率高啊，这家还是我查了半天才找出来的呢。来的时候还迷路了，等找到的时候早就下了班，我记得我站在这儿，对，就这儿，拿着我妈身份证哭了一鼻子，想买摩托就是那天下的决心。”她又恢复到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接话的女生。
我跟着林雯雯走进银行大门，与寒酸外表不同，里面这会儿居然有十几个人，三个窗口都是一派热闹景象。我们躲开笑嘻嘻的秃顶经理，到排号机上拿到纸条，去最角落的阴凉处坐下等待。
“为什么要你来取钱啊？你爸妈呢？”
“他们在北京，我是从北京转回来的，我老家是这儿的，小学时去的那儿。”
“哦，我说呢，你普通话比我们正得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去那边太久了，连家乡话都忘了。听你们有时候讲家乡话，听得懂说不出来。”
“那你现在一个人住？”
“嗯，我爸我妈让我住宿舍，我不想住，我爸托人找了间房。”说到住宿舍时，她的脸色暗了些，左腿自右腿上放下，摊开双手。虽说是坐在阴影里，这里的闷热比起外面也强不了多少，我看出她的变化，没有再开口。她取出手机看起来。
在这种地方，我连觉都不想睡。我翻完了旁边铁架上油腻腻的小册子，背过了滚动播放的一年，三年，五年定期存款利率，一丝风都没有。马上就到我们了，但我看了眼表，离银行关门还剩十分钟。
有几个人进来，不是吧？现在来还能取到个屁，我们都还不知道能不能行呢。我诅咒这家银行，诅咒所有破败寒酸的银行，诅咒所有夏天不开空调的银行。他妈的，那个秃顶经理站在门口收拾东西，脑袋比林雯雯的摩托车锁还亮。
“不许动！抢劫！”
对嘛，这种银行比起有顾客，有劫匪才更合理呢。来上五六个彪形大汉，朝那经理的脑袋上来上一……
“所有人！双手抱头，蹲下！”
空气又变了。果真是五六个彪形大汉，为首那人拿着手枪，身后几个人有拿刀的，有拿棒的，没人蒙面。
能被如此抢劫，我甚至对这家银行生出一丝怜悯：活像是校园里那条雨天里三条腿的母狗。
没有电影里的大声嚎叫，抱头鼠窜，人们在抱头下蹲的时候甚至还能不出声地谦让一下位置。我看林雯雯的脸，也没有多惊慌失措，不如说是彻底的莫名其妙。我俩蹲在那里，再次面面相觑。
我抱着头，再次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过的吧，今天不是一般的适合叹气。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