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人活世间,究竟要经历多少烦恼?我们沉醉,我们迷茫,我们沉浮,我们彷徨。
哲学家却来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向死而生!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喜欢这样的劝告,也不愿面对这样的真相。
世人依然沉醉在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上,或名,或利,或权,或色。
哲学家告诉你,对其中任何一样东西的沉迷与追求,都可能会带来性命之忧。但总有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醒悟的,当然也有人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都依然不能醒悟。比如我们今天要说的贾瑞。
中国人是非常忌讳谈及死的,贫贱之人像蝼蚁一样艰难求生;富贵之人贪求生的无限快乐,似乎人可以永生不灭一样。就像小丫鬟佳蕙说的:“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煎熬。”
其实,人的命只有一条,而在人生途中夺去生命的可能却有无数种,寒冷、饥饿、疾病,甚至淤积在心中的烦恼、过度放纵欲望、过度贪婪都可能使人丧生。但很多人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
《红楼梦》第十二回中的那个道士,就是告诉人们生命真相的哲学家。风月宝鉴中的骷颅头就是在提醒你:生命的真相就是——向死而生。人到最后都是一死,都要归于空。不要过分地贪求和沉迷于色相,那不过是梦,是幻,是假。
但是贾瑞却不肯面对这样的真相,因为真相太难看,也太残酷了,他更愿意看王熙凤向他招手,然后他就进入到镜子里与王熙凤云雨一番。
一次还不能使他满足,如此三四次,直到精尽而亡。直到黑白无常鬼来拿着铁锁拉着他走,他都不忘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至死,他都不能醒悟,不能放下对色欲的贪恋。
蒋勋先生在解读红楼梦时,对贾瑞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在王熙凤和贾瑞二人的关系中,蒋勋先生认为贾瑞是弱势的一方,王熙凤是强势的一方,因为贾瑞痴心地爱王熙凤,而王熙凤不爱。恋爱中,不爱的那一方往往占据更多的主动权,属于强势的一方。
或许是因为贾瑞的弱势地位,或许是因为男性身份,总之蒋勋先生对贾瑞这个角色给予了很大的同情与理解。并且把贾瑞几次三番来找王熙凤说成是“至死不悟的情深”,把贾瑞对王熙凤美色的贪求说成是"痴情",我并不同意这种观点。
细读《红楼梦》第十一回、第十二回的每一句话,我始终读不出贾瑞对王熙凤的"情深",我只看到了贾瑞身上爆发出的无法克制的生理欲望。 他对王熙凤只有好色之淫,哪里有什么情深?他只想与王熙凤有巫山之会、云雨之欢,哪里有什么精神层面的情与爱呢?
贾瑞之所以痴心不改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王熙凤,也并不是什么痴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求而不得。
贾瑞来找王熙凤,其实非常直接就进入到调情的状态,因为他看到王熙凤如此打扮,亦发酥倒,他早就不能自已。
他问:“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他要调戏王熙凤,先试探着问问男主人在不在家。
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
凤姐的回答让贾瑞确信贾琏真的不在家,于是他就大胆地进一步调戏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凤姐就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就立刻赌身发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这样。”
凤姐就顺着他答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王熙凤的话让贾瑞喜的抓耳挠腮。
贾瑞得到了王熙凤的夸奖,更增加了他的胆量,于是进一步说:“嫂子天天也闷的很。”他这是在为靠近王熙凤寻机会。
王熙凤早就想好了要设局教训一下他,所以就顺着他的话说:“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就喜出望外地说:“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
王熙凤故意说:“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
贾瑞便再一次赌身发誓说:“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厉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吓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又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
后来贾瑞竟然真的因为来找王熙凤而死了,他此刻赌身发誓,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蒋勋先生认为贾瑞对王熙凤的痴情是真的,他对王熙凤所说的每一句也都是真的,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如果他第二次、第三次在对人说这样的话就不真了。
贾瑞真的是对王熙凤痴情、敢于为爱而死吗?
我只看到他贪恋王熙凤的美色是真的,他对王熙凤抱着不轨、不伦的欲望是真的,为了欲望的满足他不顾死活是真的。就和后面秦钟不顾环境危险就要和智能云雨是一样的。
贾瑞敢于为爱而死吗?他压根没有这么崇高的感情,也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其实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后面他病了,百般请医治疗,几十斤的药吃下去,不就是为了求生吗?作者还写到:“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后来一个道士来化斋,他便直着声喊说:“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
王熙凤约了贾瑞晚上在西边穿堂儿见面,稍有一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王熙凤是在耍他。可是贾瑞已经完全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没有了一点理智。寒冬腊月,他在穿堂等了一夜,想走也走不掉,因为两边的门都锁了。寒风侵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回到家里,却又遭祖父贾代儒打了三四十大板。这里作者详细交代了贾瑞的身世,父母早亡,只有祖父贾代儒教养。贾代儒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
祖父见他一夜未归,便料定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因此气了一夜。贾瑞回来,少不得撒谎,说去舅舅家了,天黑了就住了一晚。贾代儒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为他撒谎,也为他夜不归宿,便狠狠打了三四十大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
贾代儒为什么要管贾瑞如此严格?为什么要罚他跪在院子里读文章?很明显,他对这个孙子是寄予厚望的。贾代儒一生不得志,书虽然读得好,但是却屡试不第,一生也未能做官,只在贾府的家塾中担任司塾老师。
第八回中,秦邦业知道贾家塾中司塾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便认为儿子此去学业便有望进益,从此成名。从此处可知贾代儒学问应该是不差的,不然贾府也不会让他担任司塾,他也不会在外有如此名声。
书读得好,学问做得好,可是却在科举考试中屡试不第,他一生得积下多少怨恨啊。他中年丧子,丧儿媳,含辛茹苦抚养孙子长大,却又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孙子身上。
他以最严的方式教养孙子,不正是指望孙子能够有朝一日一举成名吗?他不许贾瑞吃酒赌钱,不许贾瑞嫖娼赌博,唯恐这些误了学业。在他的严格管教下,贾瑞不敢多走一步路。可正因为如此,贾瑞的情欲才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说贾瑞贪恋,贾代儒又何尝不是?贾瑞贪恋的是女色,贾代儒贪恋的却是一举成名后的富贵。贾代儒一生你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可依然没有放弃对科举成名的贪恋,把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身上了。
风月宝鉴正面里的王熙凤难道仅仅代表女色吗?它象征的是人所痴迷的一切色相啊!贾瑞不肯放下镜子的正面,贾代儒其实也一样,不能释怀,不能放下,不能醒悟。
他只知道让孙子贾瑞专心读书,不考虑孙子二十多岁的男子也有生理上的欲望需要满足。他也没有衡量一下贾瑞是不是读书的料,科举成名的希望又有多大。他自己书读得好尚且一生未能中举,何况贾瑞读书不好呢?
这么看来,这些一心让孩子科举成名的家长(贾代儒、秦邦业)反而没有金寡妇活得明白,金寡妇至少明白一点: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事。活着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吃饭穿衣。孩子长大之后呢?那就是孟子所说的“食色性也”,就要找谋生的事业,就要帮儿子成亲。你可以说这样的人没有追求,活得如蝼蚁一般,可他们也有顽强的生命力,也一代代繁衍生息。而科举仕途也未必适合所有人。
我们再回到原文,贾瑞虽然被王熙凤耍了,又挨了祖父的打,并且空着肚子在寒风中跪着读书,其苦万状。
可是他依然痴心不改,也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两日依然来找凤姐,凤姐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计令他知改。于是又约他见面,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贾瑞为了欲望的满足,真的是不顾死活。
这一次王熙凤用更狠的招来惩治他,让贾蓉代替凤姐来赴约,贾瑞见黑魆魆来了一个人,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恶虎一般,抱到炕上就要拉了裤子云雨一番。不料这是凤姐所设下的一个局,贾蔷举着灯进来叫到:“谁在屋里?”贾瑞这才发现炕上的却是贾蓉,真臊的无地可入。
贾瑞被贾蓉、贾蔷讹去一百两银子,写下欠条画了押,又被泼了一桶的粪尿,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
自此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常来索银两,他又怕祖父知道,正相思难禁(更准确地说是浴火难耐),更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手淫),再加上两次冻恼奔波,不觉就得了一病。
百般请医治疗,药吃了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医生说吃“独参汤”来治病,贾代儒哪有这个力量,因此来荣府寻求 ,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至此对贾瑞都没有一丝同情,只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
贾瑞要命心切,无药不吃,只是不见效。并不是因为王熙凤不给他好的人参才治不好他的病,就算王熙凤给了他好的人参,也未必就能治好病了。
就像人参治不好秦可卿一样,人参也治不好贾天祥,因为他们的病都在心,秦可卿在于无法化解的烦恼和情愁,贾天祥在于按奈不住的浴火和心魔。他们不同的是,秦可卿早已抱了要死的心,而贾天祥却至死都有求生的心。
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取出一面镜子给了贾瑞。
至此,贾瑞依然有生的可能,道士让他只看镜子的背面,就是要让他由骷颅头明白向死而生的道理,由此断了心中的欲念。欲念太深,就是对生命的一种损耗,贾瑞这病正是由欲念而来,所以道士说这病不是药可以治好的,只有断了欲念的折磨,身体才能恢复正常。
风月宝鉴正面是王熙凤,反面是一个骷颅头。正面是色,反面是空。道士让贾瑞看镜子的反面,可是贾瑞却无法面对向死而生的真相,不敢看那骷颅头。正面一照,只见凤姐正站在里面向他招手,贾瑞心中一喜,便荡悠悠地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
贾瑞终于在风月宝鉴带给他的幻想中完成了与王熙凤的云雨,心中依然不足,如此三四次,直到临死,他依然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他至死都不醒悟,至死都贪恋那一点色欲的满足。虽然这点满足是在他的幻想中完成的。
众人来看时,贾瑞已没了气,身子地下冰凉渍湿了一大滩精。
贾代儒也是至此不悟,命人架火把镜子烧了。镜子却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而去。
这段描写充满了魔幻色彩,却发人深省。
贾瑞,名叫瑞,字天祥,可是他的一生却不瑞不祥,究其原因,还在于他沉溺于虚幻的色相,不可自拔。
人世间,以假为真,沉迷色相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