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丛月季
许多年后,我对童年里的那丛月季仍然记忆犹新。在我生长的地处偏远的小村庄里,村前屋后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枙子花树,蜻蜓花植株的枝枝蔓蔓和攀援而上的喇叭花的藤蔓,而那丛又高又齐整的月季格外显眼。它在童年的我的眼中,仿佛是来自于童话世界里公主的宫殿里的稀有植物。月季开的花叫做月季花,又名月月红,因花朵一年四季盛开而得名。
因了这丛月季的缘故,我特别喜欢跟着年长我几岁的玲姐到这丛月季的女主人——荞麦婶家去串门。玲姐是她的侄女。每次到了她家,我和荞麦婶闲聊几句之后,立马飞奔到那丛月季前。我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地紧紧盯着眼前的月季,仔细地欣赏着盛开在上面的五颜六色的花儿。深紫、深红、浅红、粉红、淡黄等颜色的月季花的花瓣层层叠叠,衬托着娇弱的花蕊,透出一股娇羞可人的劲。深深嗅着花朵醉人的香气,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遥远而美丽的世界。荞麦婶看出我爱极了这丛月季,便让我摘几朵花回家。“婶,我不要花。花开在树上才好看呢!”荞麦婶“扑哧”一下笑了,打趣道:“这孩子,人小鬼大,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
除了钟爱这丛月季,我还打心眼里崇拜荞麦婶的小女儿——小环姐。小环姐长得可美了:白白的皮肤,立体的五官还有高挑的身材。而且,她的功课特别好。她说话的声音轻柔悦耳,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与我们这群疯丫头不同的感觉。在那时的我眼中,只有她配得上拥有这丛月季,因为她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匆匆流逝。小环姐上了初中,而我也升入了三年级。有一天,初春时节,气温还未回暖。下午放学后,我回到家中。放下书包以后,我来到厨房正在烧火的妈妈跟前。平时风风火火的妈妈正在偷偷抹眼泪。“妈,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大宝,这些天别去你荞麦婶家玩了。你小环姐出了点意外。”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追问道:“她怎么了,妈?”妈妈红着眼圈好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造孽啊!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魔怔了呢?苦命的孩子!”
生活还在平淡无奇中继续向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已有一段日子没去看月季了。听妈妈说,小环姐不去上学了。妈妈不许我去她家,我只好悄悄地从她家屋后的小沟旁经过。我只能远远地看几眼常常盛开在我梦里的月季花,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但是,我却从听到从她家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喊叫声、呵斥声、打骂声和哭声。
大约两个月后,我在她家的小沟旁,再一次看到了站在小沟那一端的小环姐。她的目光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有些痴痴呆呆的。她看到我,仍然像以前一样开心,向我使劲招了招手,喊道:“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们一起玩啊!”我当时还没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想起妈妈的叮嘱,我下意识拔腿就走。小环姐还在身后一个劲地喊着笑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卖火柴的小女孩,卖火柴的小女孩,哈哈哈……”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拖着哭腔问道:“妈,小环姐到底怎么了?”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用异常沉重的语气告诉我:“大宝,你小环姐读书读疯了!你升强伯带她去城里医院瞧过病了。医生说只能在家休养。现在她天天要按时吃药,要不会疯的更厉害!”我并不完全明白妈妈的话,但是我心里隐约知道,以前那个如花儿般美好的小环姐似乎再也回不来了。可我还是在心中无数次祈祷她快点好起来,早点回学校读书。
后来,我从玲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更多细节。因为小环姐的大姐,大哥读书都特别出色,升强伯对她学习上要求一直非常严格。但凡成绩稍微下滑一点,她就免不了挨顿揍。上了初中,学习负担更重,学业压力也更大了。但是,小环姐很争气,在班上成绩依然名列前茅。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她的人生之路也许会平坦许多吧!班上一个偷偷暗恋她的男生,趁她不注意,悄悄往她书包里放了没有署名的一封情书。并不知情的她在家里打开语文书做作业时,信封滑落到了地上,正好被她爸发现了。升强伯要是不识字该多好啊!偏偏他念过几年私塾,识得一些字。他不看信还好,一看之下,怒火冲天,不问青红皂白,不顾小环姐连连求饶,劈头盖脸地把她暴打了一顿。第二天,他带着浑身是伤的小环姐一起去了她的学校,找到了她的班主任老师,让他把写情书的男生查出来。班主任不想事情闹大,怕对两个孩子产生不必要的负面影响,于是没有立即把这个写信的男生找过去。但是,老师答应他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谁知,升强伯不依不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后来,他竟然在办公室和老师大吵大闹起来,指责老师误人子弟。经他这么一闹,小环姐收到情书这件事在整个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在当时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她感受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的目光。她开始彻夜失眠,白天上课时精神恍恍惚惚。一天在课堂上,她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便晕倒在教室里。
五年级时的一天中午,我留在玲子姐家吃饭,小环姐也在。因为长期吃药,她的脸浮肿着,但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我们围着一张饭桌吃饭,大家互相聊着天,我有一种回到过去的美好感觉。那时小环姐还没生病,大家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说不完的悄悄话。那时真开心啊!忽然,她站起身来,说道:“我心口窝烧的难受。”然后,她端着饭碗,径直走到厨房里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了小半舀的井水倒在了碗里。玲子姐的妈妈凤婶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和玲子姐面面相觑,只觉得再吃饭时,味同嚼蜡。小环姐若无其事地回到饭桌前。看着她习以为常的样子,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多年以后,我理解了她当时的行为。药物对她的胃部伤害很大。她当时大约是胃里难受,像烧灼的感觉。
再以后,我上了初中,她还会来找我玩,只是已不再喊我“卖火柴的小女孩”,而是称呼我的小名了。可我却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和她亲昵了。我们每次的交谈总是很简短,以我匆匆离开而告终。我心中并无半点嫌弃她的感觉。可是,每次她站在我跟前,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似地痛。
有一次,中考之前,她来找我。她似乎已清醒了很多。我正趴在一张桌子上做作业。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歪着脑袋,仔细盯着我的作业看。我偷偷看她的脸。她仍旧有着美丽的脸庞,虽然脸上透着深深的憔悴。半晌之后,她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道:“小颖,你真有出息。好好读书,争取上大学。”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鼻子酸了一下,郑重地向她保证道:“小环姐,你放心吧!我会努力学习的!”当时,我多想告诉她,我曾认定她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是我记忆中和她的最后一次对话。
玲子姐在初中毕业前,辍学外出打工。这件事给我很大的打击。我再也不是那个成天跟在她身后的长不大的小尾巴了。初中毕业后,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县里读高中。偶尔回村里,只从妈妈口中得知关于小环姐零星的消息。升强伯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认为女儿的疯病,只要嫁了人,生了娃,也许就会好了。于是,她被安排了一桩亲事,对方是个头脑不太灵光的小伙子。过了大约半年,听说她在婆家犯病了,对公婆破口大骂,骂的可难听了。再后来,几经折腾,娃也没生成,她被婆家赶出了家门,又回到了村里。她疯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升强伯全家搬去了城里,和二女儿一起居住。他的二女儿二敏姐高考以后,觉得考大学无望,瞒着家里人从学校悄悄去了城里打工。没两年就找了一个年长她10岁左右的男人结了婚。后来,她在城里开了裁缝店,生意做的可红火了,于是把她爸妈接进了城。
小环姐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妈妈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了。她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那丛曾经姹紫嫣红,风华绝代的月季早在她生病半年后被连根铲掉了。有个风水先生说,月季早成精了,勾走了小环姐的魂。我一直不相信这种说法。月季,小环姐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月季怎么会变成妖精去加害小环姐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的如月季花般美丽的小环姐,你现在在哪里啊?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