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天塌了…
2004年9月19日,清早五点,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我和老公在睡梦中被惊醒。那时候老公负责施工现场,在夜间、凌晨或任何时候都可能被叫醒到达施工现场,我懒懒地没有动弹。拿起电话几秒钟,只听老公充满惊讶地喊了一句:“啊?”老公凡事不爱大惊小怪,直觉告诉我,定是现场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么想着,我便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以便捕捉到更详细的内容。“那,二姐也回去吧?”老公电话里又接了一句。我立刻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提到“二姐”就一定是我家里的事,而且一定是大事。来不及多想,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客厅沙发上,此时电话已经挂断。我瞪大眼睛问老公:“怎么了?怎么了?老公支支吾吾地:“咱妈电话里说,说你爸出车祸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车祸”这个我二十四年来都不曾想过的事情居然会出现在我们家,而且发生在一贯遇事沉着冷静、波澜不惊的爸爸身上,这不是晴天霹雳,这是天方夜谭。确切地讲,听到消息的瞬间,不是悲伤,而是困惑,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这样祥和的家庭呢……
那时的我步入职场整一年,凭着出色的英语能力,在人力部任翻译工作。每天出入各大会议场合,与外国人同进出,享受着别人高看一等的优越感,作为职场新人,格外光鲜。工作中的成绩,我最喜欢向爸爸汇报。哪怕爸一句话不说,点点头,看着我满意地笑笑,都是对我莫大的鼓励,仿佛一切的努力都值得了。自小要强的我,清晰记得高中时难得爸爸与我们姐妹三人谈心,谈到对我们的期望,爸爸常常放慢速度,抬眼望着远处,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喃喃自语:“爸爸这代人,受时代影响,没能有什么大出息。爸爸希望通过你们的成就显示出我们这代人的实力。”爸爸快五十岁的人了,言语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抱负。爸爸从始至终都是不甘平凡的。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因为我们肩负着两代人的希望与嘱托。虽然高考因为紧张考试失利,到普通院校就读后仍然不肯懈怠。依稀记得大三时,收到英语八级通过的消息,我不顾昂贵的长途话费,给远在杭州上货的爸爸妈妈打电话。电话一接通,我脱口而出:“爸,我八级过了!”隔着电话,我似乎看到了爸爸的喜出望外,他嘴里一遍遍地说着,“真的吗?真的啊!哎呀,我三闺女真行啊!”
——“我三闺女真行啊”,要的就是这句话。正如开篇所叙,我自小就对父母存有愧疚感,认为我的存在给他们带来苦难,带来麻烦,加之小时体弱多病,更是加重这种负罪感。我不断警告自己,要努力学习,不让他们操心;要多做成绩,让他们高兴。于是大学期间拿奖学金、考八级,不去做出格的事,就连谈恋爱的对象如果爸妈不满意都会果断地放弃,因为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享受的资本。我的存在,从不该为了满足自我,而是应该得到父母的认可,满足爸妈的期盼。随着爸妈生意逐渐转好,我们姐妹三人陆续考入大学,家里从早到晚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爸妈是时候享受他们的下半生了,我觉得我的人生使命也完成了一半。谁知道究竟是前世轮回,还是天妒英才,灾难偏偏降临在我们家。
挂断电话,我和老公分别向领导请了假,立即动身向火车站方向赶去。路上查知当天的车票已经售罄,心急之下,我向领导求救,由公司指派一辆车送我们回家。400公里的路途,五个半小时的车程,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事已至此,伤心无益,最要紧的是确保用最先进的医疗救爸爸,命在,什么都不怕。
现在看来,当时这样想,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而是在年满二十四岁的我的字典里,还没有“死亡”二字。
汽车一路飞奔,到达家门口已近日落。从车上下来,我远远看到家门口熙熙攘攘站着十几个人,我的心一紧,顺势蹲在了地上。直觉再度告诉我,事情真的很严重。这样想着,我继续飞奔到家门口,在众人目光护送之下急速上楼。一进门,只见妈妈坐在沙发中间,已经哭的昏天黑地,家里老老少少又有十几号人。妈妈看见我,近乎哭嚎着站起身,将我抱在怀中。受情绪感染的我,竟也不明原因地跟着哭了起来。突然,我站起身,擦干眼泪道:“我们别在这哭了,哭有什么用。我们赶紧去医院看我爸吧,我爸在哪呢?”听我这么说,妈妈哭的更凶了,旁人拉过我说,先别看了,上里屋去坐会吧!
一直处于蒙圈状态的我,此时因为一天未进食,饿的头晕目眩。餐厅里,从沈阳赶回的表哥在吃饭,我走进去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坤哥,你也回来啦?”“唉,我是昨天回来参加大明的百天宴,今早刚回到沈阳,我爸就给我打电话说我大姑夫……”说到这,坤哥竟哽住了。迟钝的我依然天真地想,你们怎么都这么脆弱,哭有什么用,什么事情是哭能够解决的呀!
对死亡一无所知的我,后来才渐渐意识到,原来,在死亡面前可以做的事,也只剩下哭了……
吃罢晚饭,我再次提出去医院看看,旁人不假思索地说,不用去医院了,没在医院。明天再说吧!此刻,我竟然愚蠢到还听不出这话的弦外音。直到第二天早上,带我们去看爸爸的车,径直开往了火葬场。
从没想过,跟爸爸的最后一面竟然是在这里。我时常在想,哪怕我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这样惩罚我都说得过去。对于爸妈一生靠双手和勤劳,走出山村,慢慢支撑起五口之家,有什么理由要让他经受这样的灭顶之灾。有几年的时间,我对老天充满了憎恨。可是,跟天相比,我的憎恨一文不值。
远远地站在门外,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爸爸。头发凌乱着,一动不动。亲人们说走近去看看你爸吧,我瞪大眼睛,嘶吼着向后褪去。我不相信这是我爸,我不要爸爸躺在这里。我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就是不去靠近。我如何能够接受那个健硕的爸爸,伟岸的爸爸,那个在我心里与天高的男人此刻蜷缩在地上。我嘶吼,我跪地,我用各种异常的姿态示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震惊和极度的悲恸。我想,我当时应该就是疯了一次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是灰色的,日子是灰色的,所有的音乐进入我的脑海里都转换成哀乐,所有的声音进入我的脑海里都转换成哀嚎。我感受不到自然,感受不到他人,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不哭不闹,我平静地看着人们忙着搭灵棚,忙着献花圈,忙着做孝服,忙着迎宾客。而我犹如一个局外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不断思忖着,意义何在?意义何在?你们不去帮我找我爸,在这里做这些,意义何在?
在第三天的葬礼上,我依然保持着一反常态的冷漠,当遗体告别前,表妹特意嘱咐我身旁的人说,一会拉着点,别让他上前哭去,不好。看着灵车上的妆饰过的爸爸,我一滴眼泪不曾流出,我冷漠地看着灵车从我身边经过,边上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也许在等待他女儿伤心欲绝的哭声,却惊诧于他女儿的冰冷。是啊,他的三闺女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到了告别大厅,所有亲友绕遗体三圈以示告别。我依然或异常冷漠地看着,或颓废地跪在地上,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把爸爸怎么样,要把我怎么样。老公看我状态不对,把我抱起,准备中途离开。一个好心的大爷凑近说,我这有救心丸,用吃点不?我冷漠地摇头,大爷低叹一声,这孩子可完喽。走到门口,二舅追过来说,你得哭几声才能走啊,哭几声。我高喊着“我不哭,我不哭”!老公不由分说,疾步把我抱出告别大厅,回到车上。
车上狭小的空间和老公的独处让我回归安全,我静静地坐着,只听两声撕心裂肺的声音“爸”“爸”,那个声音响彻云霄,让人肝肠寸断。我至今不确定那是否是爸爸要焚化前,二姐的两声长啸。
我跟老公说,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了,我想回家。妈妈由几个女眷在家陪着,看到我中途回来,也不多问,我径直跑向北屋卧室,只听身后又传来懂行的亲戚叹口气:“这孩子算完了!”对这样的论断我不无质疑,别说他们,连我自己都认为我这辈子完了,一定完了。天塌了,路还怎么走下去。
直到几天后,公司一同入职的好姐妹一条阳光清爽的短信发过来“亲爱的,你在哪呢?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现实生活,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片天,那是我在另外一个城市打造出的一片天,那里阳光璀璨,色彩斑斓,那里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一切。事实证明,我自己打造的这片天使我获得了重生。
十四年前的回忆,如今写下来依然呼吸急促,依旧心跳加速,依旧泪流满面,整个胸腔的脏器像是蜷缩在了一起。
十年后,我才慢慢走出阴霾,慢慢回归常态。慢慢地意识到,所谓天塌,不是发生车祸的那一瞬,不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不是参加葬礼那一时,而是慢慢地后知后觉,慢慢地感受永别。
而恰恰是十年后,又一个重大变故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