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1

马多多从小就毛多。

多到什么程度呢？同样都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人家的娃娃都是白胖光滑，马多多像只营养不良的猕猴桃成了精。

小学的时候，马多多就不穿裙子了，因为她的腿毛又黑又亮，小风一吹带动出草原的浩荡。

初中的时候，马多多从不穿连裤袜，遇到运动会需要集体穿连裤袜西服裙，她总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腿毛从裤袜里伸出来 ，每一根都像迎风招摇的小手。

高中的时候，马多多已经长了唇毛，她知道自己暗恋的学霸男神背后叫她小胡子太君。她只能将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恨不得别人注意不到她。

大学里，荷尔蒙四溢，很多女孩子都恋爱了。马多多在寝室里也穿着长腿睡裤，洗澡从来不和同寝室的女生一起去。马多多每次换衣服都把自己缩进床铺里面，鬼鬼祟祟，像个不合群的怪胎。

恋爱好像是个恐毛癖，对很多毛的马多多来说，男朋友是一种虚无的存在。

恋爱绝缘体马多多，每天只能学习学习再学习，成绩优异的她却在面试中碰了壁。

校招的时候，马多多投了很多简历，她无意中听见一个翻着简历的招聘人员说，哎哟，好家伙，你们来瞧瞧这是男是女啊，胡子挺黑呀。

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压低声音笑。

马多多的心像一团被丢在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拧巴还恶心。

毛多有罪吗？她也不想啊。

2

毛很多的马多多去医院挂号，医生只告诉她这是青春期雄性荷尔蒙内分泌的问题，很多人都有，她只是毛多一点而已，不影响生活。

马多多想说，怎么不影响生活呢？我现在不止是一条单身狗，还是一条有着小胡子找不到工作的单身狗。

医生说，你现在激素水平正常，不需要吃药，要不你可以试试脱毛。

马多多将这句话听了进去。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冰点光子脱毛机。马多多的选择不多，脱毛乳膏，蜜蜡脱毛，刀片刮毛，还有镊子拔。马多多买了好几种脱毛乳膏，味道都有一点刺鼻 ，抹到腿上去，过一会儿用刮板刮掉，那些变得软化脆弱的毛就随着乳膏一起消失了。

马多多第一次摸到光滑的小腿 ，她呲着牙笑，真滑溜。

马多多终于敢穿短裤在宿舍里待着了，她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感叹自己的皮肤光滑又白净。这种微妙的触感，把她丧失多年的自信心都勾上来一点。

没过几天，马多多发现问题了，她摸自己小腿的时候，扎手。一条腿碰到另一条腿的时候，扎腿。

毛多的马多多毛发长得迅速，像七八月里蓬勃的麦田，每一根都锋芒毕现。

脱毛乳膏挺贵，穷学生马多多算了一下毛发的生长周期，觉得自己这样脱毛太过奢侈。她咬咬牙买了一小瓶蜜蜡脱毛膏，想试试是不是真的如电视广告中说的那样越用腿毛越细。

给自己刷蜜蜡膏的时候，马多多觉得自己像一个泥瓦匠，上料，刮平，贴上胶布，等待干燥黏合。撕掉胶布的过程，马多多不想使用任何语言，总之疼到腿抖手抖。

为了去掉小腿上的汗毛，马多多流了两碗泪，第二天就把蜜蜡脱毛膏扔了。

马多多最终选择了刀片和镊子，刀片刮腿毛，镊子夹唇毛和眉毛。龇牙咧嘴地将自己拔干净，马多多重新拍了照片，做了简历。

这一次她等到了面试，顺利通过。

马多多终于不是毛多多了。她想，这样真好。

3

参加工作后，马多多开始了相亲之路。

她没什么恋爱经验，却看过很多失败的恋爱，寝室里除了她之外的几个女生都谈过恋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马多多觉得自己见过的猪还挺多。

马多多第一个相亲对象和她年纪差不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见了面聊了天，马多多觉得对方不错。谁知当天晚上，男生就拉黑了她。

马多多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男生嫌弃她赚钱不多还大手大脚，月光族怎么能持家呢。

马多多心想，我刚上班就这么点工资，不让家里补贴就不错了，月光有错吗？也许是真的有错吧。马多多拿出上学时的劲头，努力工作，在涨工资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涨了一点工资的马多多继续相亲，对方是体制内的公务员，上来就把马多多的家底调查了一遍。结果对方说，你工资虽然比我高了一点，但是还是比不上铁饭碗。你抽空考个编咱俩还可能继续。

马多多婉拒了考编的要求，后来听说男方嫌弃她不务正业，没有规划。

马多多心想，我怎么没规划，我的规划就是不要被别人规划。

后来，马多多对相亲这事看淡了，每次赴约她都暗示自己，对方可能是哪种性格的动物，自己不是在相亲，是在逛动物园啊。这么想着马多多就舒服多了，人怎么能跟动物生气呢。所以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能一笑而过。

4

马多多三十一岁，从原公司辞职后，她和高中同学合伙成立了工作室，创业自己当老板。

跑业务，谈合同，硬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铠甲。她也去做医美，定期除毛，将自己保养成剥了皮儿的荔枝。

相亲局她已经不太去了，父母已经对她的婚姻放手，当钱足够多的时候，父母也不再逼迫她将幸福维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马多多买了人生中的第二套房，不同于第一套那个三十几平的小公寓，这次她选了靠江边的大平层。视野好，交通便利，小区环境一流。

合伙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装修公司，老板是合伙人的发小。马多多本想避开熟人，网上那些被熟人坑的装修案例太多了，怎奈合伙人极度热情，将人直接拉到她面前。

见面时，马多多正被验房的交接人领着在毛坯房里团团转。她虽然买过一套房子，但那是精装修的小公寓，和这四壁水泥带来的感觉还是不同。

合伙人将那人推过去介绍，这是郝明。

马多多犯愁的功夫，郝明就自然地和交接人攀谈起来，每一处又重新查看，讲了许多马多多听不懂却感觉很厉害的术语。

合伙人递给马多多一个邀功的眼神，马多多立马表示请客吃饭。

5

席间，马多多对郝明的好感倍增。哪怕他梳着低马尾，又白又瘦，说话轻声细语像个姐妹。可这些并不妨碍郝明用专业知识拿下马多多这个准客户。

尤其是马多多将一些网红装修图拿出来，郝明立刻就把其中利弊讲得清清楚楚。包括施工如何，后期使用维护，以及软装搭配。郝明又拿出刚刚交付的案例，翻照片给她看。

马多多心想这不就是我要的风格吗？

装修的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马多多对装修这件事还真没怎么上心，从设计到材料全是郝明大包大揽。

需要敲定细节的时候，郝明就拉着马多多在房子里逛一圈，告诉她该怎么做，行不行。

需要买材料郝明就带着她满市场转悠，每一种性价比如何毫无保留。

马多多说行啊，就按你说的办。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就把这当成自己的房子一样。

郝明就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虎牙。

马多多心想，一个老爷们，长得还怪好看的。

炎炎八月，夜风习习，马多多穿着真丝长裙，站在阳台上吹风。

开荒保洁今天结束了，马多多迫不及待想看看房子。

郝明递给她冰可乐，给她软装的意见。

马多多忽然问，大热天的，你怎么总穿着长裤啊，不热吗？咱们进去吧，把空调打开。

郝明笑笑，我这人呀腿上没有汗毛，上学的时候总被人嘲笑不够爷们。所以就一直穿长裤，习惯了。

马多多瞪大眼睛，一拍大腿，没汗毛还不好，管他们说什么。

马多多用手比划一下，我小时候腿毛这么长还黑，也被人天天说，我还长胡子呢，同学背后都叫我太君，你看我现在不照样穿裙子么。听他们的，咱们都不用活了。

郝明露着虎牙笑，你说得对。

6

马多多和郝明好上了，性格和外表都不太搭的俩人，相处起来竟然没有违和感。

马多多冲劲十足，郝明略显温吞。马多多曾经是个多毛精，郝明天生就是白煮蛋，连胡子都稀稀拉拉没几根。除了一头飘逸的长发，马多多实在找不到郝明毛更多的地方。

相恋半年，马多多把郝明按到了床上。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褪去了小女孩儿的娇羞，情之所至，该干嘛干嘛。

郝明反客为主的时候，马多多晕乎乎地想，这不是挺爷们吗？谁说我男人不爷们的。

事后，马多多躺在床上，用脚丫摸郝明的大腿，啧，滑溜。

曾经毛多的马多多享受到了帝王的快乐，怪不得皇帝老儿都喜欢肤如凝脂的美人，摸起来是舒服呵。

被马多多像撸猫一样撸腿的郝明说，你知道吗？咱们俩其实是校友。高中的时候你在快班，我在艺术班，所以你平时看不见我。

马多多想起来，艺术班和文科班在六楼。自己的快班是在五楼。

郝明接着说，其实我上高中那会儿就知道你。还暗恋过你呢。

马多多咧着嘴笑，你可拉倒吧，我那时候可是个长胡子的太君。跟我们班男生站一块都分不出公母。

郝明说，我也被他们说成是娘娘腔啊，我不就是有点性格慢，还天生毛发稀少么。毛多就不配被人喜欢吗？反正当时我喜欢你。本来大学毕业我去了北京，可是京漂太累了，我就回来了。刚好听说你出来单干还买了房要装修，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自荐要给你装修房子啊。

马多多将自己除了毛的小腿亮出来，可我现在没有毛了，你看多么干净。心想，这家伙不会是恋毛癖吧。

郝明满不在乎，有没有毛又怎么样，我喜欢的是你这人。

马多多心满意足地放下腿，多好，这个人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毛多毛少，赚得多不多，工作好不好。

那些被猕猴桃精支配的卑微回忆，终于被冲破了一个口子，逐渐溃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