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1
倘若我们回首以往,我们会发现人的一生总是这样度过:在年轻时我们总是相信着未来,期待着眼下的时间快些流逝;而等到我们坐拥着一切,却又担心时间会默默地,将我们已有的生活偷走。于是后来的我们焦虑地握紧双手,生怕在这手中的时间,慢慢都作沙尘一般从指缝间悄然消逝了。
但是,倘若此刻时间对我展示它的仁慈,来准许我,去它的指针拨回到十年以前,那么从关于逝去时空的记忆那扭曲的镜面里,我又会看到怎样的景象呢。
首先是山。
那是在视野的尽头连缀一片的山,明亮的山,白绿色的山。那些山替代了天际,成为了视野尽头的标志。以至于在我漫长的青年时期,我都相信着世界是这样构成的:在它的边际处有连续的山,这些山接连成圆,圈住了世界的尽头,而人只能选择在它们的界限内打转。
那么,有了山,这个世界上又应该有什么呢,我想着。在这样围坐一圈的山脉中央,这对于一个人来说何其广阔的世界里,贯穿在人们生活之间的又会是什么呢。
我想到了铁路。
于是在想到这一切的那一瞬间,二十岁的我的世界,就以一种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我的眼前了:二十岁的我抬起头,看到的是车窗上半透明的,自己昏然欲睡的脸。而透过它我又看到了远方夹杂着雪白和翠绿的连山,有蓝色的水从那山上奔涌而来,在大地上划出了明暗的沟壑。有土黄色的人们在那些沟壑间开垦田地,于是也就有了村庄冒出的炊烟。再后来,就开始有城镇升腾着蒸汽,伴着机械沉重的翻滚倾轧声出现了。而那白色的蒸汽则混合着炊烟升上空白的天空去,这也就成了云。
于是坐在座位上的二十岁的我回头看去,看向视野中向着远处的山脉无限延伸的铁轨尽头,看到的是一座白色的城市:一座纯白色的,被人们用剔透的钻石和七彩的玻璃装饰起来,镶嵌在冰封大地上的,坚硬而冰冷的城市。二十岁的我正乘着白色的长长列车从那城市中来,逐渐靠近了这座被两条大河环抱着的小城,看着眼前这不断浮现出细节的小镇上,那空气中氤氲着的夏日气息,和无节操地泼洒在大地上的炫目阳光,莫名感觉内心中的那一点点积雪,也就一点点地融化了。
“下一站,长岛市。”车厢内的广播中,传来了故乡的名字。
我站起身,收拾了一下身上的东西。转过身面对着座椅,把耳机和闲书之类的收进书包,再把拉链拉好。再转过头的时候就看到,有个高挑的女孩从斜对面的座位站起身,两只手打理了下褶皱的明黄色纱裙,打掉上面零星掉的面包屑,就踮起脚去伸手够那个放在行李架上的红色旅行箱。我看着她身上这些饱和的颜色,不知为何有了种亲切而热烈的感觉。
“要我帮忙吗?”我主动这么说。
她大概没觉得我是在和她说话,迷茫地看了我一眼,才确定了我发起聊天的对象正是她自己。她有些意外,就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小心地帮她把那个箱子取了下来。我走过去的时候,她见我坚持,就笑了笑,摊开两只白生生的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你会在这里呆多久?”下了车,临分别的时候我这样问她。
“一个暑假。”她笑着回答。
“我也是。”我点点头:“那么,再会了。”
“再会。”她站在月台上,同我挥了挥手,就提起那个红色箱子,转身消失在人海中了。
“大城市里怎样?”
他坐到我身边,“嘭”地一声狠狠关上车门,重重地往靠背上一瘫,又掏出一根香烟来点燃,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后,这样问我。
“还好,挺多地方不习惯,也有挺多地方很方便。”
“人多的地方就是如此,大抵都有让人不爽的地方。但也偏偏都不会缺乏魅力,不然人又怎么会多呢。”
“你的说法也不无道理。”我这样说着,耸了耸肩。
“但总之我是不会去的,这一点上我就和你完全不一样。”他把燃了一半的香烟拿在手里,静静端详着:“我不是适合那种生活的人。”
“你应该试试,”我看着他:“你应该试试,生活在繁华的地方很美好的。”
“太冰冷了。”他摇摇头:“况且我也不是有能力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你把我扔在人群里,我就像是干冰遇到熔炉,一眨眼就消散干净了。”
“这也只是你现在这么想吧。”我反驳他。
“说的就是这个。”他重新把烟放回嘴中,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燃烧着的火星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疯狂地向上窜了一截。
“你把我放在那,我依旧会活着,但是现在的我就死了。”
“那我呢?”
“所以原来的你也已经死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发动了车子:“我们走吧。”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任他开车把我载去某个我不在意的地方。
我们在白天的道路上飞驰着,他车开得很快。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性格如此,总是做些不顾周围环境的事。也是因为哪怕在白天里,这长岛市内的街道上也没有多少车辆。我看着眼前这属于故乡的一切,突然觉得在熟悉的同时莫名有了一丝不习惯的感受。
明明其实我离开这里的时间也并不久,怎么就至于到了不熟悉故乡街景的地步了呢,我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同时也百思而不得其解。他看上去没怎么在意我的纠结,只是一味自顾自开着车,带着我在主干道上一路飞驰。这时候正无聊的我透过倒车镜,看到他车子的后座上放着一个纸箱,就特意回头看了看,发现是一箱洋酒的样子。
“你弄这么多酒来做什么?”我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这副态度,反正既然他说了会让我知道,那看来我也就不必再急着问了。于是我索性闭上嘴,就只是慢慢观察起外面街景的变化。
直到抵达我们的终点,这一路上我都一直在盯着窗外。我细数了下那些我熟悉的街道,发觉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的确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多了几家从没见过的店,同时有几处建筑正在重建罢了。正当我在脑海里绘制故乡全新的景象的同时,他突然把车子停在了一条街边。
“到了。”他转过头来看向我。
我看了下车子前后,以免开门时撞到行人。这是一处长岛市还算繁华的区域,虽说都是些小街道,但因为集中了一些娱乐和购物场所的缘故,这里同时也是年轻人的集中地。或者应该说,也正是因为年轻人的不断集中,这里的店铺也就越发品目繁多了。
“现在去吃饭?”我问他。
“不,给你看样东西。”他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现在去刚好,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怀揣了一肚子的狐疑,不过也没有多问什么,就只是跟着他下了车。下车以后他不急着锁门,先去后座上把那箱子酒抱了出来,交由我拿着。我苦笑着指了指后背上沉重的旅行背包,他也还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于是无奈,我只能替他抱着那个沉重的酒箱了。
于是我就这样,背上背着包,怀中抱着酒,中间夹了一肚子的狐疑和无奈,陪他穿过小巷来到了一个不高的老建筑前。我的视线越过酒箱,随便打量了一下,发觉这颇有艺术气息的老红砖墙上还有一个铁门,旁边竖着一个木牌子,上面被人随随便便地用黑色的墨笔写了几个字:
FLAMENGO.
他走上前,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那道冰冷沉重的铁门。而我则站在一旁,默默思索这几个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字母究竟是哪种语言,又是什么意思。直到他伸出一只手把铁门拉开,那沉重的摩擦声才把我唤回了现实。
“还不过来?”他回头看向我,一只手推开了铁门后面藏着的一块刻着奇特浮雕的木门。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临进门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发觉那木门上的一侧浮雕似乎是某种水鸟,正以一种用一条腿站立的姿势在喝水的样子。而另一侧的浮雕则是一个酒桶,那酒桶似乎破了一个口子,有金色的酒液从那里面流出,形成了那鸟所处的小河。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我随口问了一句。
正在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跟在他后面走进了那扇门。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灯全部打开了,才使得我能够直接一窥这屋子的全貌。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还真的没有想到,那门背后隐藏着的竟然是这样一幅光景:迎面能看到的是几面墨绿色的墙壁,以及上面镶嵌着的明黄色吊灯。棕红色的短沙发在墙边摆了一排,有几张刷着木漆的原木小桌立在沙发前。暗红色和原木色的木地板踩上去发出了阵阵好听的闷响,而铺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气而低调的猩红色地毯对面,有一个由黑白大理石所拼出的吧台静静地立着,在那后面则是整整铺满了一墙的暗色调的几层酒柜,有暖黄色的背光灯间歇穿插在吧台和酒柜间。
“在你不在的时候,”他背对着我,开始整理起屋子里的摆件:“我搞了这么一个地方。就算是平时无聊找点事做了。”
“所以你是找我来这里喝一杯?算是庆祝?”我笑了一声:“那这个箱子先往哪儿放?”
“箱子放在吧台后面就好,我之后再打开。”他伸手指了指吧台的入口。
我走了过去,气喘吁吁地把那个沉重的箱子放在地板上。又转过头,把书包甩给了沙发,找了个地方坐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过你这个地方还真不错,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安静下来。”
“再来点儿音乐就好了。”他转过头去摆弄音响:“想听什么?”
“先随便来两首红发艾德,”我打量着四周,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越看越发可爱了:“后面就随你发挥了。”
他点了点头,开始慢慢放起了一首《THE A TEAM》。又走到吧台那里,倒了两杯最普通的三得利威士忌,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我喝了一口,慢慢地说:“要说怎么样,应该算很喜欢吧。”
“有多喜欢?”
“觉得可以每天住在这里也没关系,就那种喜欢。”
“你能这样想就好。”他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净,把空酒杯放在小桌子上,慢悠悠地说。
“怎么呢?”我问。
“理由很简单。”
他眯起眼睛,伴着空气中逐渐升调的吉他和沙哑的人声,露出了一抹奇怪的微笑:
“从今天起,这里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