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聊，慢慢疗（9）
“嘀嘀，嘀嘀”，微信信息提示音把蓝皮果从各种思绪中瞬间拽回现实。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码字时间，她习惯关掉手机，排除外界干扰。这一次，她竟然忘记关机。内心有所犹豫，不过幸好故事恰巧记录到一个段落。她伸手拿起电脑旁边的手机，滑开屏幕一看，王海波发来一张照片。
虽然两人在海边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但实际上，在海边告别之后，她俩就没再联系过。蓝皮果内心浮起一丝歉意，她本该主动发信息关心姐姐是否玩得开心的。蓝皮果不善交际，她很少主动联系朋友，对于这个初识的他乡朋友，她的被动就更加不难理解了。
照片上，海天一色的背景下，满脸笑容的王海波正坐在一张圆形小桌旁边，桌子上摆着一杯橙绿色果汁，藤椅旁边是一面斑驳的老墙。蓝色是蓝皮果最喜欢的颜色，是一种让蓝皮果一看就心醉的颜色。不只因为她姓蓝，更是因为她喜欢大海，蓝色的大海总能带给她宁静、喜悦。
又一条信息发过来：“我有冰桔茶，你有故事吗？”蓝皮果眼光扫向电脑屏幕上刚刚写完的故事，想起她们交换故事的约定，心头一颤，真是巧啊！
她想都没多想，把豪哥的故事复制粘贴发到电脑上的微信传输助手，然后再转到一个手机软件，制作成图片，加上标题“一个无处讲述的故事”发了过去。数分钟后，王海波发来语音信息。为了不影响坐在旁边看股票的余向洋和在隔壁房间写作业的余东驰，蓝皮果把插在电脑上的耳线拔下，插到手机上：“果果妹妹，你的文字真是太优美了！我好喜欢你的文字！我是真的发自内心这么说的。从你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你有一颗很单纯的心。我能感受到你的博爱。你讲的关于豪哥的故事，深深触动了我。他爸爸妈妈把他一个人留在老家，这一点对他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蓝皮果反复听了几遍王海波的语音，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比在海边的时候更加温暖。她的赞赏像是一股暖流涌上蓝皮果的心头。这几年来，她孤独地记录着一些无处讲述的故事。这一声鼓励，戳中了她的心。只有她才清楚，鼓励和支持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她理解豪哥父母的无奈，也知道豪哥所受的伤害。但这一刻，她却不知道怎么回复信息。
多年的自我封闭，使她不善于及时与人互动，面对别人抛过来的话题，她即使万分感慨，要做出回应也总是比别人慢好几拍。她得先在心里慢慢咀嚼消化别人的话，然后再思考怎么回答。就好像中国人听外国人讲英语，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做翻译，想好要怎么回答，再翻译成英文说出去。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跟不上别人的节奏。两年前，一位书友发QQ问她对某一本书的评价，她不敢立即回复。她为此专门打了草稿，第二天反复修改之后才敢回复信息。她唯恐自己的评论暴露了她的幼稚。
这一次，她竟然把自己写的故事草稿发给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而这位新朋友居然对她的文字给出如此高的评价？更难得的是，姐姐还读懂了她的故事。面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根据自身的经历和认知，总会有不同的解读。理解从来是奢侈品，而“懂”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啊！她心里一股巨大的兴奋被搅动了。
第二条语音：“你还记得我在海边给你讲的，我小时候的事吗？小时候我被送到养父母家，虽然知道妈妈一个人的带我们姐弟几个不容易，但我总在内心问，为什么被送出的是我，而不是姐姐或者弟弟？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淤积的情绪在尝试疏通流淌。
面对第二段语音，蓝皮果更是无所适从。该怎么回复才合适呢？人生有些苦痛是不曾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但是，蓝皮果觉得自己深深懂得王海波，懂得她深藏的一些记忆被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拨动了。
“柏拉图曾说过，要让世界上优秀的公民来做学前教育！”蓝皮果点开第三段语音。
要让世界上优秀的公民来做学前教育？这一句话，掷地有声，顷刻让蓝皮果为之振奋。几年前，蓝皮果为考取初中教师资格证而参加教育学培训，一位教授在课上讲道：“幼儿园教师不用读那么多书！初中文凭就够了。”当时，蓝皮果无法苟同教授的观点，文凭的高低并不与素质的高低画上等号。为什么多数人重视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唯独忽视了最重要的学前教育？
有一次，星星幼儿园举办一个剪纸讲座。讲课的老师是一位剪纸大师。据介绍，她曾作为国家传统民间艺术代表，在国际新闻中心向境外记者和外国友人展示本国传统民间剪纸艺术。这样的大师不禁让台下的幼师顿时对她肃然起敬。讲座一开始，大师向大家讲起了她的成长历程。她出生在农村一个剪纸世家，从小对剪纸有浓厚的兴趣。工作后作为技师被派到驻外总部工作，跟一群工人住在一起。工人们每天下班一起打牌、喝茶、聊天混日子。她却在别人不解的目光下，坚定不移地做一个人群中的异类，锁定一把剪刀和一张纸，日复一日默默钻研。
当台下听众对大师的钦佩指数一路飙升时，大师却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曾沦落到当幼儿园老师......”台下哄堂大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某种异样的情愫。大师笑着继续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她的人生故事。台下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哼！沦落到当幼儿园老师？......”那一刻，台下有些人已经关闭了她们的耳朵。
即使是大师级别的人，也会有她的局限性。她或许只是忘了，这一次分享不同往日，她面对的是幼师群体。或许在她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话会引起台下听众的不满。短暂的分神之后，蓝皮果选择继续安静倾听，听大师在遭遇种种不公平的评选过程中，凭着大爱之心，依旧脱颖而出；听她如何屏蔽异样的眼光，过滤各种不怀好意的噪音，用一把普通的剪刀，剪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人生。
讲座结束，蓝皮果买了一把大师带来推销的剪刀。其实她并不是特别需要那把剪刀，她笨拙的手剪不出老师手下的那份精彩，但她想要交一点学费，顺便买下一份记忆珍藏起来，提醒自己要剪出属于自己的灵动的人生。
蓝皮果并不觉得她是沦落成一个幼儿园老师。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
蓝皮果是在当妈妈之后开始关注早期教育的。也是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孩童时期是孩子建立自信心的关键时期，自信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发展。几年的幼儿园工作经历，她更是进一步认识到学前教育并不等同于知识的灌输。这个阶段，老师、家长的生命状态、情绪状态、心理健康与否，对孩子产生的影响远远大于学龄期。学前期孩子根据大人对自己的评判，慢慢建构自我。这个阶段，孩子如果无法形成正确的自我认知，成年后就会找不到存在感，找不到归属感。对于敏感型的孩子，低价值感的困扰甚至会波及他漫长的一生，他的生命能量会不断处于内耗中。
要让世界上优秀的公民来做学前教育？自己算是优秀公民吗？蓝皮果无从知道。而且，柏拉图的教育理念她更是一无所知。对于她不了解的知识，她不敢轻易发表言论，她的自卑深入骨髓。她只知道，面对孩子一张潦草的画，大人啪的一声把它扔进垃圾桶：“看你画得这么丑，你看别人怎么就画得那么漂亮？“一个画家有可能就此夭折。面对一张同样潦草的画，大人说：“你画得真有特色！能不能告诉我，这人的腿为什么特别长？脸为什么特别小？”这样的表达不一定能成就一个画家，但至少世间会多出一个能享受绘画乐趣的孩子。成人留意自己一言一行对孩子的影响，就是给孩子创造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协助孩子建构自我，从而使孩子有力量去创造自己。
“果果妹妹啊！“手机另一端，王海波语气变得沉重。原先，她正躺在海边小屋软软的床垫上，准备好好跟这个一见如故的妹妹聊一聊。豪哥的故事在她平静的心里掀起了一阵风暴，思绪的旋涡席卷着她往下坠。那些年，养父母对她疼爱有加，她却在心里一遍遍自问，是不是我最没用，所以妈妈才把我送出去？工作上她小有成就，却还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你是唯一能影响这个孩子的人！你要帮助他！你一定要帮助他！”
蓝皮果心想，我能影响这个孩子吗？我能怎么帮助他呢？找豪哥的父母聊一聊吗？他们会怎么回应？不用说，她也能想得出来。现在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的孩子不止豪哥一个。为了生计，那些父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千言万语，蓝皮果化作了一句“我会努力的！”外加一个表示感恩的表情包。手机那边静默了好长时间之后，发来了一条文字信息：“你一定还有很多故事，我希望能有机会继续倾听。你要给自己勇气走出去，把故事讲出去！这是你的使命，唯一的使命！”这段话不像来自手机另一端，更像是蓝皮果内心深处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在这一个夜晚，被她清晰地听到。
是时候走出去了！
是时候走出去了！
是时候走出去了！
“嘀嘀，嘀嘀”信息提示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培训机构工作人员发来的通知。在犹豫了三年之后，那天从海边回来，蓝皮果填了信息，交了学费，报名参加家庭教育讲师培训和考核。
第一年，培训地点在蓝皮果所在的小城。她征询余向洋的意见，当余向洋听说培训费用是蓝皮果两个月的工资时，问了她一句：“读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把那钱拿去买几件你喜欢的衣服。”优柔寡断的她，听余向洋那么一说，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表面是她想要获得先生的支持，其实是她潜意识里不敢去尝试。等到报名截止日期一过，她却开始在心里不断自责。其实，他们家不缺那几千块钱；其实，只要她真的想去，余向洋也不会反对；其实，先生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
第二年，培训地点在距离小城几百公里远的省城。蓝皮果又一次向余向洋的提起。得知培训地点不在本地，余向洋说：“你从没单独出过远门。大老远考个证书回来，你依旧是一个临时工。”是啊，长途跋涉之后，她还是一个只能拿别人二分之一工资的临时工，妇女节依旧只能算半个妇女呀！就这样，蓝皮果又一次当起缩回温水壶里的青蛙。过了截止日期，她又开始后悔、自责。
余东驰问她：“妈妈你干嘛不去呢？你考了证书回来就可以去跟家长分享。我很多同学说他们跟父母无话可谈，他们都羡慕我能跟妈妈像朋友一样聊天呢。”
“我一去要一个星期，你怎么办呢？”
“不是还有爸爸在家吗？”
蓝皮果知道，余东驰长大了。长不大的是她自己。这么多年来，她就像在弥补小时候的缺憾，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余向洋点点滴滴的照顾，什么大事小事都依赖他。
这一次，蓝皮果不想再先跟余向洋商量了，她决定走出去了，她决定先报名然后再通知先生。省得自己又要把自己的不成长的责任推卸给先生，说是他没有支持他，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
蓝皮果来来回回阅读了通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出发了，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好好做准备。第一次独自出门她需要准备什么？培训的日期刚好赶上妈妈的祭日，她该怎么跟爸爸交代？她带的毕业班到时候正好要进行毕业典礼的排练，她要怎么向领导请假？
这一次，蓝皮果不再用这些问题把自己困住。她拿起书桌上那本紫蓝色的效率手册，迅速写下第二天重要的三件事：
1.给海波姐姐写一封信。
2.上网搜索资料，确定出行攻略。
3.搜索毕业典礼视频，提前准备毕业典礼节目。
与其总在原地兜圈，不如踏踏实实往一个方向走。哪条路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