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莫乐兮长相绝
大历三十二年秋,雍王、肃王起兵反叛,三月后城破,二王弑君及其妻子,除九公主常年于朝天寺参禅之外,无一人幸免。
翌年元月,雍王自立为帝,改元“建新”,囚前朝九公主于诏狱,施酷刑。
四月后,前朝征远大将军北绰起兵,诛雍王、肃王,救九公主。众臣拥其为帝,陈朝遂由此始。
壹 护国宝藏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北绰摆弄着一副桎梏,抬眼问道,“庚儿,两个月了,历家那丫头说出点儿什么没有?”
北庚避开父亲的目光,支支吾吾道:“回父皇的话,还没有...公主身子虚弱,御医嘱咐她好好休息,故儿臣尚未前去询问。”
北绰冷哼一声,将手中刑具戴上北庚的手,刑具极重,瞬间将他的手压下来,北庚尚未反应,就见机关启动将他两手紧扣在一处,且越挣扎便扣得越紧。
“父皇...”北庚低头跪下,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北绰一脚将他踹倒,怒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朕今日明白地告诉你,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朕只要那批宝藏!你若是问不出,就让诏狱的刑具来问,若是诏狱也问不出,那个丫头的命,可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北庚挣扎着再次跪好,连声求饶:“父皇,父皇,公主万万受不得刑罚了!父皇...”
“哼,公主?历家都亡了国了,她算哪门子的公主?”北绰不以为然,“就算是历氏当政时,她的地位,又比一个宫女好到哪儿去?”
“父皇”北庚劝说不得,只得服软,“儿臣知错,还请父皇多给儿臣一些时日,儿臣定为父皇寻得宝藏。”
北绰将他扶起,取了桎梏,又道:“庚儿,你若是能将宝藏寻来,朕给你做主,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北庚后退几步,恭恭敬敬回了个礼,“儿臣谢过父皇。”
贰 前朝公主
怡王府
历九九照例坐在门口发呆,北庚知道她不自在,只安排了五六个婢女贴身服侍,此刻几人又不知道上哪儿偷懒去了。她也不恼,无人时就看着院中的桂花树出神。可今日看着看着,隐约听见外面窸窸窣窣,说着“王爷”“公主”什么的,于是起身穿过回廊,坐在靠院门的亭子里听。
“听说今日四王爷又被训斥了。”婢女一面擦着桌子一面说着,其他人过来聚在一团,争吵着让她说下去。
“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就是,快说快说!”
起头的婢女左看右看,见园中没有其他人,方才低声继续说道:“我也是听宫里的人说的,王爷为府里那位求情,惹恼了皇上,被狠狠责骂了一番!”
有的婢女为此不平,愤愤道:“王爷本就不受宠,何苦为了她去讨嫌!真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的!”
“就是啊,我听说,那位还是公主的时候就不受待见,现在也不是金枝玉叶了,我看,比咱们还不如呢!”婢女们笑出声,你一言我一语编排着。还有的担心起自己的前程来。
“咱们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王爷要是为了她和皇上闹翻了,日后府里的人,也都没好日子过!”
“那有什么办法,被嫌弃的主子碰上个晦气的落魄公主,咱们啊,只有认倒霉的命!”
“都说够了?”北庚忽然出现,将园中一干人等吓得厉害,纷纷跪地求饶。
“王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
北庚不为所动,吩咐人将领头的婢女当场杖毙,其他人吓得腿软,头也不敢抬,北庚哼了一声,对她们道:“本王不喜欢打骂下人,更不喜欢杀人,但若日后再让我听到任何闲言碎语,下场就不像她这么好看了!”
“是是是……恭送王爷,恭送王爷。”
叁 年少知音
“参见王爷。”
北庚刚进西院,九九就起身问安。他愣了片刻,看看园子里跪了一地的婢女,又看看她,柔声应道:“公主请起。”
二人无言,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坐下。北庚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自己笑道:“公主日后无需如此多礼。今日之事是我管教不严,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无妨。”九九也回了一个微笑,“从前我在宫中也常听到下人议论。他们平日里无聊,说说宫里的事儿权当取乐,一来二去的,自然少不了攀比的心思。再说了,他们说的有时也是实话,可上面的人听不得实话,你越不让说,他们倒偏要说了,何苦与他们动气呢?”
“公主如此通透,北庚惭愧。”
二人眼神忽然碰到一处,片刻又各自低头浅笑开来。九九瞥见对面人握着茶杯的手,便知他也是紧张的,思忖片刻,开口问他:“九九本是一个该死的人,只因叛军攻城时不在皇宫,逃过一劫,又因还有些利用价值,得以苟活,王爷何必如此待我?”
“公主不必妄自菲薄。”北庚认真地看着她,语气郑重而诚恳,“北庚幼时随父进宫,曾有幸得见公主容颜,并听得公主作诗、弹琴,对公主之才学颇为仰慕。因此才...才...对公主多有关注。”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北庚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公主见谅。”
“就这么简单?”九九心头一动,既惊喜又无措,说出的话也有些颤颤的。北庚唯恐冒犯了她,又怕自己语焉不详惹她误会,一时间只能开口说个“是”字。
“王爷仅凭数面之缘识人,甚至以自己的前程护我性命,若我并非王爷想象中的那般人,岂非错付真心?”
“古有伯牙破琴绝弦谢知音,亦有嵇康绝交山巨源,若非知音,割席断交便是了。人生如棋,北庚不惧走错,只怕错过。”
北庚说话时眼里似是闪着光,字字透出他的坚定,九九越发觉得,眼前人是个极有想法、极有才学之人,奈何...奈何二人出身帝王家。
“王爷既视我为知己,九九也当有所回报,若是我说出护国宝藏的下落,可对王爷...”
北庚抬手打断她的话,“知己之交,不在乎回报。再说了,我是父皇第四子,若论太子位,立嫡、立长、立幼、立父皇所爱之子,都与我无干。至于财富权势,更非我所愿。”九九还想开口,他又道:“从前我只道公主倾城之貌,文采斐然。可如今,公主以一己之身守护宝藏的秘密,更见公主之心怀家国!北庚岂可做一罪人,坏公主之节操?”
九九无言,她知道,眼前人视她为知己,故而拼命想守护那些他以为最最珍贵的东西,于是应道:“既然王爷如此说,九九便不再多言了。”
北庚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多谢公主。”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王爷日后就唤我‘九九’吧。”
“北庚不敢,公主之气节,自然担得起‘公主’二字。”
九九被他逗笑,应道:“你这人倒是顽固,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一点儿也不通融。”
“公主玩笑了。公主在府里闷了许久,明日城中有夜市,要不要去看看?”他暗暗抬眸看向九九,等她回应。
“那就麻烦王爷了。”
“无妨”北庚如释重负,起身告辞,“既如此,公主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寻你同去。”
肆 赠簪听书
翌日晚间,北庚如约来寻九九。“公主”他行了一个礼,将手中白色帷帽递到她跟前,“劳烦公主将此物戴上,免得惹来麻烦。”九九接过打量一番,自行戴上,也回了一个礼,笑道:“多谢王爷考虑周全。”
二人上了街,看见各家摊子都挂着五彩灯笼。专卖灯笼的自然挂得多些,颜色、样式也都丰富非常,至于面人摊、糖人摊、挑担子卖豆花、凉粉的,也都在旁边挂上一两串大红色长灯笼,图个热闹、喜庆。九九不自觉扬起嘴角,放慢了步子感受周围喧嚷的人声。
“姑娘,来看看首饰吧!”摊贩们热情得很,她在一个首饰摊子面前停下,想认真看看,北庚却已递了一只簪子过来。老板看清了那簪子,连忙说道:“公子好眼力!不瞒你们说,小的是小本生意,这些首饰啊都是我和我家夫人亲自做的!这么些年做了无数的首饰,可我们夫妻俩最喜欢的,还是这只木桃簪呐!”
簪上的木桃花粉白相间,将开未开,欲开还合,可怜得紧。配上刻着花纹的木头,恰有枯木逢春一朝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动人情韵,正如此刻侧着身不敢看北庚,又缓缓伸手去接过那簪子的九九。北庚笑着等她稳稳接过,又付了钱,迈开步子先走,留她一人调整心绪。幸而九九不同于娇滴滴的贵女,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跺跺脚便跟上去。
“公...姑娘,此前可来逛过这夜市?”
“幼时只能和父母亲一起看看歌舞戏,年年看的都一样。到了朝天寺,倒是拉着师兄们带我溜出来看过几次。”想到师兄们因此被师父责罚,九九心中一阵暖意,“那时候师兄们怕被发现,总是带着我走马灯一样看,像今日这般细细地看,还是第一次。”
北庚闻言放慢了脚步,想让她看得久一些,九九却指着前面的茶楼说道:“从前就听说品茗阁的茶是京城一绝,不如我们也去尝尝?”
“也好。”
两人在三楼靠窗处坐下,品茗阁位置好,在此处恰好能看见街市的繁华。小二上完茶,神神秘秘地凑到两人跟前,说道:“二位客官看着面生,应该不常来吧?”
二人点头,小二又凑近了些,笑着说:“那今儿个你们可来对了,咱们品茗阁除了茶,最绝的就是咱们这儿的说书先生了!这位先生性子怪,每月只来两次,多少人特意选了日子来听他说书呢!”
九九来了兴致,问道:“那他都说些什么?”
“什么都说!从宫闱密事、神仙传说到街头巷尾的琐碎闲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宫闱密事?”北庚皱眉,“什么密事?”
“诶呦,那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客人们最喜欢的啊也是这个。”
“小二!小二!爷的茶呢!”
“来了来了!二位客官,小的失陪了,失陪了。”
北庚看着九九,正想说些什么,楼下说书先生却已进了门,引起一阵叫好。
伍 如烟往事
醒木一拍,说书声应声而起。
“各位客官,咱们书接上回,说些前朝旧事。”先生将茶慢慢饮尽,摇着蒲扇,将故事娓娓道来:“上回咱们说道,北梁亡国以后,留下一批护国宝藏,传说得此宝藏者可得天下!只是这历家上下除一女孩儿之外,无一人幸免于难,这宝藏的下落也无从得知啊!”
“那历家既然还剩了一个女儿,去问问那女儿不就知道了!”有客官忍不住插嘴道。
说书人笑道:“是啊,这新朝的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将那历家九公主囚于诏狱,严刑逼问,可那公主嘴严得很,硬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宝藏。”
“她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能知道什么宝藏!”
“客官此言差矣。公主虽拒死不从,但据老夫所知,这护国宝藏的下落,普天之下却是仅她一人知晓。”
“笑话!偌大一个国家,竟将国之命脉交给一个女子?这是什么道理?我说老先生,你这话可有凭据没有啊?”
“客官莫急,且听老夫说完。传说那日,九公主正在宫中玩耍,皇帝屏退左右,抱她在怀里,问她:‘若有一事有利皇室、有利万民,你可愿做?’公主答:‘儿臣身为国之公主,君之子女,自然愿做’。皇帝又问,‘若此事需远离父母兄弟,危及性命,你可敢做?’公主自皇帝怀中站起,向帝三叩首,应道:‘若能为父皇分忧,为百姓求福,儿臣敢做。’帝深感其诚,掏出藏于袖中的几张地图,细细与她说来,并嘱咐公主牢记图中内容,阅后即焚。公主自此每日闭门识记,一年后离宫,往朝天寺。说是为国祈福,实则是为了守护此秘密啊!”
“我听说那公主去朝天寺的时候只有十岁上下,一个小丫头能记得什么?”
“是啊,不是都说九公主不受宠吗?如此看来,那皇帝应该最是疼爱她才是啊!”
“若是知道宝藏的下落,她为何抵死不说?我觉着这消息不可靠、不可靠!”
“这公主拼死也要护着那秘密,真是女中豪杰啊!”
“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是想独吞宝藏,做个女帝呢哈哈哈哈!”
吃茶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闹了半晌。声音传到三楼,北庚皱紧了眉头,起身道:“我们回去吧。”九九露出一抹苦笑,越过他先走。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府中,一路无话。
北庚将她送到房门口,转身欲走,却听她开口说道:“他说的是真的。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知晓。”她坐在门槛上,示意北庚也一起坐下。夜间的风混着桂花香,吹得醉人,九九倚在门边,将前尘往事细细揉碎,缓缓说来。
“那年我只有十一岁,父皇带着藏宝图来找我,说要交给我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只有我才能做到。我开心极了,那是父皇第一次跟我说那么久的话,那么温柔、耐心。每一日我都努力记住,每一天都把图画一遍然后再烧毁,画一遍然后再烧毁,我以为,父皇从此就会对我和母妃不同了。”
她看向北庚,笑道:“你一定也认为,父皇是很疼爱我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吧?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可那一天,我看见皇后娘娘和父皇争吵,质问他为什么把藏宝图交给我,是不是想让母妃当皇后。父皇拉着她的手安慰,淡淡说道:‘九九最不受宠,连宫女太监都不爱跟她说话,这个事情交给她,最安全。’”
九九哭了,哽咽着还要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我便被送往朝天寺。”她擦了擦眼泪,有些不甘心,“那天,我本来想告诉父皇,一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我以为他会抱着我夸奖我,像夸奖太子哥哥那样,说我做得真好。可他没有。”
北庚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既如此,如今王朝覆灭,徒留你一人,为何还要守住宝藏的秘密?”
“我不知道。”九九平静了一些,“只是觉得应当这样做。或许是我始终视他为父,他对我不好,我却不能不孝。又或许,短短几年间沧海桑田,那批宝藏成了唯一与大梁、与我有关系的东西,所以才不想说。”
“公主...”北庚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心下更是悲痛。从前他只知道公主不受宠,却不知竟至如此境地,为父者不疼爱子女,还要将这国之重担、杀身之祸压在她身上,当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院中的桂花树开得真好。”九九笑道。北庚愣了一瞬,也跟着笑,“是啊。天色不早了,公主好好休息。”
北庚从西院出来,迎面碰上一行色匆匆的婢女,差点撞个满怀。
“参见王爷!”婢女吓了一跳,跪地喊道。
北庚退后两步看清了些,质问道:“你并非园中当值之人,深夜在此横冲直撞,做什么?”
“奴婢...奴婢...有人托奴婢来送话给王爷。”
“什么话?”
“皇上晚间传旨,命王爷明日卯时进宫面圣。只是宫中来人时王爷不在府中,接旨的人夜间也不当值,所以...所以才让奴婢代为禀报。”
“下去,日后不得在府中随意走动。”
“是...奴婢告退。”
陆 尘埃将定
“参见父皇。”北庚早早在宫门口候着,又等了半晌才听太监传召。
北绰笑道:“起来吧。怎么来得这样早?昨日不是跟历家那丫头上街去了吗?”
“父皇传召,自然应当早早来等。昨日也并未出去太久,只是上街散散心。”
“可有什么收获?”
“闲谈几句罢了,无甚收获。”
北绰将茶杯重重地摔在他跟前,呵斥道:“究竟是问不出来,还是你根本不想问出来?”
“儿臣惶恐!”北庚叩首,“儿臣无能。”
“朕再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若问不出宝藏的下落,你知道朕会怎么办。”北绰已失去耐心,护国宝藏一日寻不到,他的江山便一日坐不安稳。
“儿臣遵旨。”
“回去吧。”
北庚回到王府后便闭门不出,也不见客。白日里练剑或是待在书房研究史籍,夜里等手下人来报说“历姑娘睡下了”,才收拾一番慢悠悠过去西院她门前散个步。去的路上一向是几个靠得住的手下小厮给望风,不叫任何人看见,去了也不叫醒屋里人,只自己在门口坐上半天看个月亮和桂花树,再悄悄回到东跨院睡下。
半个月过去,他是没有任何想法,手下的人却日日不得好睡叫苦不迭,恨不得替他敲开九九的房门,让她看看自家疯魔的王爷。
许是上天听见他们心里的哭诉,这日一早,西院里侍奉的人说:“历姑娘请王爷这两日得闲了过去。”
“知道了。”北庚回房换了衣裳,叫来暗中看护西院的手下仔细询问一番,又吩咐了些什么,小厮们以为苦日子到了头,跟在他身后想看个热闹,却见北庚转身又进了书房。
“王爷怎么又回书房了?”
“历姑娘不是请他过去吗?”
“怎么...怎么回事儿啊这?”
“看来今个儿又得在这站一整天,还是少说点儿话,省点儿力气吧!”
北庚听见他们的唠叨,心中更烦,在房内不停踱步,眉头紧皱着,似是思索着什么。
一刻钟后,北庚从房中出来,同四个小厮往西院去。九九的门关着,小厮识趣地将院中人都打发出去,留二人独处。北庚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上前去想敲门,九九却已经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你...”
“我...”
“进来吧。”九九侧身给他让出位置。
屋内摆好了茶具和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北庚好奇道:“这是?”
“闲来无事,自己下着玩儿。”
两人在桌前坐下,对视片刻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九九先问道:“听丫鬟说,王爷这半个月都未出门,整日待在房中看书?”
“是。”
“为了找护国宝藏?”
“是。”
九九未料到他答得如此干脆,但话已至此,不得不问。“王爷如今,想知道宝藏的下落吗?”
北庚摇头,“我不想,但我需要知道。”语毕,北庚话锋一转,反问九九:“你又如何知晓我看的书与宝藏有关?”
“一个月前王爷就因此事被责罚,如今闭门不出必然是因事情紧急,对于皇帝而言,有什么比此事更重要?”
北庚笑了笑,“我既坦诚相待,你又何必瞒我?又有人在这院中乱嚼舌根,才让你如此笃定,还请我到此一叙,对吗?”
“王爷也发现了?”
“自然。不止府中,还有那日茶楼中的说书先生。”
北庚落下一子,白棋反败为胜,占了上风。
“王爷...希望我告知宝藏的下落吗?”
“你想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我想。”
九九抬头看他,北庚再次开口道:“九九,我希望你告诉我。”
柒 乐莫乐兮长相绝
“为什么现在想知道?”
“那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从前我以为,它们于你是安慰,是寄托,是庇佑。但如今,你夜不能寐,噩梦不断,你苦守秘密,更将自己禁锢在过去的痛苦里,它时时提醒你,你是如何满怀期待地去讨好自己的父亲,又如何被推开。它是枷锁,是负累,是痛苦。”
九九笑着,眼里却流出泪来。北庚盯着她看,她只好偏过头去胡乱将泪擦了,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样。
“九九,他们离你而去,未曾留下半点慰藉。北梁亡了,‘宜阳公主’也再不能得见天日,那么从此,你便只是历九九,平凡的历九九。”
九九哭出声来,许久才能断断续续开口说话:“可...可他...他是我的...我的...”
“可他从未将你当做女儿!”她哭得那样伤心,北庚只觉自己比她还疼上十倍、百倍。但转念想起当初他从诏狱里将满身血污、衣不蔽体的九九抱出来,此刻,便恨不得能将她脑子里那些痛苦的往事通通用刀剜出来,让她忘却前尘,平平安安地做她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放轻了声音,继续劝道:“北梁复国无望,护国宝藏于你也无用。”他抚上九九的手,“这不是背叛,九九。斯人已逝,过去不堪,活着的人就应向前走。眼下,顾念好你自己,才最要紧。”
九九仍未缓过神来,哭个不停,他替她擦了擦眼泪,又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不必着急,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想,不要怕。”
北庚起身离开,留她一人在房中哭个痛快。待回了东院,又特意对手下小厮嘱咐道:“今日开始,将西院的人都打发走,日常起居饮食叫人送到了就下去,除此之外,不必让人服侍。你们几个只轮流在暗处守着,保护九九的安全,不要打扰她。”
“是。王爷,那之前的那些人?”
“如今还不能动他们。好好看着,不要让他们再乱说话。”
又过去十多日,北庚仍和从前一样闭门不出,西院也不去了,整日只在东院里埋头看书,等着九九的答案。
“王爷,历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你们都下去。”
九九进了门,看见满地堆的都是书籍和竹简,只能踮着脚勉强走到桌案前,将手中信纸递给北庚,“藏宝图。”
北庚接过细细看了,起身应道:“我即刻进宫交给父皇,待寻回宝藏,一定还...”
“换纸婚书吧。”九九接过话来。
“啊?”
“他答应过你,若是你能找到宝藏,就为你我赐婚,不是吗?”
北庚愣了,他没想到连这等话也被那些下人传到九九的耳朵里。“我...不是,父皇他是瞎说的。”
“可你不是喜欢我吗?”
“是,不是,我...”北庚心中尴尬,转过身去冷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我倾慕你,但这是我的事,九九,你不必在意。倾慕是一个人的欢喜,至于‘以身相许’,要两情相悦才能幸福。”拿到了藏宝图,保住了九九的性命,他如释重负,俯身将地上收拾出一条路来,“你回去好好休息,等父皇顺利找到宝藏,一定让他还你自由。”
九九跟着他走到门口,点点头,应道:“我同你开玩笑呢。”她半只脚已经迈出门去,此刻调皮一笑,快步跑开了。北庚回过神来,九九已不见了踪影,他独自笑了笑,回房换好衣裳进宫去了。
一个月后。
最后一批黄金、白银运抵京城,收入国库,北庚得了恩准,立刻快马赶回府中。
“管家,即刻备好车马、行李和盘缠!”北庚一刻未停赶到西院,见九九正在园中浇花,便快步上前去告知她这好消息。
“九九,我已得了父皇恩准,你收拾一下,待管家装好了行李,立刻就走。”
九九只看见他一脸高兴地奔到自己面前,没来得及反应,呆呆问道:“去哪儿?”
北庚七八日前就吩咐管家将一切都准备妥当,收拾起来十分方便。此刻管家来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才猛地意识到,九九这一走,或许不能再见了。不自觉地,说话声也低沉下来,“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去哪儿都好。”
他拉着九九进屋收拾些贴身的东西,又交给她一把钥匙,“我在益州为你买了一处宅子,无论你要去哪儿,总要有个固定的住处安家。若是以后你走的地方多了,有其他喜欢的地方,就让宅子空着也无妨。”
九九向他深深作揖,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我们还会再见吗?”
北庚将钥匙塞给她,笑道:“九九,向前走,见与不见,自有缘分。”
捌 锦片前程
三年后。
怡亲王北庚往朝天寺礼佛三月,为民祈福,百姓莫不交口称赞,谓怡亲王明德知礼,心怀百姓。礼佛期满,亲王又以南安县“古称佛国,满地圣人”为由,往寻佛法真经,欲求长生,以昌国运,以惠万民。
“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北庚一袭白衣,手持折扇,长发披散着,不像王爷,倒像书生。
眼前女子抢了他的扇子,看见上面绘的是京城朝天寺和桂花树,浅笑着问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见了谁家的漂亮姑娘,都要这么说?你们京城男子,是惯会骗人的。”
女子说完转身便走,北庚只得一路跟随。走了不远,见僻静处有一农家小院,女子开了门,转身问他:“这位公子,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北庚指了指她腰间别着的折扇,“姑娘拿了我的扇子,倒问我要做什么?”说罢,北庚自行进了院子,认真打量起来。
“小女子没什么本事,自己种些花草瓜菜,让公子见笑了。”
北庚没有接话,独自到木阶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给你带了东西。”
九九将折扇扔还给他,坐在旁边看起来。原来是史官写的宜阳公主旧事。
“公主年方五岁,顽皮非常,上树下水、追鸟逗猫,尝因此受伤流血不止,高烧三日。愈后,玩乐更甚从前。帝以其失仪,厌之。”
“公主年十二,往朝天寺参禅,于太和殿前拜别父母,神色平静如常。大臣甚异之,以为公主胆识过人,无女儿家扭捏之态,可成大才。然车出宫门,便闻公主抽泣之声,至朝天寺,公主浑身疲软,痛哭失声。”
“公主年十五,至朝天寺三年,深得住持等人喜爱,然顽皮之心不改,常与师兄逃学下山,屡次受罚,从不悔改。”
......
九九一面看一面同他将史官所载细细说来,说至开心时二人便笑,言及悲痛时便哭,若有史官记录有误的,她还要大声辩论几句,嘱咐北庚回去让他们重写。
从晌午到天黑,二人说累了、笑累了,各自靠在一旁发呆,偶尔还要说些小事来拌嘴。她佯装生气时,北庚并不辩解,也不同她争,只静静看着她。
月光皎皎,佳人可怜。北庚忍不住笑,却惹得眼前人更加气急,以为这是无言的嘲弄,于是竹简往他身上一砸,紧跟着质问:“你笑什么?”
“史书上恣肆灵动、顽皮跳脱的小公主,我终于见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史书上说,你幼年时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