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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连天射白鹿

2018-10-30  本文已影响93人  侯童鞋
金庸

惊闻金老去世,不知怎的,心里竟一片失落,金老的离去,无疑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2018年,太多太多的大师离我们远去,计春华、臧天朔、师胜杰、单田芳、岳华、霍金、李咏、金庸……今年上帝是有多寂寞,把这么多杰出的人才都召集到了身边,各行各业,几乎把每个领域都占齐了。
有感于此,找到之前完成的一篇旧作,特此贴出来,聊表致敬。只是,飞雪连天,白鹿可射,笑书神侠,碧鸳何倚?

飞狐外传:少年子弟江湖老

飞狐外传

金庸笔下小孩众多,从袁承志到郭靖、杨过,再到胡斐、张无忌,无一不令人印象深刻。而金书众多小孩中,写得最好的,我以为是胡斐和张无忌。

张无忌自不必说,《倚天》有近一小半的篇幅都在讲述张的童年,因而对小张无忌的刻画格外用心也格外成功。而胡斐不同,对于胡斐的童年,《飞狐外传》中只有“大雨商家堡”等短短两三章的介绍,然而我却认为,这一节的精彩绝伦之处,已是金庸笔力至高境界的一种体现,其精彩程度甚至绝不亚于光明顶之战给人带来的震撼。

表面上看,《飞狐外传》是为《雪山飞狐》写的前传,胡斐也终于以主角的身份开始正式登台亮相。然而只要细心一些就会发现,《飞狐》和《雪山》虽然借用的是同一个江湖背景,但故事却是独立的,和《雪山》并没有太多必然的关联。

《雪山飞狐》中着重塑造的是胡一刀,厚此薄彼,胡斐的形象倒并不是十分清晰。到了《飞狐外传》中,胡斐成了主角,本以为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入的了解胡斐,惜乎长大了的胡斐越来越显得平庸,越来越不可爱。相比之下,反而是孩童时代的小胡斐更加让人喜欢。

小胡斐一出场便颇有英雄气概:“突然间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吗不睬她?你做妈妈的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这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来,众人心中都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个衣裳褴褛的孩童,瞬时间竟是大有威势。”

果然英雄出少年。

其后与赵半山联手退敌的一段更是令人叫绝。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一个不惧生死,义薄云天的英雄少年胡斐跃然于纸上,着实让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商家堡之后,笔锋一转,胡斐已经长大,长大后的胡斐英雄气概犹甚。抱打不平,惩恶锄奸,不惧豪强。即便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钟阿四,也敢于站出来和凤天南讨还公道,甚至不惜千里追赶。

什么是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金庸在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之后,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重新阐述了“小侠”的本质。

《飞狐外传》的爱情描写算不得很出彩,然而却塑造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女性形象——程灵素。如果要评选金庸笔下最悲情的女子是谁,我相信很多人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到这个女子。程灵素的悲剧性与凌霜华、岳灵珊又有所不同。凌、岳的悲剧多是外界因素造成,人物本身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令人扼腕叹息之余,却也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要说程灵素是金书中绝无仅有?程灵素容貌不是很漂亮,甚至说有点丑都不为过:“那村女抬起头来,向着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自古英雄配美人,金庸选择这样一个容貌丑陋的女子作为主角,可谓一大创新。要知道,金庸笔下的女性,特别是稍微重要一些的女子,无论正邪,不是清丽脱俗,就是娇媚如花;碰上年长些的,年轻时候也一定是名动江湖的大美人。好不容易出来一两个难看的,比如梅芳姑、殷离等,那也是因为种种曲折毁去了原本如花的容貌。像程灵素这般天生的丑陋倒更像是金书中的一个异数。

程灵素的另一个特出方面表现在她的聪明。程的聪明不同于赵敏黄蓉式的小聪明,而是精于算计,而又包容着博爱的精明。她的爱是一种隐晦的爱,像一阵风,又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不可捉摸。程灵素很大程度上和阿朱相类,为心爱的人精心打算了好了一切,甘于牺牲自己成全所爱之人,所以,这是一种博爱。

总而言之,《飞狐外传》的后半部分因为程灵素的熠熠光彩,弥补了胡斐长大后个性黯淡给全书造成的缺陷,使得《飞狐》超出了一般意义范畴的武侠作品。作为大作缝隙之间的小歇,金庸笔力的游刃有余依然体现得淋漓尽致。

雪山飞狐:中国的《罗生门》

雪山飞狐

从来没有看过哪一部武侠小说的主角名字是如此的随意:胡一刀,苗人凤。听起来颇像一个二流门派掌门人的名字,毫无任何特点可言。然,就是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在金庸的笔下,却能翻腾出荡气回肠的江湖传奇!

《雪山飞狐》几乎是与《神雕侠侣》同时写的。那时候正是《明报》最不景气的时期,金庸同时写两部风格迥异的武侠小说,在《神雕》大肆渲染爱情主题的同时,《雪山飞狐》则从另一个角度,展示出了一个别样精致的江湖世界。

是的,精致。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两字可以表达我对《雪山》的印象。

许多人看过《雪山》,都说此书中隐隐有《罗生门》的影子。这话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罗生门》是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饮誉世界的经典名片,讲述了一群人在雨天聚在罗生门,因为一个武士被杀的案件,各人就将自己所看到的杀人经过在审判官前进行叙述,竟然各有不同的讲解,版本多多,真伪莫辨。《雪山飞狐》的整体结构与之颇有类似之处,也是通过几个人的不断回忆,重现胡一刀和苗人凤决战的真相。不同的人叙述不同,正好也反映出每个人不同的品性和思维。

事实上,《雪山》正是金庸投身影视事业后写的一部小长篇,受到外国影视作品的影响并不足以为奇。而金庸的高明之处,显然不是纯粹模仿那么简单,而是通过相似的外在结构,表达东方“侠义”的内核与思想,从而形成了这篇独一无二的武侠小说。

《雪山飞狐》的确是好看。结构的庞杂绵密,线索的交缠互织,铺成了一张巨大而紧凑的网,千头万绪,包罗万象。金庸在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里第一次展现出他强大的驾驭文字的功底,这种能放能收的创作手法,在此处小试牛刀,为以后的大部头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看点之二则是主角的设置。《碧血剑》中,金庸不惜用了很大篇幅来解释小说主角是夏雪宜和袁崇焕,但效果并非绝佳,虽偶有神来之笔,但主要光彩仍然集中在袁承志身上。而《飞雪》恰恰相反,表面上看,主角是胡斐,而只要是看过小说,都会知道,胡斐只不过是伪主角,而真正的主角则是胡一刀。这种隐性主角的设置,在《碧血剑》中,算作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但到了《雪山飞狐》里,尽显风姿。如此奇特构思,如此别致想象,奇哉,美哉,壮哉!

胡夫人我则以为是金庸众多武侠小说中最为成功的女性角色之一。小说中对胡夫人的着墨并不是很多,然则就是这几笔简单的描写,一个英姿侠烈,气盖云天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胡夫人虽为女流,但为人见识,胸襟气度绝不亚于须眉,尤其是最后自杀殉夫,着实让人血脉贲张,可敬可佩:“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带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应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这般见识,这般气概,果真奇女子!惜乎自此而后,金书中再不复此类英烈女子的风采,着实憾事。

最为奇谲的还是结尾。胡斐的那一刀到底有没有劈下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也形成了这部小说最为诡异的结局。我看过许多版本的《雪山飞狐》电视剧,对胡斐苗人凤的决战的处理不尽相同,想来也是不同导演对这个结尾的不同理解所致。这一刀是劈,还是不劈?我相信看到这里,每一个读者都将自己化身成为了胡斐,代替他来做这一个抉择,而后的无尽遐想及后续故事,都只能在每个人的想象中存在。

这正是金庸的高明之处。

《雪山》之后,类似《罗生门》式的故事结构,在《天龙》杏子林中再次得以重现,作为大作中的一处小情节,杏子林众生相的气势风采,写活了乔峰,写活了丐帮,写活了天下英雄。比之《雪山》的精巧构思,杏子林中更加挥洒自如,多了一分潇洒写意的神韵。

与之相类的小说结构在后世作品中并不多见,虽偶有模仿者,但水平的天差地远,决定了其质量不可以道里计。而值得一提的是,台湾女作家菖蒲的《韦苏》系列作品中,这种以众多人物回忆同一段往事的创作结构得以完整重现,其中以《相思门》最能体现其精髓。或许由于阅历、思维所限,《相思门》的深度和影响远不如《雪山飞狐》,但对这种创作构思的灵活化用,让我们在金庸封笔若干年后,能够再一次领略其玄妙精彩之处,幸甚至哉!

连城诀:人世间的大悲大苦

连城诀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连城诀》是我看过金庸小说中最为郁闷的一本。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的整体基调,就像压着一层厚厚的乌云,让人喘不过气来。

《连城诀》一书对于人性贪欲的揭露简直令人发指。全书以狄云做引,写出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充满贪念的江湖人,有表现在明面的,如血刀老祖、花铁杆、凌退思等,有暗地里玩心计的,如戚长发、万震山、万圭等。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一个比一个危险,甚至给人一种看不到希望的感觉。直到最后,雪山上的那个少女的轮廓逐渐清晰,才真正打破了这种沉寂,使小说多了几份盎然之意。

着实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惊艳。

我始终不太明白金庸在后记中提到的那个长工和生的用意何在,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和生,正好是狄云的原型。狄云这个人物,身上并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然而一生之悲苦,却创了金书之最(游坦之一生也惨,不过大部分出于自愿)。狄云一生所遇之人,十有八九都是奸邪之辈,这一点和张无忌儿时有点像,但两人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狄云选择了逆来顺受,而张无忌却敢于站出来反抗。一个是十来岁的孩童,另一个是出身正派的乡下少年,一比之下,高下立判。

但狄云身上并非毫无优点。尽管他遭人陷害,众叛亲离,甚至有时候自暴自弃,开始有些认命,但是心底深处的那一抹善良始终没有泯灭。牢狱之中帮助丁典是如此,雪山下救水笙是如此,这一点在最后所有人都在为《连城诀》的宝藏着迷时体现得最为突出。凭彼时狄云的能力,未尝不能约束众人,将宝藏据为己有,然则他却选择了悄然隐去。或许狄云不能做到“大我”的兼济天下,但“小我”的独善其身,无疑是相当出色的。

丁典和凌霜华的恋情是《连城诀》乃至金庸所有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一段悲情故事。尤其凌霜华对丁典的矢志不渝,至死无悔,读来颇感动容,令人潸然泪下。

丁典是英雄人物,凌霜华也非泛泛之辈,尽管两人的爱情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但着实让人敬佩。相比之下,狄云对于戚芳,二人见识上自不必说,当狄云出狱误打误撞来到万震山家见到戚芳之时,狄云的表现虽说情有可原,但与丁典凌霜华比起来,显然落了下乘:“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给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说到戚芳,她的悲剧性与岳灵珊颇有几分类似之处。同样是爱上自己的师兄,同样是有一个心机深重,野心勃勃的父亲,又同样大师兄被自己的父亲陷害,最后自己嫁做他人妻,就连结局都是一样,死在了自己的丈夫手里。

不论是戚芳还是岳灵珊,她们都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是时代的悲哀。

《连城诀》原来并不叫《连城诀》,在《明报》连载的时候,最初名字叫做《素心剑》。素心素心,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贪欲横行,人吃人的世界里,到底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素心如帛,不染纤尘?

天龙八部:登峰造极的爱恨情仇

天龙八部

据说阿紫眼睛瞎了那段是金庸去新加坡期间,由倪匡代笔写出来的。又据说金庸后来修订《天龙》时将倪匡代写的那部分删去了,是不愿掠人之美。但不管怎么删,那一段里倪匡的影子,到底没能完全消失。但所谓错有错着,我反倒认为,这对于阿紫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阿紫是金书中最可爱的反派。的确,阿紫不论怎么任性,不论怎么心狠手辣,都让人恨不起来,甚至不能将她当做一个反派来看待。这便是阿紫这个人物的成功之处。

阿紫的确是坏。坏到什么程度?自一出场,便逼死了段正淳忠心耿耿的家臣褚万里,其后更是以残忍的手段杀死马夫人,更不论辽国南院大王府内,对游坦之的非人折磨了。这样的行径作派,处处透着一个“邪”字,很难与一个娇滴滴十几岁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但追根溯源,其实也并不奇怪。阿紫从小与其母失散,流落星宿海与丁春秋摘星子之流为伍,耳濡目染,心术不正自是正常,或许在她看来,杀死个把人与自己的那些师兄弟们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也是周边环境所决定的。然阿紫是幸运的,幸运之处在于她有一个好姐姐,也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姐夫。在萧峰的影响下,阿紫的邪性有所收敛,却在不知不觉中情根深种,也由此注定了其命运的悲剧性。

金庸笔下邪派女子很多。从《碧血剑》中的何铁手开始,到黄蓉、赵敏、任盈盈,金庸似乎很喜欢写这种亦正亦邪的女子,而且也都写得形态各异,顾盼生姿。“小东邪”郭襄其实并不邪,反而留给人的印象是痴情——对杨过的痴情。相反,郭芙的人物形象塑造与阿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将郭芙看做阿紫的前身。

郭芙出身英雄世家,自小便被父母的光环所笼罩,一生所遇,无一不是百依百顺,特别是大武小武近乎小丑般的讨好,更是增添了她娇纵的心理,所以当杨过不正眼瞧她的时候,她才会对杨过生出一种难以明道的恨意。其实也不能说是恨意,而是一种女性特有的虚荣心在作怪,认为自己百般好,却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自然心里不服,就会想方设法的去证明自己。而女性证明自己的惯用手法就是,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才有了那些在别人看来难以理喻的做法。可以说,杨龙之间的爱情之所以这般曲折这般感人,很大原因是要归功于郭芙的。

于是我就想到了康敏。马夫人与郭芙也有几分相似,不过马夫人更能隐忍,也更加恶毒。马夫人第一次出场在杏子林,那种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的姿态,那种含沙射影,步步紧逼的本领,都让人觉得心中一寒,这个女子,必是有着非凡的心机和超乎常人的忍性。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我记得有一次和老爸讨论金庸小说的时候,老爸说金庸笔下没有真正该死的女子,我不服气,便举出了康敏,老爸也不由认可。康敏的确是金书中唯一一个死了让人不觉得可惜的女人。即便恶名昭著如梅超风、李莫愁,临死之前的顿悟都能让人免不了感慨唏嘘。裘千尺是可恨,但对女儿犹有亲情;至于梅芳姑、何红药之流,更加让人恨不起来了。康敏最后惨死阿紫之手,倒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果真报应不爽。

《天龙》中的女子甚多,且不论甘宝宝的俏,秦红棉的爽,也不论刀白凤的疏狂,阮星竹的机智,单是一个阿碧,就足以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了:“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短短几句描写,一个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的形象即展现眼前,如仙如画,着实妙手。

阿朱的出场更是令人叫绝。几乎以假乱真的几次易容,几番出场,将鸠摩智弄得哭笑不得。亏得段誉及时发现其中端倪,才使得这一俏皮少女显露庐山真面目。而后二女戏耍鸠摩智,协助段誉逃出“琴韵小筑”的一段,更是精彩绝伦,让人大呼过瘾。

而阿碧阿朱的出场虽好,但就好比皓月之光,难比烈日当空,与“水木清华,婉兮清扬”的木婉清比起来,仍嫌精彩不够。遥想木婉清一身黑衣,孤身破强敌,高崖上苦等段郎七日,而后同归大理的风采,着实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每每思及,都觉妙不堪言。

王语嫣是金庸笔下极力塑造的一个女子,却就好比《书剑》中的香香公主,《神雕》里的小龙女,因容貌过于美丽,而少了一分烟火之气,素不为人所喜。其实若客观来看,王语嫣在《天龙》里,颇有一些不俗的表现。其一在听香水榭,指点群豪戏,以一个柔弱女子凭口舌之利,慑退群雄,该是何等样的风姿。其二在杏子林,与乔峰“龙爪手”、“擒龙功”那段一唱一和,更是好比早已拟好剧本的精彩表演。其后在磨坊里和段誉的耳鬓厮磨,共同击退西夏武士,更是柔情无限,无尽缱绻。

惜乎再往后,再难见到有出彩的地方,这或许与《天龙》一书的格调有关,处处体现出一种佛家悲天悯人的大苦大悲,也或许与全书架构宏大,人物众多有关系。而新修版里王语嫣最后并没有和段誉成亲,而是回到了慕容复身边,更是可悲可叹。

段誉是我颇为喜欢的一个人物。虽出身皇室,却没有纨绔世家的骄纵和跋扈,反而充满佛性慧根,一身风流倜傥,风度翩翩。虽偶有逃命之举,但大是大非面前,又绝对把持得住。比如在无量山只身前往神农帮当说客,又比如万仙大会上痛斥天山童姥,又比如少室山下强敌环饲不愿舍义兄而去……好男儿,好侠胆,好担当!

有人曾将张无忌和段誉放在一起做过对比。张无忌少时饱受风霜,见识过的尔虞我诈,江湖争斗何其多,又有张翠山、谢逊、张三丰等多位江湖前辈的悉心教导,按理说,长大了的张无忌,该是一个当断能断,敢爱敢恨的人才对,而事实上,张无忌的拖泥带水,优柔寡断,颇为人们诟病。段誉则正好与之相反,出身皇室却一身侠气,着实难能。

段誉似乎是继承了乃父风流的本性,对爱情一物,智商几乎为零。尤其在追求王语嫣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让他在可爱之外,又多了几分痴傻之气。段誉追求王语嫣,近乎无赖,屡败屡战,这要是放在现在,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的勇气,真男人本色,赞之!

然,段誉身上最闪光的还是其善良的佛性,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精神品质。无论何时,不论何地,他都坚持对忠义孝道的尊崇,对真善美等道德底线的坚守。段誉在《天龙》里虽然时常碰壁,为许多书中人物所不喜,但到最后,俱都为他的风采气度所心折。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但绝对是一个好兄弟,好朋友。无锡酒楼上与乔峰千杯对饮,酒意纵横之下比赛脚力,那是何等的快意!或许也只有乔峰这样豪气干云的大英雄大豪杰,才配交段誉这样肝胆相照、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朋友。

虚竹的佛性与段誉有所不同。虚竹出身少林,自幼受佛家的熏陶,对教条戒律很是在意。可以这样说,虚竹本心向佛,但是更在意佛家戒律表面的东西,比如喝水前念经,比如不食荤腥,不杀生等等。他知道去遵守,但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遵守。在他的潜意识里,只知道如果不遵守,是不对的,会被师父赶出少林寺,这一思想,即便在他武功大成,成为灵鹫宫主人的时候,仍然没有发生改变。

所以即便虚竹武功高得出奇,但其情商乃至智商,都与一个小小孩童无异。如果说是什么时候虚竹才开始成长起来,我则认为是在少室山下,玄慈大师和叶二娘双双自杀时,顷刻间得知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同时殒命,他失去了一直信赖的依靠,同时也失去了少林寺这个家。虽然关于此后虚竹的故事,金庸几乎没有一笔正面描写,但是从小屋遇阿紫游坦之,再到西夏招亲,虚竹隐隐然已经显露出领袖的气质,对下属的调度,对事务的安排,都缜密非常,十分考究。

“君子暗室不欺”,这句话放在虚竹身上再也合适不过。虚竹虽然信奉教条主义,但的确称得上是君子。即便是武功惊世骇俗,仍然不避讳他所犯过的戒条,而这,正是品质的一种体现。而虚竹的佛性,也大抵来自于此。

不论是破解珍珑棋局,还是冒死救童姥,亦或挺身而出大战鸠摩智,与乔峰段誉并肩作战,这都是佛性的一种释放。因为在他的简单但清晰的判断里,这是有悖于佛理的,自己有责任挺身而出。而这种佛性,最终终于跳脱了戒律教条的束缚,内化成一种心灵的自觉,完成了真正的蜕变。

除了父母同一日逝世外,促成虚竹这种蜕变的重要原因之一,还有女色。这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虚竹犯过很多戒律,喝酒、吃肉、杀人……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心灵,让他坐立不安,然而只有西夏冰库里所犯的淫戒,他能心安理得的坦然受之,并一直念念不忘。

女人啊,真是改变《天龙》里人物命运的重要因素。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段誉因王语嫣而辗转江湖,虚竹因为银川公主解不开贪恋痴嗔,而乔峰,当真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我看过有人曾经这样评价乔峰,他这一生的所有遭际,都与女人有关,的确有一番道理。第一个女人是康敏,可以说康敏的出现,使得乔峰的江湖地位从天堂跌入了地狱,让他陷入无尽的磨难之中。而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阿朱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阿朱在他最为无助的时候给了他力量,然而天意弄人,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却死在了自己手里。于是,乔峰的后半生,都与一个叫阿紫的小姑娘紧紧相连,至死不休。

在提笔写乔峰之前,总难免心中一阵叹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名缰利锁,终归尘土。

我一直认为,乔峰是金书中所有英雄人物中最光彩照人的一个。但凡乔峰出场,所有人物都黯然失色,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令人拍案叫绝的人物出场,着实让人目不暇接。而后只身一人携阿朱独创聚贤庄,何等豪情万丈;雁门关前,小镜湖边,与阿朱的温情无限,又何等令人向往!至于苍茫踏雪行,乱阵之中十荡十决平定辽国内乱,勇哉,壮哉,伟哉。再至少室山下,一声:“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能不教人大快人心?

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萧峰一生光芒万丈,在中原如此,在契丹依然如此。他是一个好领导,也是一代武学宗师。他能带领丐帮威震天下,令西夏不敢越雷池一步,也能仅凭一套“太祖长拳”破尽天下招式,杀得群雄无招架之力。他是一座巍峨的高山,高得让人只能仰视。降龙十八掌,天下阳刚第一,排云双掌(萧峰最得意的武功,曾以此击毙大熊),气贯长虹。这是他的武功。而“刚极易折”,也难免成为悲剧的注脚。

萧峰的爱情观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所谓的生死不渝,大抵也不过如此罢。早在《射雕》里,黄药师一身邪气,却独独念念不忘亡妻,已是令人敬佩。而到了萧峰,当这一段感情真真切切的摆在读者面前,能不令人动容?能不令人潸然泪下?以至于在若干年后,萧峰与辽国皇帝提起这生平最大恨事,仍是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可悲萧峰,可叹萧峰,可怜萧峰!

故言:萧峰之后,再无英雄。

除了人物刻画之外,我一直认为,《天龙》一书,结构的宏大而有序,是一个不得不提及的亮点。

如果不算《碧血剑》的话,《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唯一一部多主角的武侠小说(金庸《碧血剑》的后记中说《碧血剑》的主角为袁崇焕和夏雪宜,勉强算多主角)。全书也因此分为四个大部分。第一部分自无量山剑湖宫比武到段誉被包不同所激深夜泛舟离开慕容家为止,主要讲述的是段誉;其后从无锡段誉遇乔峰到乔峰平定契丹内乱当上南院大王,这一段则主要讲述乔峰的坎坷际遇;随后游坦之作为一根引线,把叙事的线索从辽国引至中原,第三位主人公出场:从破珍珑棋局,获得逍遥派无上内力,到少林寺内大战鸠摩智,说的是虚竹的故事。而少室山三人团聚,再到后来的西夏招驸马,直到最后段誉虚竹率群豪营救萧峰,萧峰雁门关舍生取义,则真正完成了三者的融合,使得整个故事浑然一体,有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天龙八部》结构庞杂,算创了金书之最;人物之多,也创了金书之最;写作时间之长,更创了金书之最。《天龙八部》是一部奇书,雄奇瑰丽,叹为观止。前面三条主线,到最后合为一体,其中夹杂的旁枝末节何其多,而都能做到收放自如,得体有序。仿佛织就了一张绵密的大网,将一切包罗其中,却又毫不混乱。

《天龙八部》武功的炫彩夺目也创了金书之最。姑且不论刚猛如“降龙十八掌”,凌厉如“六脉神剑”,飘逸如“凌波微步”,亦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再或者,亦正亦邪的段延庆,又或是智勇双全的鸠摩智,都足以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最难忘怀的还是逍遥派。这个近乎BUG一般的存在,在《天龙》乱世里,担当了一把中流砥柱的作用。逍遥派虽不能算作中原正统,不为少林等大派所看重,甚至被视为邪派,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它的实力之强。君不见,薛慕华只不过是“聋哑老人”苏星河的一个小弟子,都能够在江湖上享誉神医的名号;君不见,丁春秋不过是逍遥子的一个未得真传的徒弟,“星宿老仙”的名号也震怖武林;君不见,灵鹫宫单靠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牛鬼蛇神就差点将慕容复困死其中……更不要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的传奇神话了。

《天龙八部》三个主角中,段誉和虚竹的武功皆出自逍遥派,“凌波微波”果真有如洛神仙子翩翩高蹈,罗袜生尘;“天山折梅手”更是飘逸绝俗,令人赏心悦目。“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独有一股傲睥天下的霸气,“生死符”却多了几分阴寒毒辣的气息……

而《天龙》一书的武功固然精彩,但若此书仅仅停留在这个表层,尚不足以成就这一部经典扛鼎之作。《天龙》一书,处处透露出一股佛家的悲悯之气,《天龙》中几乎每一个人都不能避免人生八苦,包括他们的欲望、痴念、悲欢,一切空幻。

鸠摩智泥地开悟,才发觉原来佛在心中;萧远山大仇得报,却是感到无处可去;段延庆为复位历尽苦难,都还不如有一个儿子重要;游坦之铁罩加头、双眼不要而痴情不改;阿紫始终还是悬崖一跳;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互夺情郎,逍遥子爱上的却另有其人;慕容博以死待机,终要皈依我佛而亲子失智……

所有所有的人无不在这痴迷圈中奋力争斗,但总是失意无奈,痛苦相伴,最终还是要在这苦难中寻求解脱,悟者看透空幻,迷者苦撼难填。《天龙》中的破珍珑棋局,是最好的讲述这种人生哲理的段子。苏星河为传师艺,摆下千古绝唱,当局者无不或痴或迷、或贪或念,无法勘透生死人生、无法看穿世事得失,只有小和尚虚竹无心插柳,却功成名就,写出了金庸对这世间人生求不得,不可求,只有破除法,我两执,以达无我的真谛。

我不懂佛经,尚不能读懂金书中那些饱含佛理的字字珠玑,但是仍能从开篇那段“释名”和结尾处陈世骧老先生的两封信中看出一些东西,尘世间的欢喜和悲苦,在佛教中通通认为一切皆苦,纯苦无乐,只是世人不知,往往便以苦作乐,可悲之极。佛学认为人生有八苦,是为: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不管你是普通人还是绝世英雄都要面对拥有这八苦,以至上天诸神也都会有悲苦。《天龙》的中心正是描写出世人面对八苦的种种心态,特别是对佛教因果业报循环思想的至极体现。

或许正如陈世骧先生在信中所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就孽。”这,也大抵正是《天龙八部》一书所要表达的最终旨要吧!

射雕英雄传: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

射雕英雄传

《Dota回忆录》第九期里有这样一句话:“以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那个年代的个人和团队技术是可笑的,哪怕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也有神农、燧人这样的先贤智者,足够你顶礼膜拜!”这句话放在武侠小说,放在《射雕》里,同样适用。

武侠小说发展至今,各种风格,各种套路相互争奇斗艳,既不乏古龙行云流水式的潇洒写意,也不乏黄易天马行空般的纵横驰骋,发展到今天,更是有“北晴川,南凤歌”之争,步非烟“革命“之说,孙晓更是妄图以一部《英雄志》一统天下武侠的版图。可谓纷繁驳杂,门类众多。

以当世人的眼光来看待《射雕》,光以情节而论,或许在金庸众多作品中,不能算作最出类拔萃的,但在当时来说,《倚天》未出,《天龙》未生,更没有诞生《笑傲》、《鹿鼎》的传奇,单以《射雕英雄传》对武侠小说界格局的影响,的确能算得上一部载入史册的巨著。

《射雕》是金庸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作,这部作品一举奠定了他武侠宗师的地位。《射雕》的成功体现在方方面面,而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则是武侠与历史的完美结合。将武侠世界置身于滚滚历史洪流中,赋予作品以非同寻常的厚重与沧桑,将小说的品格上升到一个在当时难以企及的高度。

《射雕》写活了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丘处机,另一个是成吉思汗。丘处机是全真教“全真七子”之一,历史上关于丘处机的记载,最多的也莫过于不远千里与成吉思汗见面,传授长生不老之术,推广“止杀令”等等。而《射雕》里,则非常真实地为我们还原了那一段战火纷飞的历史,丘处机不是神仙一般仙风道骨,也不是传说人物一般不可侵犯,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存在。看完《射雕》,也许没有多少人能叫出“全真七子”所有人的名字,然而所有人都能记住全真教有一个嫉恶如仇,心系家国的丘处机。

成吉思汗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射雕》里也完整再现了铁木真统一大漠,平定内乱,攻破撒麻尔罕城的精彩故事。虽说披着武侠的外衣,原本的战场争斗或许远没有小说中写的那么美好,但对于成吉思汗这个人物,这个草原上的英雄,通过这一部小说,形象已经非常饱满。尤其是在故事最后,成吉思汗临终之时,喃喃自语,让人们不得不为这个英雄的一生感慨唏嘘,这不仅是对红尘生死的勘破,更是对人性灵魂的拷问。

小说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江湖架构的建立。金庸小说之所以好看,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个完整的江湖谱系,正是这个江湖谱系,将他的众多作品紧紧联系在一起,让人欲罢不能。而这个江湖谱系的发端,则是《射雕英雄传》。

《射雕》之后,“东邪西毒”几乎家喻户晓,“华山论剑”更是影响深远,更不论桃花岛、重阳宫、烟雨楼等华丽得令人窒息的武林胜地了。

武功描写亦是本书的一大亮色。什么样的人使用什么样的武功,洪七公一生正气凛然,想来也只有“降龙十八掌”的至阳至刚可以配得上他;欧阳锋奸诈邪恶,“蛤蟆功”则是“西毒”的最好诠释;“落英神剑掌”和“玉箫剑法”则尽显黄蓉的飘逸灵动之美;而《九阴真经》的博大精深恐怕也只有郭靖的大巧若拙的性子方能驾驭;更有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黄药师的“碧海潮生曲”……足以让我们流连忘返,沉醉不知归路。

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瑛姑的算数入武的描写,使得武功不再像一种斗殴的手段,更像一门学问,深深钻研下去其乐无穷。其后郭靖借《武穆遗书》大摆奇门八卦阵,更是令人拍案叫绝!惜乎同样的武功描写,在此处昙花一现外,竟在后世金书中不复风采。本来《天龙八部》有很好的发挥舞台,但是《天龙》一书道尽人世悲苦,想写的东西太多,对此反而没有展开。真正将这一思路发光广大的,则是凤歌的《昆仑》,其书在算术与武功的结合上,精彩之处犹胜《射雕》。

《射雕》的爱情描写亦是一绝。湖边一身女儿装的黄蓉划船旖旎而来,惊为天人;牛家村密室里的生死相依,感人至深;撒麻尔罕山顶上小儿女的娇情痴意,真情表露……更不论西征阵中的心心相系,桃花岛途的携手同归了。

说《射雕》,自然要说郭靖。作为小说的主角,“傻里傻气”的形象无疑让读者倍感亲切,而当这样一个傻小子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代大侠,其实对于读者来说,岂不是也经历了一次心灵的升华?我们甚至可以想象,郭靖就是自己,随之一起闯荡江湖,笑傲红尘,去经历一段轰轰烈烈的栈栈风尘。

从郭靖身上,我们甚至能读到许多坚韧、正直的品质,而正是这些优秀的品质,才使郭靖在荡荡江湖的历练中,始终保持着本真,从不迷失自己。而这些,不正是当前的我们,所需要的么?

《射雕》里另一个不得不提的出色人物,我以为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射雕》的最大反派,桃花岛上与黄药师、洪七公筝、箫、啸斗乐的一段出场已是精彩纷呈,而后明霞岛上计害洪七公,却刻画出其人狠毒的一面,再到往后的禁宫夺宝,更是显得他才雄心忍,至于西征途中,与郭靖的三场比试,又展现出了他枭雄气概的一面。到最后华山绝顶大败天下高手,夺得第一,却成了一个疯子,着实可叹可悲。

欧阳锋的事迹在《神雕》中仍有描述,开篇认杨过做义子,足以显得他虽然心智尽失,却善心未泯,到最后华山绝顶与洪七公得悟大道,双双大笑而亡,这般结局,真真有空谷回响,扶摇九天之妙,令人击节赞叹。

我始终认为欧阳锋是金书中为数不多的成功的反派之一。对欧阳锋的一生,金庸既没有刻意抹黑,也没有高调宣扬,既写出了他的阴狠,也不掩饰他的雄才。其实看一部小说,反派的气度将直接决定小说的格调高度,而在这一点上,《射雕》无疑做得是非常成功的。甚至在其后《神雕》中的金轮国师,《倚天》中的成昆,都略显不如,直到《天龙》鸠摩智的出现,才真正接过这面大旗,将反派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从而更加映衬得主角的高大。

《射雕》一书,写尽了“武”,却开辟了“侠”,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白马啸西风:本位民族思想的蜕变

白马啸西风

金庸小说素有“七上八下”之说。作为金书小说中不太出名的一部,《白马》一书,读者对此知之甚少。甚至有不少人将此与张鹏翼导演的《策马啸西风》混为一谈,这实在是莫大的笑话。《策马啸西风》取材于古龙小说《流星蝴蝶剑》和《天涯明月刀》,与《白马啸西风》可谓风马牛不相及,除了名字一字之差,全无任何干系。

《白马》全文七万余字,篇幅之短,仅次于《鸳鸯刀》和《越女剑》。以篇幅而论,仅仅能算作一个中篇。也许是金庸其他几部长篇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所以导致包括《白马》在内的几部中篇名气都不是很大,受众面相对来说,窄了很多。

《白马啸西风》创作时间是1961年,大约是《鸳鸯刀》之后,《倚天》之前。作为大作之间的小调整,《白马》的行文风格一反《射雕》、《神雕》等鸿篇巨著的绵密紧凑,反而显得十分闲散和有情致。换言之,即文风比较偏向于散文化,这在金庸众多武侠小说中,基本要算独一无二的了。

《白马》一书的情节并不复杂,前面一大部分都在围绕李文秀和苏普之间朦胧的初恋爱情展开,直到后半段,方才显出武侠的味道来。人们看《白马》,都不自觉的将此书归于“七上八下”中“下”的末流,其实很多人大都忽略了本书所隐含的主题思想,即:本位民族思想的蜕变。

金庸首部武侠小说是《书剑恩仇录》,封笔之作是《鹿鼎记》,十分赶巧的是,两本书的背景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清朝。清朝是乱世,“反清复明”似乎是说不完的主题,这一点在《书剑》中体现得犹为突出。全书借助红花会这一江湖组织,直接将满人汉人之间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雪山》与《飞狐》仍不能脱出这个樊笼。然而到了《鹿鼎记》,则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满汉一家,世界大同,全然没有了狭隘的民族界限。

从第一部小说到最后一部,金庸的这种观点到底是怎么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我以为,《白马啸西风》可以看做一个相当重要的分水岭。《白马》没有确切的历史年代,小说主人公李文秀虽然是汉人,但是书中对于哈萨克人的描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小说最后,更是直白的将“汉人之中不一定全是坏人,哈萨克人也不一定全是好人”表达了出来。从一开始的民族之间的矛盾,误会,甚至是排挤,到最后的认同,互相包容,互相帮助,完全走出了本位民族思想的桎梏,没有所谓的汉人就是正统,也没有所谓的哈萨克人文明就一定落后的说法,实是一大进步,理当浮一大白!

小说中对哈萨克族民俗风情的描写也是一绝。旖旎的塞外风光,肆虐的荒漠尘暴,啁啾动人的天铃鸟,伊斯兰教的教义,对勇士的崇拜……无一不构成了一幅玄妙动人的风景线。

散文化的文字风格,更加适合于诗意的表达。于是我们看到,李文秀和苏普之间的那一段欲掩还羞的初恋情怀,简直美到令人窒息!天铃鸟与少女情思的反复映衬烘托,金庸仿佛一位长者,用亲切的口吻向孩子们讲述一个温馨感人的故事,李文秀的一嗔一笑,都能牵动读者极大的情感波澜:当苏普为她打死饿狼的时候,也不由得为之高兴:当苏普遭到鞭打,李文秀不能再见到苏普的时候,也不由得为之心伤……情之一字,至此尽矣。

然而李文秀终于没能和苏普走到一起,而是选择了回中原,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憾事。往大了说去,金庸还不敢真正让哈萨克族人和汉人真正结合到一起,这是《白马》在突破之外的禁锢,有些可惜。于是我们在接下来的《倚天屠龙记》中看到张无忌和赵敏之间民族矛盾和爱情之间的来回交织碰撞,最终爱情战胜了民族的界限,总算完成了《白马》中遗留下的一个缺憾。

除此之外,《白马》还处处透出一种美感。既有风景如画的自然之美,也有民俗风貌的人文之美。而更重要的,李文秀的心灵之美,更是显得尤其突出。对苏普的不忘情与苏普最终选择阿曼形成对比,显出其忠贞之美;对师父的不设防悉心照料,与华辉的处处疑心,彰显出其仁爱之美;苏鲁克憎恶汉人,与李文秀舍身救护苏普,又映衬出其本性良善之美。这种美发自心灵深处,是一种气质之美,更是一种灵魂之美。

总之,《白马啸西风》在铁胆豪情的刀光剑影之外,塑造出如此一个与世隔绝的民族家园,恍如一阵清风,沁人心脾。篇幅虽短,却仍然有直击人心的力量,无论是表现力,还是主题深度,都显不凡。

鹿鼎记:武侠写尽不是侠

鹿鼎记

金庸在写后记的时候说《鹿鼎记》是一部历史小说。熟知金庸武侠的人都知道,金庸武侠,与历史的联系紧密程度,这是其他武侠作家所不能比拟的。也正是因为此,才形成了金庸武侠的一大亮色,后世模仿者虽多如过江之鲫,然得其精髓者,实是寥寥可数。

《鹿鼎记》便是历史与武侠巧妙结合最高境界的完美体现。小说将大背景放在清兵入关不久,康熙刚刚即位的那个年代,对康熙擒鳌拜,平复三藩,征讨沙皇等三件历史事件做了详细具体的描写。基本保留了历史原貌,包括一些重要人物和事件,都做了比较好的还原。

按说,这样的历史小说,不论怎么写,都只会显得很沉重,很无趣,然而《鹿鼎记》却能在武侠小说界乃至文学界引起如此之大的轰动,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韦小宝。

韦小宝是金庸所有小说主角中的一个另类。在金庸其他武侠中,即便短如《越女剑》,主角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即便疏狂如杨过,到最后也不免回归正义。唯独韦小宝,既没有武功,也不懂什么是大侠,却把一干江湖侠士,朝廷官员玩弄于鼓掌之间,乐得个逍遥自在。

韦小宝是不是侠?很难说是,也很难说不是。我一直认为《鹿鼎记》是一部永远都不会过时的武侠小说。诚然,在当前网络快餐泛滥的年代,武侠小说因其保守,慢热而逐渐不被人们所接受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唯独《鹿鼎记》,人们提起韦小宝,仍能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何以如此?《鹿鼎记》综合了一切因素。既有山一般厚重的内涵,海一样精深的底蕴,也不乏让人浮想联翩的香艳段落,尤其是韦小宝同娶七女,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在紧张生活节奏下的意淫,更影响了当前一大批网络小说创作者(翻开当前网络上比较出名的小说,无一不是一男多女的搭配)。像这般既有文学研究价值,又有娱乐价值的奇书,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金庸写过很多“侠”。儒侠有郭靖萧峰,墨侠有杨过,道侠到令狐冲已是最高境界,《笑傲江湖》写完,也许在金庸看来,侠之一字,真的无以为继,这才促成了韦小宝的“反侠”的诞生。

每每读罢《鹿鼎》,都不免掩卷沉思:韦小宝的存在意义。世界上有小宝这种人,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是啊,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现实中这种人不在少数,然如小宝这般讨人喜欢的又有几个?

我们都希望自己有如韦小宝一般如鱼得水,夹杂在各方势力中拥香抱翠,步步高升,却又都深深痛恨着这种人。人啊,何苦来哉!

韦小宝有小聪明,也有大智慧。他的小聪明自不必说,每每凶险之时都能化险为夷,而大智慧我则认为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人情世故的通达。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管是面对陈近南等忠义之士,还是面对吴三桂等狡猾之徒,小宝总能应付自如。这往小点说,是小宝交际能力的一种体现,往大了说去,其实也是一门交际的学问。

其二,小宝有着超乎常人的是非观念。这种是非观念在康熙和陈近南两人身上体现得犹为突出。陈近南一心反清复明,恢复汉人正统,在当时来说,并不能算错。康熙一心为国为民,力求世界大同,更是人之常情。而韦小宝就是夹在这样两种观念之间,反复冲荡。有人只看到了韦小宝双重间谍的身份,却往往忽略了其内心的挣扎和思考。他完全可以杀死陈近南以向康熙求得高官厚禄,也可以刺杀康熙完成天地会的大业,无论哪一种,都是一劳永逸的做法,然而,他都没有去做,因为在陈近南那,过不了“信义”的煎熬,而在康熙处,却逃不开“良心”的拷问。于是他做了一个两方都能接受的选择,一个最明智却也最无奈的决定。

他的这种是非观念,出自内心,无关外力的推助,可谓真正意义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了。

其三,小宝的滥情。小宝不同于张无忌。张无忌固然也是见一个爱一个,但始终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才会处处掣肘放不开;小宝也不同于段正淳,段正淳是泛爱,但对每一个女人都能做到以死相报,所以众多女子才会对他死心塌地。韦小宝对女人,没有原则,没有立场,而是一种极强的占有欲在作怪,凡是漂亮女子,都想据为己有,不论你是教主夫人,还是皇室公主。这或许跟小宝幼时妓院生涯有关,但我倒情愿觉得,这是金庸中年以后自己对这种“一夫多妻制”爱情生活的渴求。

这一点在新修版《天龙八部》中便隐隐可见端倪。金庸封笔之后,对其创作的所有小说都进行了比较大的修改,每次修改均有部分情节改动,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有三联版和新修版。在新修版《天龙》中,丁春秋与李秋水通奸已是难以理解,更差一点让段誉娶了7个老婆(钟灵,木婉清,虚竹灵鹫宫梅兰菊竹四胞胎姐妹,还有西夏银川公主的丫鬟叶晓蕾),幸亏没有成真,但这种构思已经显得不可理喻。

回到韦小宝。小宝尽管贪财,贪色,贪势,却能重拿轻放,不失英雄本色。手中泼天富贵如何,大权在握又如何,比起天下苍生,孰轻孰重,在那一刻,在小宝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或许,小宝不是英雄,也不是大侠,但是,他绝对是一个让人一见难忘的人,也是一个绝对可以相信的人。

说不尽的小宝,道不尽的小宝……如果说《鹿鼎记》的成功真要归功于某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必是韦小宝无疑。

《鹿鼎》不仅塑造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宝,更写活了康熙。作为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千古帝王,不论是文学还是影视作品,康熙都是以严肃的面孔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鹿鼎记》却写出了一个充满童心,非常可爱的康熙。既有着作为帝王的睿智,也有着孩童般的贪玩。

从《射雕》开始,金庸便在着力塑造这种外族帝王的形象,成吉思汗算是小试牛刀,忽必烈则是一次质变。《神雕》里,忽必烈作为大反派,文中却并没有对他进行人为的贬低,反而相当推崇。金轮国师向杨过介绍忽必烈时说:“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国师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雄才伟略,豁达大度”,这八个字用在反派身上,殊为难得。如果说《神雕》里写得最成功的两个配角,一个是郭芙,另一个就是忽必烈了。而到了《鹿鼎记》,康熙作为第二男主角,金庸更是不吝惜赞美之词,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君王活生生的从历史画卷里走了出来。

康熙与小宝的友情尤其值得称道。这种友情超脱了家国大义,也给这篇政治味道很浓的小说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底色。尤其最后密旨中的那一声“小桂子,他妈的,你到哪里去了?”真情流露,当真毫不做作!

《鹿鼎记》出场人物也众多,但论及塑造人物经典程度,则远非《射雕》和《天龙》可比。这或许与金庸有意识的创作成历史小说有关。因此出现的大多人物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甚至连天地会里十大香主都确有其人。加之小说人物的光芒被小宝占据不少,故而连韦小宝的七个夫人给人的印象都不是太深。

作为金庸的封笔之作,这部小说寄托了太多金庸自己的思想。他借小宝之口说出“老子不干了”,于是,一代大侠弃剑封刀,一位王者归隐江湖,消息一出,举世哗然。我们不必去追究金庸做这个决定的前因后果,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真的写不下去了”。更或许,就像歌词中所唱:“身在江湖暮色寒,归来时人未老心已倦!”不论是何种缘由,其实只要我们细心一点不难发现,金庸许多小说的最后,主人公都选择了归隐山林,张无忌如此,令狐冲如此,小宝更是如此,所以终于到了他自己,也理所当然的选择了一条同样的道路。

我们应该庆幸,庆幸有金庸,才让我们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享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饕餮盛宴。我们更应该庆幸,庆幸在那个纯真的年代里,可以让我们肆无忌惮的去乘着武侠的翅膀,尽情挥洒,展翅翱翔。

也许,若干年后,当我们沉浸于快节奏的网文中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一看那些年我们一起读过的武侠经典,会发现,那些所谓的感动,所谓的经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行渐远,只会在年华的飘零中长长记起,历久弥香……

结语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十四部作品,虽说水平高低参差不齐,却代表着金庸小说不同时期的精髓所在。有的澎湃激荡如长河汹涌,有的刚猛凌厉似利剑出鞘,也有的清新淡雅好比幽兰空谷,还有的叨叨絮语更胜夜雨呢喃……

十四部作品,十四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十四段儿女情长江湖爱恨传说,共同组成了金氏武学的体系,构筑成了一个庞大的武侠王朝,使得金庸成为武侠界集大成的丰碑式人物,更使得武侠小说这一文体得以最大限度的推广流传开来,并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登堂入室,上升为文学经典的可能。

武侠小说的确不是金庸首创,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金庸,武侠小说绝对没有现在这么广泛的受众,更不会衍生出后来一系列的玄幻穿越等风靡网络的小说题材。如果说武侠是一个广袤的平原,那么金庸就是在这块平原上平地而起的最高的那座山峰,照耀着别人,引导着别人,也感动着别人。

当七篇评论写完,再回过头来,竟发现金书之精髓,未道出其中之万一,或许真的是笔力不济,力有未逮。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金书中的故事,其中的人,早已经活在每一个爱好武侠的读者心中,每个武侠迷都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典藏着这一分感动,这一分热爱。

近段时间,通俗文学圈动荡不稳,网络快餐大举侵袭,传统武侠岌岌可危。是放任自流,还是涅槃重生,都将留待时间的考证。有人感慨武侠盛世不可复现,也有人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奋斗。或许,我们无力改变当前这一种现状,但至少,我们曾经努力,这便足够。

最后,请让我用仙界飞龙的一首歌词《情系天书忆奇侠》作结,向武侠界的这一位顶级宗师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卸雕鞍,拂长剑,塞北江南,来去皆流连。

长路漫,山水之间,看尽多少,恩怨情无限。

大漠无边,弯弓少年,莽莽黄沙,千里送孤雁。

榆舟畔,画角霜天,谁家玉笛,翻飞江湖远?

落英如醉舞翩跹,碧海听潮忆当年,叹青衫憔悴,相看总无言。

抚罗帕,绣缠绵,任白发,覆红颜,青丝白发未曾悔痴恋。

终南山后尘嚣远,绝情幽谷月长悬,避纷扰俗世双影羡神仙。

望参商,分两边,挥兰袖,碎珠帘,难舍今夕,聚散几番缘。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恨金蛇负恩,花谢有谁怜?

瀚海天山,家国两难全,翠羽凋,乡冢空余碧血寒。

衡阳一曲琴箫绝,雪尽往事已成烟,再不见青霜虹影舞双剑。

醉看世态万千,聆君一曲清弦,携手笑傲,红尘自清闲。

胡雁哀鸣断云边,塞上牛羊是何年,奋英雄一怒关山气浩连。

莫笑俗心凡愿,但求逍遥派人间,回首谁家弟子谁家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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