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观影《百鸟朝凤》
这是一部好电影，也是一部让人提不起兴趣的电影。相比较而言，在当今这个时代这类题材的电影更适合做成纪录片在学校教室里播放。
这是2017年第一个惊喜。
电影虽然看完了，但。
余音绕耳，辗转不绝……
这不仅仅是一部电影，这是生活本身，这是现实……
影片所有的背景，人物之间的对话与群众的表现等，
几乎没有夸张，就是生活原汁原味的呈现……
特别是人物动作、神态、语言等细节方面，非仔细阅读不可……
这部影片卖的不是脸，而是文化、情怀。
当然本身问题还是有的——
题材、主题是否契合当今大众口味？有没有考虑当今电影行业的商业趋向！
剧照▕▏百鸟朝凤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百鸟朝凤吹完了，影片也走到了尽头……
片尾那传说中的唢呐绝技似乎配合着焦师傅的背影渐行渐远……
在无情的历史面前我们曾留下了什么？
第一，缺失的信仰。焦师傅在传授天鸣唢呐技艺前，郑重地叮嘱道「唢呐离口不离手」；面对村长儿子恳求自己吹奏一曲百鸟朝凤，焦师傅毅然拒绝，回答道「不是钱的问题」；在举行「传声」仪式前，焦师傅讲道「今天我选的这个人，不单是看他唢呐吹得多好，更要紧的，是看他能不能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他才能拼着命把这活保住传下去」；游天鸣第一次接活后回来看师父，师父告诉他「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面临游家班将要解散的危急关头，焦师傅亲自出面为徒弟张罗，在发现天鸣生病不能吹奏时，焦师傅直接向前走去，大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焦师傅吹着吹着，直接吹出了殷红的鲜血，原来他得了肺癌……但是焦师傅却不顾自己让游天鸣接着吹……
在这里唢呐已经不再是唢呐本身，它已经成为唢呐匠们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种信仰，剑毁人亡，人亡唢呐亡。是用生命来演奏，也是在演奏生命。
第二，唢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焦师傅在多个场合提到「咱们这黄河岸上不能没有唢呐」，唢呐似乎已经成为当地人生活的一部分，一种民间文化的象征。焦师傅肺癌病重，但对天鸣说「我卖牛，不是为治病，是想给你置办一套新家伙。你该把游家班再撑起来！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唢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让它断绝，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民族文化认同感与传承传统文化的使命感。焦师傅在游家班成立的时候，仍然提醒游天鸣「从今往后无双镇唢呐的荣辱兴衰就全看你了」，面对越来越「凄惨的票房」，焦师傅不忘告诫弟子「别光盯着那几张票子，要盯着手里的唢呐」，唢呐不仅是一门技艺，还是一种责任的承担。焦师傅从时空深处显现出来，看着学有所成的天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百鸟朝凤」算是后继有人了，自己也能坦然面对地下的师傅了！
第三，中国自古以来的「师法」、「家法」传统。焦师傅在电影里多次提到他师父传授给他的唢呐，感觉非常自豪。「那支唢呐是我师父当年给我的，也是我吹的第一支唢呐」，「这是大清朝道光年间的唢呐，是我师父的太爷传下来的，有几百年了，咱这八百里秦川，恐怕是找不出第二支」，「这支金唢呐是我师父传授给我的」，「这是我师爷的师爷的师爷传给我的」，这种自豪之情没有同样体会的人几乎是不能感受到其中的微妙的。我们从很多大师的传记、谈话中就略能体会到这些感情，钱钟书被传「恃才傲物」，但是谈起自己在清华的老师时，让人觉得只要能和他一样当那些大师的学生仿佛就是生命中最荣幸的事情一样。陈寅恪晚年的时候目盲并将自己著作的整理出版权全权授与弟子蒋天枢，「在陈寅恪托付毕生著作的那几日见面中，一天，蒋天枢如约上门，恰好陈夫人不在，没有人招呼他，已目盲的陈寅恪也不在意，径直开始谈话，结果蒋天枢就一直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师床边听着，几个钟头始终没有坐下。那年，他已年过花甲」，当陈寅恪文集出版时，「当时出版社给他3000元整理费，他一分钱也没有收，全部退还。因为‘学生给老师整理遗稿，怎么可以拿钱呢’」，这其中透露出的「师道重量」是有多重？严耕望、余英时之于钱穆也如是。
某天游天鸣终于完成了师父布置的任务，急忙跑去告诉师父，然而焦师傅并无任何反应，游天鸣也没有得到想要的赞美与肯定，焦师傅只是拿给他一根更长的芦管，让他继续到芦苇荡里吸水……
影片结尾的时候，蓝玉和游妹叫天鸣留在西安工作，不要回去干那没有前途的唢呐了，天鸣答曰「我跟师父发过誓的」！
天鸣跟蓝玉相比，气力不足，不是吹唢呐的料。但是师父却「因材施教」，不断地让天鸣练习吸水增强气力。焦师傅看似不关心天鸣，其实还是非常在意他的，某天晚上天鸣在河边练习吸水，突然下了暴雨，焦师傅和师娘连忙出去找天鸣，那紧张的表情，多真实，多感人！
每当我看到这种师生关系时，就会心生向往之情，如今这种关系至少也要到研究生阶段才能体会了！虽然现在这种师生关系类似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可是每当听到别人叫「师父」、「师兄」、「小师妹」……类似称呼时，自己内心都会一阵跳动。但是我也非常反感如今的很多研究生，因为他们考研的目的几乎都是「为了找工作」而不是「为了兴趣」、「为了学术」本身，如果我是面试官的话，前一类人不管你的成绩有多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Pass掉。
每当看到古时拜师的事例以及各种学派的源流时，我们都能看到其中的「师道」传承，这和一个人的「家学」传承几乎是一样的，看到民国时代的大师们，我总是感慨，为什么自己没有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呢？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第四，儒家思想的体现。重视一个人的德行——尊师、孝顺、仁爱、责任、报恩……孔门四科的第一门就是「德行」，孔子最注重的也是一个学生的德行。天鸣第一次接活后来看望师父，焦师傅问他：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做徒弟呀？”
“您老人家心善，怕我爸活活把我打死！”
“错！我收你做徒弟是因为你的眼泪。”
“啥眼泪？”
“你爸摔倒以后，你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你掉的那滴眼泪。”
焦师傅最后一次演奏前曾说「百鸟朝凤是大哀的曲子，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只有德高望重的死者才配享用。窦村长打过日本鬼子，剿过土匪，那年带火庄人修水库，让石头压断了四根肋骨，他的所作所为火庄人都看在眼里，我就不多说了，如果说无双镇还有谁受得起百鸟朝凤这个曲子，窦村长算一个」！百鸟朝凤在这里就是「德行」的另一个名称，以致后来焦师傅将死之日，叫徒弟天鸣不要给他吹奏「百鸟朝凤」，他或许认为自己愧对师父，不配享用「百鸟朝凤」。
电影里的唢呐匠其实就是替别人办丧事和喜事时的乐师，儒家对丧事是十分重视的，在一定程度上来讲这就是一个人孝行的体现之处。影片中展示出来的孩子与家长、徒弟与师父的那种「距离」、「等级」与「尊敬」，其实就是这种「孝道」的体现。我们先不管这种「孝道」的表现程度与对错，我们只需要关注里边的真情就对了。
某天焦家班举行传声仪式，传声「它传的不光是百鸟朝凤的演奏技巧，更是一种荣耀。它是对一个唢呐艺人人品和艺品最好的肯定」，焦师傅在仪式前讲道「咱们吹唢呐的好歹也是一门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人担起责任，把这个活传承下去」。让人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是，焦师傅把游天鸣作为了下一任班主。蓝玉对此感到很意外，并问了师父为什么不选自己。焦师傅答曰「你吹得很好，你是我徒弟中悟性最好的一个」！蓝玉在这里其实就是一个陪衬物，是为了衬托天鸣的「德行」的，因为德行才是第一标准，在这个前提下，天鸣可谓真的是「众望所归」。
天鸣在第一次接活后，来到师父家里，用挣来的钱给师父买了他最喜欢的烟叶，虽然没买对；又给师娘送来花布，让她自己做衣服穿。并且买来一大袋新鲜肉，点心和酒……这一切无不体现儒家「知恩图报」的道德观。
求诸己，求诸人
焦师傅去世后，天鸣为他吹奏了象征最高荣誉的「百鸟朝凤」，最后这「百鸟朝凤」与其说是吹给焦三的，还不如说就是吹给屏幕前或正在影院观看电影的我们。
整部电影如果从「电影」本身的元素来看是完美的。它几乎就是「生活」的影子，如果说与生活本身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把十几年缩成了一百多分钟。内容——真实；演技——本色当行。
虽然这部电影演得如此好，表达的主题浅显又深刻，即使作为一个热爱中国古代文化的我，也「不喜欢」看！原因不感兴趣，这主要怪我。因为我对看电影抱有很大的目的性——看书之后的娱乐活动。自己看电影主要是为了放松……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这部电影反应的一些问题：
其一，群众对「百鸟朝凤」——民间文化的态度。
某天，天鸣在河边吸水，此时路边经过几个农人。
“这娃天天在这练习吸水，快把河水吸干了吧。”
“别小看人嘛，看人家娃多有恒劲。”
“就是嘛，你去试试，看十天你能把水吸上来不？”
“哼！我才不当唢呐匠呢？剃头的，唱戏的，呜哩哇啦送葬的，有啥出息。”
“你这都是旧社会的说法。”
“等你爸死了看你请唢呐匠不？”
“哎，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也不能责怪朴实的乡亲们，更何况这部影片的背景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务农的人们（与现在可能有一点差距）他们每天想的都是「田里的杂草除了没有」、「今年的收成怎样」、「今年有多少收入」……他们追逐的只是「物质上的温饱」。再加上乡亲们的文化程度不高，还不会想到「保护传承民间文化」这等「大事情」上来。城市里的公民文化程度可能相对较高，但是他们却几乎都被绑在「为生存而奔波」的路途上，可能即使「有心」也会「无力」的。
其二，唢呐技艺本身。随着社会的发展，毫无疑问唢呐技艺必然也需要做出相应的改变。否则难能吸引外人观赏，到最后只能「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至于吹唢呐的唢呐匠，当然也需要主动对该项技艺加以改进，只有自己有真才实学，别人才会「任用」「欣赏」你。
其三，唢呐匠的生存问题。影片中脱离师门的蓝玉，最后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吹唢呐，到当地一个工厂谋生，之后众师兄们不得不远走他乡到省城西安打工谋生，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指向——谁来给这些唢呐匠提供「生存的工资」。
其四，城市化的影响。影片最后蓝玉等人见识了大城市的「魅力」之后，都觉得在城市打工比在农村吹唢呐更有前途。相继劝说游天鸣留下来，假如天鸣留下来了，「百鸟朝凤」该何去何从？因为很多民间文化其实都流传于普通的农民之间，如果他们都放弃了「百鸟朝凤」，又有谁来继承它们呢？
其五，政府等相关部门的政策。其实归根到底就是「钱」的问题，没有钱谁来改进唢呐的材料，谁来继承这民间文化。有了「经济基础」，唢呐匠们就能安心提升唢呐技艺了！
某天，县傅局长和游父找到游天鸣，说什么县里要搞非物质文化遗产，叫游家班给他吹一场录下来，焦师傅听到后比游天鸣还激动，连忙叫道：「天鸣，答应他们。答应他们，天鸣！」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转机……
其六，加强推广。中国很多民间手艺的传承可以说都是通过「家法」与「师法」的封闭模式传承的。影片中焦师傅收徒弟的「严苛」还是有目共睹的，假如能放宽一点标准，收更多的徒弟或更具天分的徒弟，说不定一些天才还能突破唢呐技艺的瓶颈。但是农村面积那么小，人口也不多，唢呐匠多了也是一个问题。但是当今社会几乎就不存在此类问题了，但愿本片能对相关政府部门或民间组织提一个醒。
最后，欧风美雨的影响。影片中「洋乐队」的出现可以说就是本片的一个「高潮」。至此以后，游家班一落千丈，洋乐队节节高升。
这一幕仿佛是历史的再现——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胡适当年提出「全盘西化论」在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有一定问题的。但在当时的场景却未必，这句话也可能是表达胡适「对中国的不争气」的激愤之语，之后胡适也提出了「整理国故」的口号，看来他也没有摆脱传统文化的影响。
那个时代的大师们几乎都是中西古今文化兼通，而不是如今的「专家」——专而不通、专而不精。当然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与他们的历史使命有关的，他们要为中国找到出路。
我们看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是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历史问题的。钱穆先生曾说：在那制度实施时代的人们所切身感受而发出的意见，称之为历史意见。而后代人单凭后代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需要来批评历史上已往的各项制度，那只能说是一种时代意见。
是的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百鸟朝凤」一事，只能说他们似乎「落后」了；以当时人的眼光来看，众人对「洋乐队」的围观，只能证明人们对「新事物」的好奇以及对「先进」的追求。
如今生在全球化时代的我们：
但愿能——
坚守本土文化，接纳外域文化。
借本土文化塑造自我，借外域文化完善自我。
附电影情节摘录：
最是有味在人间
故事一开头便让我感到亲切又惊讶。鸟瞰着高低不平的大地，仿佛屏幕外的我们都能闻到一股泥土的味道……
游家父子一前一后行走在蜿蜒的黄土大地上，小孩天鸣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满脸不情愿，就像你小时候被父亲叫去干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一样。游父由于走得太快，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激动，把小天鸣落在了后面。当游父转过头来看见小天鸣时，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随手捡起路边的小石子仍向蜗行的游天鸣……
旋即二人坐在黄土高地上休憩，望着山下的水庄。
游父曰：呆会儿见了焦师傅，不管他说啥！你都要顺着他，知道不？
天鸣答：我不想吹唢呐……
二人小心翼翼地推开焦家大门，游父见到焦师傅后，由于欣喜过度，边跑边拿着香烟朝焦师傅奔去，不注意摔了一跤。天鸣连忙跑过来扶着父亲，看着父亲额头上的血迹，眼泪上涌，几要断线……
游父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伤势，连忙上前给焦师傅点烟。期间焦大爷问游天鸣几岁了，天鸣刚出声，游父就抢着回答：十三，十三了，上个月十五刚满十三！似乎游父是有意瞒着焦师傅，似乎年龄跟学唢呐有很大关系，似乎这关系到游天鸣能不能顺利拜师学艺……
接着，焦师傅为了考验游天鸣的气力，让妻子端来一瓢水，叫天鸣用一根芦苇管把里边的水一口气吸完，不能换气，站在旁边的游父看起来比身在局中的天鸣还「兴奋」，不断地大喊——快吸，还有一半，快吸，快吸……
结果天鸣还是没能够吸完，直接吐了出来，摔倒在地上。游父见状，微微看了看地上的小天鸣，马上跑到焦师傅的跟前求情解释，让焦师傅收下游天鸣。
焦曰：他气力不足，不是吹唢呐的料！
游父立刻紧张起来，直接拿起葫芦瓢对天鸣一阵拳打脚踢，上演一番「周瑜打黄盖」的好戏，奢望焦师傅能收下天鸣。
可能是打得太重、太久了，也许是其他原因，焦师傅阻止了游父，并且收下了天鸣。两个月后又收了一个弟子蓝玉。
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天鸣说「父亲从小就梦想做一名唢呐匠，因为没有师傅肯收他，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强迫我来圆他的梦」！。这不就是当今某些家长的真实写照吗？
百鸟齐鸣最少年
在之后的日子里，焦师傅叫天鸣在芦苇荡边吸水，某天小天鸣终于把它吸上来了，高兴地不断大喊「我吸上来了」，激动地跑回院子里。然而焦师傅并无任何反应，游天鸣也没有得到想要的赞美与肯定，焦师傅只是拿给他一根更长的芦管，让他继续到芦苇荡里吸水。颇有一股禅意！
某天，天鸣在河边吸水，此时路边经过几个农人。
“这娃天天在这练习吸水，快把河水吸干了吧。”
“别小看人嘛，看人家娃多有恒劲。”
“就是嘛，你去试试，看十天你能把水吸上来不？”
“哼！我才不当唢呐匠呢？剃头的，唱戏的，呜哩哇啦送葬的，有啥出息。”
“你这都是旧社会的说法。”
“等你爸死了看你请唢呐匠不？”
“哎，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蓝玉天赋异禀，焦师傅经常带着他随众位师兄出去接活，而天鸣则被留在家里继续吸水，（似乎有点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感觉……）某天师娘准许游天鸣回家呆几天。
天鸣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后，游父一阵错愕。
“你回来做啥？”
“师傅让我回来的。”
“啥？”
一阵沉默，游父大骂：狗日的，你这是烂泥糊不上墙！
……
饭中一阵问答，天鸣答曰——师傅让我早去早回。
游父听后，顿时眉开眼绽，与妻子相视一笑……接着往天鸣碗里夹了一块肉，笑着说：早去早回，嗯！
某天焦师傅把他的压箱货拿出来，郑重向游天鸣、蓝玉两位弟子介绍道：这是大清朝道光年间的唢呐，是我师父的太爷传下来的，有几百年了，咱这八百里秦川，恐怕是找不出第二支！……（蓝玉）记着，唢呐离口不离手，你要好生护着！
但是焦师傅却没有给天鸣唢呐，天鸣呆呆地看着师父把箱子关闭，眼巴巴不明所以。
天鸣以为师父看不上他，于是决定回家。刚走到墙角，突然听到父亲与别人正在对话。
“天鸣最近怎么没回来？”
“跟他师父正学着呢，好多调调都会了！”
“我还真没看出来，天鸣这孩子还是块吹唢呐的料！”
“我是想了一辈子唢呐，没吹上唢呐。这娃比我强，平时啊不声不响的，做起事来，一点都不含糊，前几天回来了，说师父正准备教他吹那个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这曲子，可是多少年没听过了！”
“可是我觉得我们天鸣没这个福气啊！”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相信我娃的。”
（这不就是你的父母在别人跟前炫耀你的样子吗？）
天鸣听后，望着高高的蓝天，即刻掉头返回师父家……
游天鸣返回水庄后，发现饭桌上有一个唢呐，焦师傅说道：从今天起，你和蓝玉一起学习唢呐吧，那支唢呐是我师父当年给我的，也是我吹的第一支唢呐！
游天鸣第一次与焦三爷出去接活，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表演期间，孝子孝妇齐齐下跪「长歌当哭」。此时此景仿佛让我们回到了小时候，观看家乡邻人举办丧事的场景，令人怀念。曲毕，长子（可能是）过来恭敬地给焦师傅上了一杯茶，并和所有亲戚一起跪向焦师傅，乞求道：
“焦师傅能不能给我爸吹个百鸟朝凤？（一般人家过事，就吹个四台；八台场面更大，价钱更高，难度也大；顶级就是百鸟朝凤，必须是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享用）唢呐一响，百鸟为王。我知道这个曲子的金贵，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
“师父，査老爷子真是德高望重呢！”
“哼！你们知道査家为啥成了金庄的第一大姓？过去，金庄有张、王、钱、李、査五个姓氏。这个査老爷子当了四十年的村长，把其他姓氏的人差不多都全挤走了，这就是他的德行。”
演出完毕，蓝玉和游天鸣来到一个茅草屋，蓝玉叫天鸣和他一起尝尝香烟。当他们睡着后，不小心用脚把油灯碰倒了，身边的柴草瞬间燃了起来。天鸣发现后，连忙把师弟叫醒，在他们逃出去的途中，天鸣把蓝玉的唢呐带了出来，自己的却没能够带出来，屁股却因此着了火，待火被浇灭，焦师傅问天鸣：
“你的唢呐呢？”
“我……我的唢呐……”
焦师傅满脸担忧地走到天鸣身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我跟你说过唢呐离口不离手，你耳朵聋了？”
蓝玉心里过不去，解释道：
“师父，我的唢呐是师兄从火里抢出来的，他的那个……”
日复一日，青春不再……
焦家班传声的日子到了，所谓「传声」，就是唢呐班班主确定接班人的仪式。它传的不光是百鸟朝凤的演奏技巧，更是一种荣耀。它是对一个唢呐艺人人品和艺品最好的肯定。
焦师傅在传接仪式上讲道：
「我快要吹不动了，可咱们这黄河岸上不能没有唢呐，别说婚丧嫁娶弄几杆唢呐闹闹，就是平时干活累了，大伙听一段也能解解乏。所以呀，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唢呐不能断了种。我寻思了很久，该有一位能把唢呐继承吹下去的人了，二十多年来我收了不少徒弟。大大小小的，各个都能出活，没给吹唢呐的丢人。咱们吹唢呐的好歹也是一门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人担起责任，把这个活传承下去。所以，今天我选的这个人，不单是看他唢呐吹得多好，更要紧的，是看他能不能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他才能拼着命把这活保住传下去。这支金唢呐是我师父传授给我的，它已经有五六代人用过了，这支唢呐只能吹一个曲子，这支曲子就是百鸟朝凤。今天我把它传下去，我也希望咱们无双镇的唢呐匠们把它世世代代传下去！」
没有疑问，按照剧情发展以及大众的期待，天鸣顺利接班了。
天鸣接过师父递过来的唢呐，泪珠滴流，似乎有点不真实，似乎有点怀疑，似乎感到有点沉重！
晚间，焦师傅把蓝玉叫到跟前，告诉他已经能够出师，一般的红白喜事都能够拿得下来，明天就回家。蓝玉站在柱子边，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倾诉道：
“师父，是我吹得不够好吗？”
“你吹得很好，你是我徒弟中悟性最好的一个！”
“那您为啥要赶我走？……天鸣吹得不如我好，为啥他能学百鸟朝凤，我不能学？”
……
最是当年人事非
小天鸣终于长大了，焦师傅把焦家班解散了，让他重组游家班，并告诫道：
「你是游家班的班主，从今往后无双镇唢呐的荣辱兴衰就全看你了！」
游父听说天鸣接班后异常高兴，拿着农具一边跑一边给大庄分享——大庄，大庄，我们家天鸣接班了。这以后焦家班就改叫游家班了。
“哟！那你们游家祖坟上该冒烟了！”
“冒烟！不光冒烟，还得呼呼喷火呢还……”
天鸣第一次独自带领众人接活，派人去请师父，师父没来。这是他的一个小学同学，据说钱非常多。他的同学在演出前过来跟他们游家班打招呼，一旁坐着的几个老一辈问：
“长生，你咋不行接师礼？”
“接个锤子，我跟天鸣啥关系，打小是比过牛牛的嘛！”
婚礼仪式完毕，唢呐还在空中鸣响。长生走过来打断了天鸣的演奏。
“别他妈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得了。”
长生给每个人一个红包，天鸣看着手里的红包，顿时天马行空，思索万千。天鸣旁边的一个师兄脸都笑烂了，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数着里边的钱。
“一、二、三、……十，一百块！”
当时还是80年代，一百块代表什么，可想而知？
天鸣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站起来，又给每人十块钱……
天鸣第一次接活后，来到师父家里，用挣来的钱给师父买了他最喜欢的烟叶，虽然没买对；又给师娘送来花布，让她做衣服穿。并且买来一大袋新鲜肉，点心和酒……
“昨天你二师兄来过一趟，说你们那儿的乐师钱出得很阔呀！”
“也就是长生，他是我小学同学。别的庄子钱给的越来越少了。”
“别光盯着那几张票子，要盯着手里的唢呐。”
“是，钱少点就少点，让人寒心的是，连接师礼都不行了！”
“哼！没规矩了，没规矩了。”
夜幕降临，焦师傅把他珍藏二十几年的白水杜康拿了出来，当晚师徒俩「把酒高歌，挑灯看剑」，酒过三巡，焦师傅谈到：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做徒弟吗？”
“您老人家心善，怕我爸活活把我打死！”
“错！我收你做徒弟是因为你的眼泪。”
“啥眼泪？”
“你爸摔倒以后，你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你掉的那滴眼泪。”
……
“师父前天是我第一次出活，叫人来请你，为啥你不来？”
“我要是去了，你能够放得开手脚吗？”
饭桌上的下酒菜不断地减少，夜色也越来越浓重，焦师傅打开宝箱，大声说道：“今天我要把这些宝贝全都传给你。你看，这是我师爷的师爷的师爷传给我的，二三百年了。从前出活的时候，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千感万谢的。可现在，谁他娘的还把咱唢呐匠当回事儿啊！来，我给你吹一段。”
百鸟凤鸣，焦师傅忘情于演奏中，其神态如痴如醉，其声如怨如慕，不绝如缕。曲终，焦师傅可能是因为太投入的原因或是酒喝多了的原因，单脚跪倒在地上，似是对天鸣又是对自己自语：“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
第二天天鸣临走前，把兜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本打算给自己剩几块钱，持续了两三秒把钱全都留给了师父师娘。
悠悠兮百鸟朝凤
某天天鸣又接了一个活，他们正吹得起劲，洋乐队来了，此刻可以说就是平淡的情节中唯一有点起伏的地方，但是我们也不必过多要求，因为农村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
那复杂的乐器构造，那拿着指挥棒的特殊表演形式、那唱歌的性感豹纹女子……对于落后的农村是多么地陌生而充满吸引力，围观的乡亲们全都跑了过去……
那突然在空中爆炸的声响，仿佛为本土的唢呐敲响了丧钟，但是丧钟到底为谁而鸣呢？
天鸣他们不服气，继续演奏，但是几乎没有乡亲再来关注他们，反而当地的似乎是小混混过来了，说道：“你们吹一天挣多少钱哪？我给你双倍的钱，你们不要吹了啊！”
天鸣没听，双方直接打了起来，一方是唢呐的损坏，一方是对异域文化的新奇与热爱。
经此事变，无双镇陆续死了十几个人，但是都请的是洋乐队，没有一家来请游家班！在游家班众人心中留下无限的悲凉与无奈。
游父看着门口正在擦着唢呐的天鸣，说道：
“你还留着这些破玩意儿有啥用？”
出门时直接踢了装唢呐的箱子一脚，于先前游父热切希望儿子成为唢呐匠并以之为豪形成鲜明对比……
时过境迁，游家班几乎已经到了解散的地步，名存实亡。焦师傅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忙徒步从水庄走到游家来质问天鸣——为何游家班垮台了，有活也不接？
外界的影响有时真的无法抵制，游家班内部已经涣散了，都在另谋出路。一个活几乎没人再前来，谁也不愿意再接。焦师傅于是又和天鸣前往质问他的师兄们。
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刚准备出远门的师兄家里，发现他已经打包准备走了，焦师傅二话不说，直接把这位师兄脚下的行李全都甩在大地上，该师兄只是沉默，但是脸上却布满了无数的表情——似怨恨、似痛苦、似无奈、似坚决。脸部表情丰富异常，让人不可捉摸！连跪带走把一件件衣服拿在手里，屋里躺在床上的老母只能无奈地长叹、哭泣……
经过左拼右凑，终于还是找了几个人前来，并且游父害怕人手不够也前来帮忙（虽然他不会吹唢呐）……游家班沦落到这种程度，可悲可叹！
焦师傅这次也亲自披挂上阵，唱出几年未见的「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是大哀的曲子，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只有德高望重的死者才配享用。窦村长打过日本鬼子，剿过土匪，那年带火庄人修水库，让石头压断了四根肋骨，他的所作所为火庄人都看在眼里，我就不多说了，如果说无双镇还有谁受得起百鸟朝凤这个曲子，窦村长算一个。……这次给窦村长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班主游天鸣。”
由于游天鸣生病了不能吹，焦师傅直接就亲自上前吹奏了，其声呜呜然，真的是「与天同悲」！配合着背景音乐以及披麻戴孝的孝子们的肃穆神情，仿佛这不仅是吹奏给窦村长的，也是吹奏给自己的，更是吹奏给唢呐艺术的……
焦师傅吹着吹着，直接吹出了殷红的鲜血，原来他得了肺癌……但是焦师傅却不顾自己让游天鸣接着吹……
在得知天鸣师父生病后，游父直接拿给天鸣一千多块钱，天鸣问父亲哪来这么多钱，游父答曰：我把我们家那几只羊卖了……明儿就住到你师父那里，好好照顾他！
某天焦师傅叫游天鸣上集市帮它把最心爱的伙伴一头牛给卖了，天鸣回来后，将死的师父问天鸣：
“你知道我这个钱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知道，是给您看病用的……”
“我卖牛，不是为治病，是想给你置办一套新家伙。你该把游家班再撑起来！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
“天鸣，答应我。”
“我试试吧。”
“我死了，给我吹四台就行了，”
“师父，我给您吹百鸟朝凤。”
“使不得，使不得……”
某天，县傅局长和游父找到游天鸣，说什么县里要搞非物质文化遗产，叫游家班给他吹一场录下来，焦师傅听到后比游天鸣还激动，连忙叫道：
“天鸣，答应他们。答应他们，天鸣！”
天鸣于是来到省城西安，准备把正在工作的几个师兄们叫回去吹一场。
某天，蓝玉和天鸣兄妹在西安散步，蓝玉说：“我想成立一个古建工程队，……在城市打工，总比在农村吹唢呐强！天鸣你还是留下来吧！”
“我跟师父发过誓的……”
「曲高和寡」，就在他们散步的城墙上，天鸣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一个吹唢呐的老艺人。只不过他是在那里卖艺，乞求过往的行人能多少给点钱，果然没让他失望，有两个年轻女子给了他一块硬币……
天鸣此时内心有何种想法我们不知道，天鸣最后有没有将城里的师兄们请回去我们不知道，唢呐技艺到底有没有被县里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见游天鸣一人站在师父的坟前吹奏着那悠悠的百鸟朝凤，唢呐声穿透了时空，我们看见焦师傅从时空深处显现出来，看着学有所成的天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转身向宇宙星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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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2
上官清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