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四十年前,他们就像两条流窜在天涯的狗,相互许诺,若是我先死了,你便把我埋了。那时,女人二十三岁,花一样的年龄,却承担早衰的宿命。脸上堆满了理所当然的皱褶,是命运的年轮一根根活生生压出来的,用现在的说话,一点也不美。
男人是个胖子,二十五岁,他胖的很不协调,肚子大,四肢都小,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幼时常去撒尿的那棵树的村子已经活不下去了。刚见到女人的时候,男人有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让女人想起羊肉串的味道。
“吃过羊肉串?”
“小时候,咬过一口,我爹在的时候去县城顺便给我买的,好吃着呢,就是贵。”
“羊肉串在我那里倒不贵,街上全都是卖羊肉的。”女人听的神往,下巴都松了半截。
“你家,西边?”
“嗯。”
“我娘说,西边有极乐世界。你家附近那么多好吃的,看来就是极乐世界吧。”
男人笑了,“极乐说不上,风很大,沙也很多,除了羊肉没啥吃的。青菜都没有。”
“为啥子过来?”
“活不下去了。”
“哦。”
这是他们初次见面,和其他流亡人一起围着柴火取暖的时候,女人看到男人的脸顿时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亲切。换句话说,是女方主动的。
若干年后,当男人问到女人为什么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偏找他聊的时候,女人回忆了良久,说,“当时觉得你和我差不多大。”
“除了我还有不少年轻人啊,有几个上海来的小伙子长得很白净。”
女人吞了口口水说,“可能因为你长得比其他人胖吧,看着就不那么饿了。”
“你想把我吃了?”男人心头一紧,迅速随手拿起身边的被子。
“你吃了那么多羊肉串,吃你的时候肯定会有羊肉串的味道吧?”女人说。
“你是认真的吗?”男人吓得一身冷汗。
“当然是假的。”女人噗嗤笑了,“我就是喜欢你把我说什么都当真的感觉。”说完脱光了衣服,挤进了男人的被窝。那一晚他们都没有吃饱,却像是到了天堂。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女人很欢喜,因为自己终于可以减轻一些劳动了。第一个男孩才五岁就下田帮母亲拿东西,割草。“活像一个小畜生。”女人满意地笑了。
后来,他们又生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纷纷长大,除了老大一辈子没有文化,和他们住的近,读过书的孩子全都离开了这个贫瘠的土壤。女人还是觉得满意。
直到有一天,男人因为买假啤酒喝,胃部中了毒。他痛地躺在床上嗷嗷叫,就像一只负了伤的野兽。村里是个穷地方,没有靠谱的大夫,女人像发疯了一样,一个劲地从井里打井水让男人喝下去。根据女人的生活经验,没有喝水治不好的病,无论感冒还是发烧,只要多喝水就能治好,这次一定也能治好。
女人自信满满地喊来了老大,又叫了很多街坊邻居,他们都去打井水。每个人的动作都紧张有序的,秩序性极强,就像正规的军队。期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连低声的窃窃私语都没有。因为这里超越了语言之上存在着一种集体性的公知,大家都明白一件事,一件再常见不过的事,一件总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头上的事。凝固的空气中只有男人痛苦的呻吟,他先是不断用西北口音吆喝着一个谁也没有听过的名字。
老大紧张地注视自己的母亲,她淡淡地说,“那是你奶奶。”
之后,男人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突然惊吓地大叫,就像笼中的鸟;接着他开始了无休止的排尿,他看见了小时候常常尿尿的大树,这是关于记忆的足迹的那么一种东西。女人把街坊邻居和老大都挡在外面,把家里的门关上了。因为男人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因为知道自己是在别人的注视下排尿而感到羞耻。女人的内心还抱有着微不足道但坚不可摧的最后一点希望,这大概是最原始的生命力。
可男人没有醒来,随着排尿的结束,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嘴巴不习惯地抽动了两下,接着雕塑一样地僵硬了。女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良久都没有动。
当老大等不及要进来的时候,女人正坐在地上发呆,好像午后喝茶时的神态一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大扑倒在父亲身上,他第一次见着死人,哭的就像一只悲伤的牛。老大的哭声吸引了全村的人,大家沉默着,相互知会发生的事。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感觉就像大家都在等谁说一句话一样。等谁说呢?是等死去的男人说吧。等他突然醒过来,朝群众动情地挥挥手,说,“乡亲们,我要走了。大家好自为之吧。”显然不是等他。可究竟在等什么呢?
一切都是秩序性很强的,只有少数几个受不了这种沉重气氛的年轻女的大哭起来,她们哭不是因为悲痛,而仅仅是内心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就像一盏小碗,承受不了一大碗的水一样,那溢出来的,就是发泄的痛哭。当她们终有一天变成了一盏大碗,也可以像周围的长辈们一样,安稳地盛满死者之水,用秩序表达对于生死的敬意。
葬礼办的很仓促,男人被埋在死人们都埋的那个山坡。女人的眼中却察觉不到一丝的悲伤,她精力充沛地指挥抬棺材的壮汉,生怕他们用力过猛,惊扰了里面熟睡的男人。老大在一边看着,这感觉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指挥他们兄弟几个下田掰玉米的场景,先掰左边的,再掰右边的,一个都不能剩。井井有条的,充满秩序的,精力饱满的,母亲最后还要亲自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的玉米。
男人火化的时候,女人偷偷取了男人胸部的地方的骨灰,放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小盒子里带了回去,这件事情,她谁也没有告诉。
那个小盒子是男人在四十年前做的,就是他们相互约定“倘若我先死了,你就把我埋了”的时候。男人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个传说,人死之后,灵魂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很孤独,很害怕。若是灵魂附在一株草,那么下辈子就会变成一株草;若是灵魂附在一头牛,下辈子就会变成一头牛。
女人靠在男人的胸脯上,有些不喜欢,“那要是不要变成草和牛呢?”
“那变成人?”
“做人太苦。”女人摇摇头。
男人思考了一会,说,“那就什么也不变,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就行了。随身带着,还能说说话。”
“这样好!后来死的就可以在同一时间和前面死的一起游荡了,不孤单!”
“就像我们当初遇见的时候嘛!”
“流浪狗一样的。”
“去哪里都行?”
“哪儿都行,变成牛就再生一坨小牛帮我干活。”女人兴奋地说。
“还想吃了我?”
“一直都想。”
女人守着小盒子又活了三年,这三年过的平静、安详,和男人死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对于女人来说,人死了,人活着其实本没有那么大的差别。活着可能流窜,死了也可能流窜。流窜就是狗一样的流窜,一个人太孤独,两个人的话,无论怎么样都是“堪忍”的。
女人临终前叫来了老大,让他把小盒子和自己一起埋。老大点头同意了。
老大埋他娘的时候,由于通知的及时,这次兄弟几个都来了。老大把他们娘临走之前的话交代给了弟弟妹妹。这几个弟妹是上过学的,在老大的眼中,除了小时候,他们一直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除了过年的时候,他们西装革履地会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会送给他一些,有一次小妹妹就在意大利给他带来一双国际名牌的皮鞋。老大死活不要。可小妹妹一再坚持。后来老大穿着这双皮鞋去田里种地,才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坏了。小妹妹听了很伤心,抱怨大哥不识货,很“土”。老大过去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土”的,直到小妹妹这么说了。
这次弟弟妹妹来显然是开过家庭会议的,他们觉得花大价钱把母亲埋在高级公墓里,那里环境好,有康乃馨,有玫瑰,有夜莺,也有用英文书写的墓碑。
老大死活不同意,硬是要把母亲留在家门口的坟地。可无奈争执不下,上过学的弟弟妹妹们都说他不懂,老大一直也觉得自己的脑袋挺不好使的,一出门就被骗。可这次他却死活坚持,却说不出个原因,无论弟弟妹妹各种软磨硬泡,他都像一个执着的卫士,可他究竟守卫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应该如此。
可弟弟妹妹还是把事情悄无声息地办了,甚至老大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娘的棺材就被送到机场了。
他心里一哽,蓦地想起什么,突然想起他娘床头下还有一个盒子。他一路一边打电话哀求弟弟妹妹,一边坐了几趟出租车。这是他第一次坐出租车,地方都说不准。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华贵的机场,衣服是带着泥垢的,与周围环境有深刻的违和感。
“兄弟,还有东西,咱娘死前嘱托的,你们埋了不能忘了这个!”
前来迎他的是他的第二个弟弟,他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看表,嘟囔着,“飞机快要开了,一个破盒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下次来再捎过去就是!”
“等不了,必须同时!”老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咆哮起来,就像一直成年的野兽。把机场的保安都吸引过来了。
弟弟朝保安摆摆手,快步靠近老大说,“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玩意。”
老大交了出去。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兄弟俩打开了这个尘封三年的盒子。
里面散发着刺激的臭味,就像氨气。一层发黑的灰上爬满了数不清的迷茫的长着触角的虫子。
“这玩意,放咱娘的坟里?开什么玩笑!”这次换到弟弟咆哮了。
“必须这样!”
“必须?”弟弟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与自信的批判精神。
“必须!”老大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