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念念的红线(连载)【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越京城外。
庆明山上那条通往月老庙的必经之路上,从早到晚都络绎不绝,月老庙更是被年轻男女挤得水泄不通。
只因庆明山上的月老庙与别处不同,里面另外供奉着一只灵犀兽。传说灵犀是月老养的神兽,可化作少女的模样,能为月老缝制红线,也能替月老寻找真正的良缘。听说灵犀兽能一眼看出男女情爱的真伪,辨别对方是真心实意还是有意欺瞒。
故此,少男少女们纷纷将最好的贡品献给这只神兽,祈愿它能给自己找到真正的良人。
此时的九重天上,喜神府外的祭台旁,一个十五模样的少女正躺在祭桌下的贡品呼呼大睡,全然没有民间流传的灵兽模样。因饮了佳酿,少女双颊微红,手里捏着点心,身边落满了瓜果的碎屑,全然没有民间传言的那般灵气。
“念念!”喜神月老摸着雪白的胡须飘飘而来,双目中染上一层愠怒。
少女慵懒地睁开眼,看到来人,醉眼中却是狡黠和调皮。
“爷爷……越京城的西林酿真是……真是一绝,我……我喝了又喝……”
“胡闹!今日上元,你本应下凡去寻良缘,降福祉的,你却喝得酩酊大醉,像什么样子!”月老怒道。
“爷爷...没,没事的,我可以的,你等我,我站起来...”少女说着想用手撑着身体要站起,无奈酒精带来的眩晕一下冲击地她重新倒了下去。
月老爷爷气得胡须一翘一翘,不愿再去看她,拂袖而去。
柴念念自知不该误了正事,稍稍定了定神,喝了些竹叶茶解酒,翻身也下了凡。
人新生时会从天府宫送来名簿,再由月老根据前世姻缘挑选有缘人,灵犀再去牵红线。一根红线,系住了夫妻两人的脚,自一男一女降生时就已拴住,以后即使仇敌之家、贫富悬殊、丑美不等、相隔万里,也必成夫妻。所有的姻缘,自一开始皆看不出好坏。月老是喜神,总不会故意给新生儿牵上孽缘。但虽说大体的命运自初始便已写好,但世间诱惑太多,抉择太多,人这一生变数依然很多,即便是掌管命运的天府宫司命也不能主导一个人的一生。因此,男女之间,最终是良缘便好,若是孽缘,月老也无可奈何。
月老只管牵线,却不管这缘分怎么发展,毕竟这世间缘分太多,月老就算不眠不休也管不过来。但作为向人间降喜的喜神,也不能看着人们被孽缘所困,了此一生。想着这些,月老便去了趟南山牵了头灵犀回来,这灵犀本就有感应人心的能力,又加上月老的教化,渐渐地也就有了辨别真情的灵力。
在灵犀柴念念的眼里,世间情爱无非就是良缘和孽缘,牵起良缘的红线会散发五彩斑斓的光亮,能让本来普普通通的两人流光溢彩,孽缘则黯淡无光,就算是本来光芒万丈的人困在孽缘之中也必然失了颜色。月老是个很善良的上仙,不愿见到太多被困在孽缘里的可怜人,只要柴念念看出红线有异,就会重降福祉。
不过这样常常惹得天府宫少司命的不快。
南斗六星,第一天府宫有两位司命,掌管着三界的命运。大司命尹元白主生死,主寿命;少司命尹之桃主子嗣、婚配、祸福。尹家兄妹不是喜神,这尹之桃又有些榆木脑袋,不懂变通,对有罪之人降祸从不手软,对于那些不珍惜身边良人的自然有惩戒,可总是乐呵呵的月老哪管这么多。喜神府和天府宫的梁子也就这样结下了。
且说那边柴念念下凡到了庆明山的月老庙,满殿的少男少女将门堵得水泄不通。柴念念化作人间少女的样貌,想顺着人流挤出去,不想酒劲还未消失,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毫无形象地摔出去,却落进了一个稳稳的怀抱。
抬眼,是一个十六七的白衣少年,睁着好看的眉眼,正关切地看着柴念念。
“姑娘,慢点,没事吧?”
声音也是如此的温润...柴念念眨了眨迷糊的双眼,反应过来,从少年的怀中挣脱,绯红的双颊,已分不清是西林酿的罪过还是心中的羞涩。干啥啥不行,调皮捣蛋第一名的柴念念啊,居然会害羞,不,一定是西林酿的锅。
“我没事,多谢。”柴念念尽量轻声细语地说。
“姑娘是与同行的人走散了吗?”
是了,没有那个小姑娘会独自出来拜月老的。
“是...是,我找不到她们了。”
“那若姑娘不嫌弃,不如随小生去别处等等。”
“好啊...”不对啊,我怎么就答应了呢,柴念念心想,“那什么,不对,不行,我不和你走,我,我自己等就可以了。”
“好吧,那姑娘小心。”少年依然笑得很好看,转身走了,挺拔的身姿就像一棵小白杨。
都没问名字...
柴念念的眼睛快要拴在小白杨身上了,脚步不自觉跟着少年走去。
少年下了山,进了越京城的城门。柴念念忽然发现,少年脚上没有红线。
跟着月老牵了这么多红线,柴念念还没见过没有红线的人,奇了怪了,难道爷爷漏了那么一两根?怎么可能呢!
好奇心战胜了酒意,柴念念紧紧跟着少年进了城。
越京城街上热热闹闹的,人们张灯结彩,往灯笼上挂着写着字谜的纸条,今晚有灯会,平常不出门的小姐们也都出来逛街了,多么好的牵红线的机会!
柴念念调皮归调皮,对于自己的工作是相当敬业的。
少年进了一家茶楼,柴念念也赶紧跟了进去。茶楼正有先生在说书,少年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注意却不在台上的说书先生,眼神一直在望着二楼雅座的一个粉衣少女。
好极了!柴念念想,得亏自己看到了,不然这棵美丽的小白杨的良缘就没了!
想着这些,柴念念上了二楼,一看那少女的脚上,居然也没有红线!
天呐,自己真是立了大功一件了。
柴念念马上掏出红线,左一个右一个拴住了两人的脚。
“此生,无论贫富、美丑、病痛,你二人必成夫妻。”柴念念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笑眯眯地走了。
三日后,柴念念正坐在月老身边认认真真的缝着红线。上元节后,新生的名簿源源不断地来了,喜神府也就忙了起来,月老摸着自己厚厚的胡须,翻看着前世姻缘簿,仔细比对着人名。
“月老!!”尖锐响亮的女声传来,吓得月老胡子一哆嗦。
“谁呀?”柴念念站起来,“之桃姐姐?”
来人正是天府宫的少司命。
“柴念念,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柴念念一头雾水:“我怎么啦?”
月老走出来,看着怒气冲冲的之桃,劝解道:
“之桃啊,有什么事,先进去坐着,慢慢说嘛。”
尹之桃瞪了柴念念一眼,进了屋子,踩过满地的红绳,一屁股坐在柴念念的凳子上。
我辛辛苦苦织的红绳啊啊啊啊啊,柴念念无声地抗议。
“柴念念,人界三年前,上元节,你做了什么?”尹之桃严肃道。
柴念念用力地回忆……她想起了自己那日喝了不少西林酿,然后爷爷叫她去降福址,然后她便下了凡,庆明山的月老庙…然后是……然后是……
“柴念念!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想想,我想想……月老庙……出去之后……”
啊!小白杨!没有红线的小白杨!
就在尹之桃忍无可忍要上手敲打柴念念的时候,她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看到有一男一女脚上居然没有红线,我就想,哎呀呀!还好被我瞧见了,我就替他们牵了根线。”说完,柴念念一脸求夸奖地看着月老。
月老也正疑惑着,怎么会有漏掉的红线呢。
“柴念念,你难道连人和妖都分不清吗?!”尹之桃咬牙切齿。
“妖?什么妖?”
“那是只妖!你把红线系在了一人一妖的脚上!”
“......?”妖?谁是妖,小白杨?
“念念,你没看出来那是妖么?”月老察觉事情有些复杂,不禁也有些急了。
“我…没看出来……谁是妖?”
“那个女人!是只树妖!你看不出来吗?你的眼睛若是无用我可以替你抠掉!”尹之桃几乎是在嘶吼。
柴念念还没反应过来…她记得,那红线看着是个良缘啊,刚系上就五光十色的……
“之桃,你慢些说,把事情说清楚了。”月老道。
尹之桃又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柴念念一眼,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气:
“那树妖刚化作人形,便在庆明山下吸取各家农田里作物的精气,那里的百姓苦不堪言,那年春节都没收成,差点就闹饥荒了。你牵线的另一个少年其实是庆明山北麓一处道观的道士,自他出家便断了尘缘,身上自然没了红线。那日他只是奉命去越京城捉妖,让你这么一牵,绕是没关系的两人也多了牵绊。那小道士为了这小妖还了俗,还与她成了亲。这小妖许是受了小道士的教化,也敛了心性,这二人是好一个琴瑟和鸣啊!”
“那不是挺好?”柴念念不以为然。
“好?你说这好?”尹之桃的声音又逐渐尖锐,“你知不知道,他俩去年生了个孩子?我和兄长翻遍了名簿也找不到这个孩子的命格,就因为你的胡闹,你弄出了个三界之外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三,三界之外?”柴念念惊了。
“这孩子,快一岁了吧?”月老问。
“是啊!今日就是他一岁生辰。若不是这对孽缘住的宅子边上出了个文曲星,我们下凡降福,见着了这不寻常的孩子,我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柴念念!”
“那,他,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什么?孩子?不说尚且不知人妖结合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光是我们从这孩子眉宇间看见的浊气,就足以猜测这东西必成祸端!更别提这东西的母亲,那小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柴念念知道,正常人是不会散发浊气的,浊气是各种恶气的混合,若不加约束,将来定是祸患。
这下……柴念念知道自己惨了,真真是粗心大意,作为应该给人间降福的喜兽,却无形间给人间带去了灾祸。这三界之外的东西,就算是天神也奈何不了,一改不了它的命,二不能杀,毕竟它不属三界又尚未犯错,还在两界都有父有母,天神不好插手。
“那这东西的父母可能约束住它?”月老问。
“这对孽缘也是短命的,大约只有两三年的日子可活了,怕只怕这东西没了父母的约束更肆无忌惮了。”
“这,大司命可有良策?”月老开口,他也知这回帮不了柴念念了。
“兄长亦无良策,这东西属于三界之外的,兄长既写不了他的命,更约束不了他。”尹之桃无奈道。
“那此事…可有上报天帝?”月老又问。
“那是自然,天帝的意思…”之桃看向柴念念,“天帝的意思,是找一个可以被控制命格的人去约束这个东西,虽不知是否可行,当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这可以控制的人……是谁啊?”柴念念小心地问。
“谁造的孽,谁去平啊!”尹之桃恶狠狠地说。
“之桃啊,念念她这回是大错特错了,是我管教不严,要怪罪就怪我吧。喜神府事务本就繁杂,少了念念我也忙不过来。”月老想为念念求情。
“月老,我们天府宫是没办法了,这个办法也是较为稳妥的,况且我们商量过了,日子不长,就二十年,柴念念只需下凡待在那东西身边二十年,这二十年,就辛苦月老了。”
“柴念念,你要和我们天府宫签二十年的灵契,一举一动都要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事不宜迟,你马上给我到天府宫来。若是二十年后还约束不住那东西,你就等着更大的惩戒吧!”说完,尹之桃就离开了。
灵兽本就是天神的所有物,灵契签给了谁,谁就可以任意支配。柴念念欲哭无泪,这本来应该是好事啊……
月老也知道这下救不了柴念念了,将柴念念的灵契找了出来,又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柴念念毛茸茸的脑袋:
“念念啊,吃一堑,长一智。趁那东西还没长大,趁还没酿成大祸,咱们想办法把这错事弥补了昂。”
“好,念念知道了……”
柴念念收拾好了已经缝好的红绳,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爷爷,战战兢兢地到了天府宫门前。
天府宫不比喜神府,周围多了几分肃杀。
“灵犀柴念念,大司命请。”门神开口了。
柴念念怀着一种壮士赴死的心情,走进了天府宫。
天府宫兄妹二人性情大有不同,大司命尹元白从不像尹之桃那样容易动怒,还大吼大叫。大司命尹大人向来都是儒雅得体,所以即使见到这个弄出让他们焦头烂额的混世魔王的罪魁祸首柴念念,尹大人还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反观尹之桃之前那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柴念念撇了撇嘴。不过大司命不怒自威,柴念念可不敢造次。
“尹大人,罪人柴念念到了。”柴念念卑微道。
“柴念念,你应该知道因你的粗心大意,造成了什么祸患吧”尹元白话里的威严不可忽视。
“知道。”能不知道吗?!你妹妹那叽哩哇啦要把我挫骨扬灰的样子,我能不知道吗!柴念念只敢腹诽。
“既然如此,我便不和你多说了。错已铸成,你也应已知错。今日你与天府宫签订二十年的灵契,下凡为人,二十年内失去灵力,但与凡人又有些许不同,你在凡间的每一步都由天府宫司命抉择,不可由你擅自做主,你无法支配命运,更别妄想改变,明白么?”
“明……白……不过尹大人,下凡后我大约没了记忆,如何要记住全听天府宫的安排啊?”柴念念疑惑。
“这不用你担心,你的命,我写一步你才能走一步。”
“哦…”柴念念无话可说。
“既已明白,便不要浪费时间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祸患已快两岁了,快些留下灵契,下凡去吧。”
柴念念不敢耽搁,将灵契交给了尹大人,拜别了大司命,便去了转生门。
柴念念有些紧张,回头看了看天宫,暗暗想,不就是二十天嘛,去去就回,到时候我又是一条好汉!
想着这些,柴念念转身跳下了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