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云端上的人们(55)歌颂生命之人
坎祭鱼最后还是喝到了咖啡。不是和巷子里的小混混,而是与付丧神海柳。
冷静地随海柳来到店里,她发现席间早有人入座。那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少年,他正托腮看着落地窗外的人群,右手拨弄念珠。
“鹤天,这是坎祭鱼。坎祭鱼,这是鹤天。你们……再认识一下?”在路上两人自报家门,海柳已经知道了这位云端的名字。
闻言,鹤天起身,向女孩鞠躬问好。
坎祭鱼坦然还礼。
海柳本打算发挥自己社交的优势,特意准备了一肚子腹稿,结果现在还是尴尬万分。竹林里的遭遇让大家都不愉快,她担心坎祭鱼会记仇。
如果她上来就脸带怒容,这反而可以让海柳对症下药。可面前的少女面沉似水,喜怒不显于色,这可难倒了她。
“你想吃些什么?”海柳决定用人间的美食化干戈为玉帛。
坎祭鱼接过菜单。她眯起眼睛,对菜单吃力地看了许久,才缓缓报出名字。
很快,本店的招牌茶点端上来。
坎祭鱼瞪大眼睛盯着蛋糕看,深蓝色的眸子荡漾光芒。接着她笨手笨脚抓起刀叉,皱起眉头,举着餐具在甜点面前来回比划,这里戳一下,那里碰一碰,满脸写着认真。好像盘子里装着的不是蛋糕,而是张牙舞爪的螃蟹。
“她好可爱……”海柳忍不住爱心泛滥。
“尊重一下别人。”鹤天瞪了海柳一眼。
此情此景必须瞒住维维安。遇见云端后,他们不仅没有将其赶走,还请她吃了点心。在维维安眼中,这可是彻头彻尾的“通敌”行为。
“这种食物,可以保存多久?”坎祭鱼突然问。
“如果不冷藏,还是当场吃掉为好。”鹤天接话。
“可惜。我还想带给他尝尝呢。这么好的东西。”坎祭鱼喃喃。
冰咖啡也端上桌子,玻璃杯上结满水滴。坎祭鱼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见她逐渐消除防备,鹤天决定开始破冰:
“如果你喜欢,云端也可以成为这里的常客,我们随时欢迎。可如果这座城市遭遇不测,美味的茶点也无处可寻了。你说是吧。”
他说完,递上菜单,示意坎祭鱼继续点餐。海柳有时候口无遮拦,就怕她一时上头泄露机密,所以必须由他来稳住场面。
“这些已经够了。非常感谢。”坎祭鱼笑着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是,如果你们邀请我的方式可以更正大光明,我会感激不尽。”
“什么意思啊?”海柳露出纯良笑容。
坎祭鱼笑容依旧,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铜钱,放在桌上:“昨天,那个付丧神攻击我的同时,把定位器安在了我身上。所以,你们才能准确找到我,对吧。”
“啊这……”海柳尬笑着看向窗外。
“巷子里的小混混,也是你雇来围住我,好顺利接近我,来个英雄救美,化解昨天对峙的尴尬。我说的没错吧。”坎祭鱼叹气。
素来以厚脸皮著称的海柳此刻面红耳赤。
“云端昨天的表现让我们倍感压力。”鹤天神色冷静,出面救场,“在不知你们底细的情况下,我们不得已出此下策。如有得罪,尚请海涵。”
“是我该感谢你们,选择用和平的方式接近我。所以你们有什么疑问,只要不触及到云端的利益底线,我都会回答。请说吧。”
坎祭鱼放下餐具,正襟危坐。
鹤天与海柳交换目光。事情比预料的更加顺利,上一秒他们还在纠结如何从坎祭鱼口中套出云端的情报,现在对方居然主动示好。但转念一想,她可能早已看穿两人目的,选择单刀直入。考虑到这种可能,海柳有些泄气。
鹤天赶忙把自己的饮料让给海柳,给她鼓劲。
“那我们就直话直说。”鹤天目光严肃,“云端突然降临人间,目的是什么?真的是如坊间流传的那样,毁灭城市么。”
“我们的目标只是这里的小部分人类,不会对付丧神与城市造成影响。其他的无可奉告。”
“你们要侵略人类。我可以怎么理解吧?”鹤天推进话题。
“从人类的视角看,是的。但我们不会使用武力,也不希望造成伤亡。”坎祭鱼的眼眸就像雾气腾腾的湖面,神秘莫测。
令人捉摸不透。
闻言,鹤天反复掂量措辞,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坎祭鱼对“侵略”的前因后果含糊不清。如果可以,鹤天希望与云端进行一场正式谈判,来摸清对手底细。但他身为委托人理应保护城市,抗击云端,不可能也没有权力邀请入侵者谈判。
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让云端一方主动提出和谈。
考虑到大背景,这个行为定会引起争议,但要将冲突最小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鹤天皱眉思索。看来谈判即将陷入瓶颈。
这时,坎祭鱼突然主动发话:
“对了,我也有问题想请教。你们不是人类,为什么还要为他们的存亡担忧。你们与人类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密不可分么?”
坎祭鱼冷漠地陈述着,眼中却闪烁狡黠:“我才来这里一个上午,就已经领略了他们的傲慢与冷漠。说实话……我替你们感到遗憾。你们如果抛下人类的担子,会活得更轻松。”
“你才来这里一个上午,就已经感到失望,而我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百年。我们见证过的黑暗,远是你百倍之上。我们不需要你感到遗憾,也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怜悯。与这座城市共存亡,是我们的选择。”
海柳尚还语塞,鹤天已经冷静回答。字字珠玑,惹得海柳心中连连叫好。
坎祭鱼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冻结的湖面:
“就算他们的死活与你们毫不相干,就算他们会让你们一次次失望,你们也不会放弃?”
“正因为黑暗令人绝望,所以更要保护好黑暗中出现的火种。”鹤天直视坎祭鱼的双眼,“职责所在,请你理解。
坎祭鱼冰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裂缝般细微的笑容:
“看来你们选择了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
顿了顿,她又颔首致敬:“同时也是一条充满光辉的道路。”
海柳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话已至此,坎祭鱼脸上终于展露笑容:“抱歉,刚刚那些只是试探,因为我还不确定你们是不是最佳人选,可能话有些重。”
说罢,她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子春的传单,递到两人面前:“能帮帮这个人类女孩么?”
“等等……这个是!”海柳大惊,“你从哪弄来的?”
“她同学发的。”
“这个事情很棘手。”海柳叹气,“这个老师是老油条了,也有些后台。人类方面对此事的态度更像是和稀泥,进展缓慢,恐怕会不了了之。”
“你们不是付丧神么。”坎祭鱼问。
“可原则上,我们不能过多干涉人类的私事。倒是老城区的付丧神很愤慨,闹着要给这个老师动用私刑。在云端来之前,我们就忙着劝他们冷静呢。”一提到这个,海柳就愤愤不平。
鹤天却若有所思。
“怎么了?”海柳奇怪。
“无意冒犯……”鹤天看向坎祭鱼,“因为我们一直以为云端是杀人放火的恶鬼,但没想到你居然会担心一个人类。我们之前,的确是先入为主了。很抱歉。”
“先把这件事解决吧。”坎祭鱼叹气。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收集证据。至于最终判决如何,不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鹤天摇头,“不过就算女孩家人状告学校,也很难告赢。这件事情我们也有所了解。这个老师的确师德败坏,但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老师逼女孩自杀。”
“不是说各种刁难体罚学生么。”
“这种事情找个律师就很容易搪塞。”海柳耸肩,不甘心地嘟囔,“而且学校的监控也很及时地坏掉了,可谓是死无对证。都是老把戏了。”
“也就是说,就算选择中立,本质上也是在纵容恶人吗。”坎祭鱼得出结论。
海柳与鹤天无奈点头。
这时,海柳又想到什么:“你……真的是云端么?你好像知道很多人间的事情。”
“以后你们会知道的。”坎祭鱼转移话题,“所以,有什么办法吗?”
三人无言思索。
“实在不行,我们只能……”
话音刚落,鹤天赶忙拉住海柳衣袖:“你注意周围!”
音乐还是不紧不慢的钢琴曲,只是客人们纷纷神情紧张,探头探脑向窗外张望,交头接耳。很快,接着伴随惊呼,不少人一股脑冲出店门,脚步声把店里原本悠闲的氛围踩个粉碎。
紧张得不亚于天塌了下来。
见状,三人也紧随其后。
店外,已经有一大批人围成一个扇形区域,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引颈向上,面色忧虑,还有人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那孩子怎么了?”
“不知道啊,是什么事情想不开啊。”
“马上救援队就来了,别堵在这啊。”
人们议论纷纷。
顺着目光看去,只见那栋七层高楼的顶端,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坐在天台,摇摇欲坠。
“那是谁?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跳楼?”因为距离较远,海柳看不清女孩面容,此刻对发生什么也毫无头绪,无头苍蝇般乱转。
“那就是给我传单的女孩。你们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家人,她叫子春。”坎祭鱼一如既往地冷静。
“子春?”海柳瞪大眼睛。
“她是你们熟人么?”
“她是我们一个熟人的妹妹!我们一直在找她!那孩子原本住院,结果凌晨偷偷溜出去了!可她怎么……”海柳抬头望向女孩,面色困惑。
“可她怎么站这么高?这样会掉下来的。”坎祭鱼接过话题。
海柳顿时语塞。
“人类在某些情况下,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鹤天回答。
“你们不去救她么?”坎祭鱼又问。
“真正寻死之人,很少会这么大张旗鼓。”鹤天望着楼顶的少女,“她现在的样子,更像是有所诉求。先冷静下来,听听她想说什么吧。”
“可那个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她真做出傻事……”海柳放心不下。
“那就我们出马。大不了修改围观者的记忆。”鹤天把海柳拉到一旁小声宽慰,同时把声音控制在坎祭鱼听不见的范围。
两人偏头观察,坎祭鱼此刻与周围人说话,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讨论。
“请让一让!”话音刚落,救援队已经赶来。他们将围观人群撕开一道口子,铺开安全气垫。
“看看人类怎么解决吧。”鹤天给海柳吃定心丸。
“希望槐序还不知道这事。”海柳叹气。
此刻,坎祭鱼的注意力集中在周围人的议论里。
有些人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选择歌颂生命呢?”
“是啊,现在这种事情越来越多了。”有两个记者模样的人谈论着。他们架起摄像机,在休憩时间拿着咖啡杯闲聊。
“歌颂生命?”坎祭鱼皱眉,“虽然很有诗意,但她是打算放弃生命吧?”
面对坎祭鱼的突然提问,记者们相视一笑:“小姑娘是外地人吧?最近我们这出台了一个新规定,在公共媒体上不能提及‘自杀’二字,怕给未成年人带来负面影响。”
“那怎么就变成歌颂生命了?”坎祭鱼想笑。
“本来是我们私底下的吐槽:既然自杀是毁掉生命,那么用自杀的反义词来代指自杀,总能搬上台面吧。没想到真的得到认可,莫名其妙成了替换‘自杀’一词的黑话。”
记者们的表情哭笑不得。
“人类可真会折腾。可比起抹消‘自杀’这个词,更应该想办法消除自杀这个‘现象’本身吧?”坎祭鱼歪头。
“但明显是前者更方便,也更简单啊!如果不动脑子就能解决问题,谁还想动脑子呢!”另一位记者直言,他年轻气盛,出言不逊。
“今后面对真正歌颂生命之事,你们又该怎么指代它呢?”坎祭鱼还是不解。
“这个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上面的人会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坎祭鱼会心一笑,不再评价。
围观群众开始对女孩喊话,让她别走极端,有什么事情可以冷静交流。就趁着这个空挡,救援人员悄悄进入大楼,准备冲上天台,救下女孩。
子春没有理睬。自始至终,她看着地平线远方,没有回应楼下的人群。
“你看这个女生多自私,都不想想自己的父母!”
担忧之声四起,不少人私下议论开来。其中不乏有人如此评价。
“现在的小孩都太脆弱,受不了一点打击,你看,现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吧!”
立刻有人附和。
“你们知道她上天台的原因?”坎祭鱼好奇。刚刚他们的结论斩钉截铁,看来定是经过了充分调查。
“知道?”那些观众翻了翻白眼,“还需要知道?一个黄毛丫头能经历什么?肯定是学校里一点小事就走极端,我可见得多了!”
“搞不好是和小男朋友吵架,气不过就上楼报复社会。”又有人提出新理论。
“好,我马上把真相发网上去。真是的,谈个恋爱也能干扰社会。”
坎祭鱼困惑地眯起眼睛。她很难理解这番对话。
她决定把目光回到现场。
救援进度比想象的慢,似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困难。女孩还在楼顶悠闲地晃悠,楼下的人却越来越多,整条老街都被人群挤满。
不安在半空弥漫,大家都为女孩的安慰担忧。而就在这时,却有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
“喂!你快跳啊!”
坎祭鱼身边一个男子高喊。
周围人纷纷侧目。
男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又扯着嗓子重复几遍。似乎“羞耻”这种情感在他厚实的脸皮下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变成了源源不断的动力。被他这样搅和,也有好事之徒在人群里响应,如同半夜乡村里此起彼伏的犬吠。
还未尽兴,男子只觉有人在拉他衣角,那是一个黑发少女。
“我很奇怪。你们人类有个成语:物伤其类。身为同胞,就算没有同情,也不该如此冷酷吧。”坎祭鱼问男子。
“我们不就是过来看她跳楼么?她就干站着,都半小时了,简直浪费我们时间!”男子不以为然。
“可她没有要求你留下。自发留下浪费时间的人,是你。”坎祭鱼目光凛冽。
“你干什么!管的还挺宽,站在道德高地上不怕着凉么!”感觉到自己正成为目光焦点,男子终于急了,“而且这也没有违法,要干什么是我们的自由!”
“行了你滚吧!”人群里终于爆发不满,“小姑娘说的没错!积点口德吧!你平常就用这张臭嘴亲你妈妈么?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大家高度焦虑的情绪此刻找到宣泄口,转眼间,男子已被千夫所指,愤怒的群众将他团团困住。
男子阵脚大乱,欲抽身离开,坎祭鱼却死死拽住他,男子就像被铁链拴住的狗,脱不开身。
男子恼羞成怒,心一横,索性用力一推,将坎祭鱼狠狠推倒在地。幸好周围人多,大家赶忙接住坎祭鱼,没让她倒地。借此空隙,男子转身就跑。
可这哪还跑得掉?人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热心群众一路围追堵截,几个大汉更是箭步上前,扯住男子后领,直接把他按倒在地。
男子见逃脱无果,又乔装可怜,高喊“打人了”。
没人理他。
见状,男子只好放弃挣扎,灰溜溜被押出围观人群,周围人鼓掌欢呼。
而作为“英雄”,坎祭鱼受到了大家的高度评价。
“没受伤就好。小妹妹你真勇敢。”
“是啊!这种人就是欠教育!”
“今天算是为民除害!”
人们赞不绝口。
“老子也早看那货不顺眼了,刚刚应该上去揍他几拳!”一位小哥捏紧拳头。
紧张的氛围终于有所缓和。
而坎祭鱼若有所思,脸上不见欣喜,只是眼中写满疑惑:
“你们都知道那个男人不对……可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开始阻止他呢?”
大家一时语塞,面面相觑。
“那女孩有动作了!”人群里突然传来惊呼,转移了所有人注意。
电视台的人此刻也赶来,摄像机迫击炮般架起。记者站在镜头前,刚准备现场直播,就又被周围的骚动打断。抬头,只见传单纷飞,宛如鹅毛大雪,从楼顶落下。
这正是之前子春在街头散发的传单。
传单盘旋落地,掠过摄像机镜头。冰冷的镜头反射光芒,映出女孩夹杂在传单中,苍白到透明的身影。
如同在大雪中行将冻毙的少女。
她正站在楼顶。
高处的风很冷。
那个扔进人海便随即融化的女孩,那个就算站在街边,为了朋友苦苦奔走也不受理睬的女孩,现在终于得到了一次俯瞰众生的机会。
她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楼顶平台年久失修,布满裂痕与杂草,再说本来也不对外开放。她却娴熟地避开门卫与监控,撬开锁,来到天台。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因为她与自己跳楼的好友,就曾经常溜到天台,她们甚至拉钩起誓,将这里作为只属于两人的秘密据点,不向任何人提及。
可现在,她得食言了。
背后传来砸门声。她已经事先用杂物堵住了通往天台唯一的入口,足够拖延他们一会。
楼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安全气垫也铺好,看似万无一失。
她坐在天台的边缘,无趣晃动双腿,看着阴沉的天空。
直到余光里电视台的人大张旗鼓出现,她才垂下目光,第一次仔细打量楼下。
她等的就是现在。
她扬起手,将所有传单抛向楼底,就像天使把神谕散满人间。
此刻,救援队终于破门而入。子春早有准备,她已经站在天台边缘,随时可能栽下楼去,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救援队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她清楚,她需要的不是救援。至少不是现在的救援。真正需要被救的,也不是她。
救援队也展开阵型,一边劝说子春冷静,一边向她缓缓靠近。
双方对峙。
她的目光却瞥向楼下。
飞舞的传单落地,不少围观群众纷纷捡起打量,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不例外。
她又看向救援的战士们,突然如释重负露出微笑。
但此刻,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女孩脚下的地面,因为长时间的风化,此刻加上女孩外力踩踏,正在迸发裂缝。
而死神的手,正从漆黑裂缝的深处慢慢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