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多少往事
他们有一次亲热是在教授办公室。
那年空调还是稀罕物件,办公楼的窗子整日开着,偶尔一阵过堂风是黏腻夏天里的一点盼头。余睿在行政楼下抽烟,一直抽到夜色浓稠,确认无人经过后,踩着花盆一跃而上,顺着排水管一路攀到了二楼。他跨坐在窗台上朝下面招手,墨黑的树影里,白衣白裙的女孩正抬头冲着他笑。
他在里面给苏云云开门,又轻轻地把门带上,门锁扣合的咔嗒声,如往深井中丢了一枚石子。办公桌上摞了半米高的书,余睿一本本翻过去,没找到和考试有关的东西。垃圾桶是干净的,不留片纸只字。他拽了一下抽屉,锁住了,笔筒里的文具都太粗笨,没法用来撬锁。
苏云云叹了口气,“算了,大不了就暑假补考。快走吧,小心一会来人了。”
月辉从窗子泼洒进来,两人身上笼了一层微光。余睿拉住苏云云的手,笑嘻嘻道:“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多没意思。”顺手从盆栽里掐了一朵蝴蝶兰,插在了苏云云鬓角。
女孩搂住男孩的脖子亲吻,胸脯起起伏伏,心跳如鼓。男孩将女孩拦腰抱起,放在教授的实木办公桌上。
“国外的爱情电影里都有这一幕。”他把手探到裙下,摩挲她光滑的小腿。
“别闹,快走吧。”她垂着头,佯装不懂。
他猫一样跳上桌子,两个人粘滞了一会,身体渐渐交汇到一起。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在阒静的办公室里穿行荡漾。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游动着,像池水里的两尾鱼。
临走前他们把桌子上散落的书摞好,又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擦了擦指纹。那朵蝴蝶兰被压坏了,汁液渗进苏云云的白色裙摆,留下一枚指甲大小的紫红色印记。苏云云带走了这朵压扁的花,晒干做成书签夹在书里。每每翻开,那个夏夜潮湿、黏腻又芬芳的气息就在空气中四溢开来。
飞机上,她去了六次厕所。有三次是为了调整聚拢内衣,把淌到体侧的赘肉挤回胸前。内衣是新买的,浅蓝色,显皮肤白。另外三次是为了补妆。她先是卸妆,敷了一张面膜,洗掉面膜后又重新搽脂抹粉。空姐都有些不耐烦了,敲门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助。她嘴里衔着皮筋,说谢谢不用,头发散下来,又扎上去,最后决定还是披在肩头。
落地后,她又去了一趟厕所,脱下软底鞋,换上一双六公分白色漆皮高跟鞋,反复照了几次镜子,才终于拖着行李箱往出口走。
机场里人不多。但她没看见他。他也没找到她。
她只好给他打电话,说已经到出口了,穿着蓝色连衣裙,长发过肩,拖了一个紫色的行李箱。正说着,看见外面有个男人也在同步讲电话,POLO衫的领子高高竖起,发丝掺着灰白。她踮起脚挥挥手,男人也看见了她。
他变了样子,好像胖了,矮了,眼角下垂得厉害。她也变了很多,一句“老了”就足以概括二十多年来容貌的变迁。好在飞机上敷的面膜还维持着效果,一百多块钱一张,能暂时填一下脸颊上的细纹。
他接过她的行李,笑容不知往哪里放,“云云,累不累?”她说不累,心里暗骂新买的高跟鞋太磨脚。
他拉着她的手往停车场走。这双手保养得真好,指关节有些突出,但皮肤细滑柔软,触感比实际年龄要小。他用力握了握,被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到,不由一惊,“你不是说离婚了吗?”她说戴习惯了,摘掉后做家务都觉得不自在。
她上了他的车。车是红色的,覆了一层黄泥点子,但看得出车型小巧秀媚,像是专为女士设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车是老婆淘汰下来的,性能还不错,就一直开着。
刚下过雨,前方一片迷蒙,空气湿得能攥出一把水。她摇下车窗,风撩得脸颊发痒,路边郁郁葱葱的竹林匀速倒退,像两排耸立的绿浪。“南方真好,能看到这么漂亮的竹子。”她把脸探出车窗,贪婪张望。
“云云,”他低声请求,“把车窗摇上好不好。小地方,都是熟人,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她嗯一声,表示理解。汽车前后左右的窗子都贴了镜面膜,透过车窗向外看,路边的风景被滤成了茶色。她给儿子发微信,说后天就回去了,嘱咐他别玩得太疯,有空还是要去看看爸爸。儿子回了一串表情包。她关机,拔出电话卡,又换了一张在机场附近购得的本地卡。
“离婚了还这么谨慎?”他问。
“只能待两天,不想被杂七杂八的事打扰。”
穿过竹林,绿浪散去,眼前浮现一片花圃。她从小生活在北方,少有机会见到姹紫嫣红,一时间兴奋得像小孩子,摇着他的胳膊央求道:“停一下,就拍两张照片,不会碰见熟人的。”
车停在了树荫里。她俯身去脚边的包里翻相机,白花花的胸部从领口里冒出来。他把身子贴上去,一只手探进她的衣领。车熄了火,没开空调,两个人拥吻一会,汗水就从发际蜿蜒到了脖颈。
她推开他,理了理衣服,“不习惯在车里,总觉得不自在。”他说那就抓紧回家。照片也不拍了,脚踩油门,一路往市区赶。
他的家很大,一百五十平米,三室两厅。她光着脚走来走去,暗红色实木地板光滑清凉。家具都是中式的,有点老气,但用手一摸便知道也是实木的,价值不菲。主卧正朝南,床品花纹繁复,略显喧嚣。床头上方挂了张30寸的结婚照,照片色彩明艳,新郎新娘都看起来都不算年轻,应该是近两年补拍的。
他们试着在床上继续方才的温存。但丝袜太紧了,脱了半天才脱掉。聚拢内衣一解开,乳房就顺着地心引力垂下来。他亲了亲她的胸口,发现她腋下被内衣带子勒出了一条红印。大概是太久没见面,彼此坦诚身体后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虽然肌肤相亲,两人之间却流淌过片刻尴尬的沉默。
“忘开空调了,难怪这么热。”他解释着,下床拿遥控器。但空调年久失修,运行了一会扇叶就被卡住,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冷风吹不出来,室内反而愈加溽热。他赤裸身子站在椅子上,气急败坏地捶打空调外壳,“这破玩意儿,早就应该换掉了!走,我们去宾馆!”空调上的灰尘被拍落,又在半空中扬起,呛得他猛烈咳嗽。
她坐在床上,望着他涨红的脸和萎靡的下体,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余睿,你这些年过得到底怎么样?”
他起初还是个学生干部,在学生会负责宣传事宜。但从没起到什么模范作用,抽烟喝酒逃课作弊,每一样都犯过,被辅导员骂过几次也不放在心上。相貌在当年算得上出众,高而瘦,头发有点长,眼睛是明显上扬的弧度,还没开口说话就给人很跋扈的印象。
后来这个芝麻大的职位也被撤掉了,因为在众多违纪记录上,又多了一条打架,打的还是留学生。
当年来华的留学生中,非洲学生居多,据说都是“亲华派”,住更宽敞的宿舍,吃更高档的食堂,期末考得一团糟也能拿到一笔不小的奖学金。被学校和政府宠溺久了,这些留学生早就忘了自身担任的“中非和平桥梁”角色,不学无术,虚度时光,整日以在寝室开派对和骚扰内地女学生为乐。
余睿那时喜欢苏云云,喜欢得很高调,写了很多酸诗给她,其中一些还发表在了校刊上。苏云云故作矜持,嘴上骂着滚远点,心里到底是喜滋滋的,那喜悦里有虚荣的成分,也藏着怦然心动。只不过她性格绵软,从小被父母保护过度,缺乏与异性接触的机会,更不懂如何向动心的人表达情愫,便只好一直扮演冰山美人。大一一整年,两人的关系始终没什么进展,在这个你追我躲的游戏里,只差了一层窗户纸,一个台阶。
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流氓留学生成了牵线的红娘。一个傍晚,夕光斑斓,苏云云和女同学在校园里挽着手散步。两个非洲留学生在长椅上跷起二郎腿,远远地冲她们吹口哨,嘴里唤着“Sexy”“Beauty”。苏云云拉着女同学快步穿行而过,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留学生跟上来,拽住苏云云的胳膊,嬉皮笑脸地用英语说着敢问芳名、想做个朋友云云。两个女孩花容失色,甩掉留学生惊叫着跑开了。
余睿正巧经过——当然是否真的是巧合已不容深究。他哪肯放弃这等英雄救美的良机,一路尾随留学生到宿舍楼下,扳过对方肩膀,照着脑门就是一记重拳。旁边的留学生见到同胞被揍,不肯袖手旁观,拎着酒瓶子就向余睿砸来。有内地学生路过,眼见余睿腹背受敌,虽不知道打架缘由,但由于对非洲学生积怨已深,也不由分说地伸出了援手。如此这般,双方不断地扩充打架队伍,原本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中非学生之间的大混战。
后来参与这场群架的内地学生都被记了大过,在全校通报批评,据说因为参与打架的人里有领导的孩子,这帮人才免去了被开除的处分。余睿的额角被玻璃刮开一道口子,缝了三针。苏云云去校医院看望,她摸了摸他额头的纱布,没说一句话,两行眼泪先滚了下来。
余睿忍着痛,咧嘴笑道:“这不算啥,那个黑人掉了一颗牙呢。”又说了些轻浮的话,才哄得苏云云破涕为笑。他的手轻轻裹住了她的小手,心里似有烟花冲上云霄,在深蓝夜空中绽放出一片耀目的华彩。伤口还是很痛,但痛得让人开怀,仿佛是在额头纹了一枚荣耀勋章。
他开车载着她,路过一家又一家宾馆。在这样的南方小城,遇见熟人实在太容易了,一旦有人看见他和陌生女人在一起,难免会在背后嚼舌根。嚼舌根也就算了,闲话若是传到老丈人耳朵里,就变得兹事体大。婚姻没了,工作也要跟着丢掉,搞不好今后都再难见到女儿一面。越想越越觉得背后发凉,偷情也变得索然无味。
车一直开到了郊区。一小片人造林后,隐约冒出一栋白色小洋楼。这是一家主题宾馆,前有庭院,院里引来潺潺流水,别有一番韵味。他把车停在林子里,嘱咐她:“用你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开好房间后告诉我门牌号,我一会儿就上去。”
她下车,踩着青石板路越过溪水,鞋跟打滑,上台阶时扭了一下脚踝。他坐在车里望着她不再轻盈的背影,点燃了一根烟。
房间内部远没有宾馆外观雅致,格局不大,家具简陋,床褥散发一股霉味。好在有阳台,落地窗前布置了两把竹椅,坐下来正好能望见外面起起伏伏的竹林。她用微信发给他房间号,随后又马上删掉了聊天记录。
他二十分钟后才上来,身上裹挟着烟味。她嗔怪道:“身体不如从前了,少抽点吧。”他不说话,亲吻她。爱抚了一阵后,两具身体终于又燃起欲望,于是倒在潮湿的床上做爱。终究是过去了二十多年,他们在脑海中勾勒着彼此年轻时的样貌,身体却再难复刻那时的热情。几分钟后,就潦草结束了性事。
还剩下大把的相处时间,两个人拥着被子闲聊。她凑过去抚摸他的额角,疤痕已经很浅了,正好被额前的头发盖住。“你那时候就是个坏小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当年学校里偏偏就流行你这一款。”
他拨开她的手,有些不悦,“那么久远的事,还提它干嘛。”
“毕业后,就再没了你的消息。虽然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我真的很担心你,半夜醒来偷偷哭,怕你是不是死了。”
“一个大活人,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那个时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兀自追忆,“还记得咱们的话剧社吗?我演简·爱,你演罗切斯特,我现在还背得出得台词呢。可惜你光顾着参加运动,课也不上了,话剧也不彩排了,最后只好换上替补演员。”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云云,我们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只能在一起两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当下,非提过去的事呢?”
她闭了嘴,在床头摸到遥控器打开电视。里约奥运会进行到第五天,体育频道正在转播曲棍球比赛。不懂比赛规则,也没有中国人参加,看了一会便觉得百无聊赖。余睿睡着了,喉咙里滚出粗犷的鼾声。她也有点困,却被吵得难以入睡,只好穿衣下床,烧了一壶开水,用宾馆赠送的茶包泡茶喝。
房间在顶楼,视野正好。刮风了,云低得仿佛要掉下来。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几只麻雀从一棵树上飞起,又落在了另一棵树的枝杈上。竹子开始随风左摇右摆,像一个站不稳的瘦弱女人。她捧着杯子,双脚盘起坐在竹椅上,蒸腾的水汽遮挡了视线。眼前的竹林模糊成一片,在风雨里矮下去,又升起来。
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了,偌大的教室,只零星坐了几个学生。苏云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见到余睿了,去男生宿舍找过,室友也只说他一直没回来,却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身后有学生低声闲聊。“警察都上街了,听说咱们学校也有学生被抓了。”她啃咬着笔头,心如焦炭,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贪玩,跑去校外撒野了。退一步讲,就算是参加了游行,那也是公民合法权利,肯定不会有事的。
那几天是她一生中失眠最严重的日子。北方已经入夏,室内闷热如炉,她瑟缩在床上,用棉被裹紧身体,却仍感到周身冰冷。外面人声鼎沸,学生们不睡觉,都跑到操场上去了。她拉开窗帘往外望,天空星光灰暗,地上都是擎着火光的影子。有人起了个头,人群开始唱歌,参差不齐,不成调子,好像唱的是国际歌。
再见到余睿的时候,话剧社刚刚结束了公演前的最后一次彩排。苏云云抱着一堆戏服往外走,余睿正在礼堂门口等她。
他逆光而坐,脊背瘦成狭长的一条,衣服上布满污渍,还丢了两枚衬衫纽扣。他冲苏云云咧嘴笑笑,嘴角都是溃疡。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喘不上气,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倾泻而空。好不容易哭够了,才质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为什么始终没有消息。其实不用问,心里也早就有了答案。
她恳求他别再螳臂当车,安安分分地毕业、工作、结婚。他蹙着眉,看她仿佛在看陌生人。“你为什么不懂我?”“你为什么不体谅我?”“你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而妥协?”恋人之间开始产生龃龉,商量发展为争吵,从日常习惯到情怀理想,两人全都无法统一战线。一个想过安心恬荡的日子,一个想急于倾泻满腔热血,到最后二人都吵累了,只好用一句“分手”来给吵架画上句号。他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她抱着戏服,走得蹒跚,再不肯回一下头。
刚下过一场大雨,阳光刺眼,水泥地上到处是被雨水冲掉的传单和海报,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死鱼。
他醒了,问她睡没睡着。她摇摇头,说认床,换了地方就失眠。他从床上坐起来,剧烈咳嗽,胸腔震得上下起伏,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她说我帮你泡点茶喝吧,于是去洗手间洗杯子。
他跟去洗手间,从身后抱住了她,鼻息喷到她的颈上。她笑着掰开他的手,“我们都不年轻了。”他也笑了,松开了她,“你保养得真好,果然不嫁给我是对的。”
“可还是离婚了。”她把白瓷杯子放进热水里刷了又刷。
茶包是用劣质碎茶末做的,香气寡淡,几杯下肚,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咕咕作响。外面还是风雨交加,她叫了客房服务,点了一盘炒青菜、一份麻婆豆腐和一碗牛肉汤。不大一会,服务员把饭菜送了上来。两人吃了几口,都放下了筷子。食材不新鲜了,咸得发苦,米饭硬得像掺了砂。他提议出去吃。她说雨太大了,都没带伞,随便应付一口算了。
柜子里有方便面和火腿肠,她烧了一壶水把面泡上,调料包的味道在房间里散溢开来。她用塑料叉子把火腿肠切成小块铺到面上,招呼他过来吃,一回头,却看见他坐在床边抹眼泪。
“有次我老婆带女儿去欧洲旅游,走了半个多月。”他说,“我一个人留在家,不会做饭,每天出去吃。有天晚上看球到半夜,肚子饿,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饭店都打烊了,只好回家。后来实在饿得睡不着,在厨房里翻出一包过期的方便面,赶紧用开水泡上。那是我印象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汤都喝干净了。吃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你,和你有关的往事一件件冒了出来,就和深夜的方便面一样亲切。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决心要再找到你。”
她揶揄道:“你也是个小领导了,珍馐美味没少吃,偏偏过期的方便面才能让你想到我。敢情你老婆才是白月光,我是那粒饭黏子。”
吃过之后,两人又看了一会儿奥运会。正转播的是女子沙滩排球,还是没有中国选手,但运动员身材健美,规则也简单易懂,比曲棍球好看。
“你看开幕式了吗?南美真漂亮啊,等退休了一定要去玩一圈,躺在沙滩上喝橙汁,晒太阳。”
他点头,说也一直想去国外旅游。
“你们家不是常出国逛?”
“那是他们,不是我。本来想去的,但一想到出去玩也是伺候他们一家老小,还不如在家待着。”
她突然来了兴致,用手机翻看世界地图,从北欧到南美,每个国家都指了个遍,“想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要是能脱身,咱们就一起去。”
“好啊,等有机会的。”
“等有机会的……你什么时候能有机会!”
“云云!”
两人之间恢复沉默,只剩下电视的声音填补房间。比赛结束了,获胜方的运动员热烈拥抱,身上的沙砾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他抿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内疚感又逐渐占据心头。“云云,我没法保证陪你环游世界,但是现在我可以带你在附近兜兜风。”
天已黑透,风停了,大雨转成小雨。车往更远郊的地方开去,路灯逐渐稀疏,竹林越来越茂密。他放了张CD,是八十年代金曲合集,两人起先还跟着旋律小声哼唱,后来越听越开心,播放到费翔的歌时,干脆打着拍子大声唱起来。车也伴着音乐的节奏越开越快,轧过一个水坑,一阵急促的泥点直泼到前窗上。
“开出多远了?”她问。
“挺远了。”
“不回去?”
“不回去,带你私奔。”
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摇下车窗,风猛地灌进来,几乎吹乱了她唱歌的节拍。路愈发泥泞狭窄,视野却渐渐开阔,头顶上方的竹林向两侧散开,月光泼洒下来,一汪钻石般的湖水出现在眼前。
仿佛是怕惊扰这片湖水似的,他熄了火,四周归于寂静。雨水如银丝般无声落下,在水面上画出熠熠发光的同心圆。
“湖里好像有鱼。”
“有的。”
“真美啊。”
“云云。”
“嗯?”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微有汗,因年龄增长而下垂的双眼里似乎有烛火摇曳。宇宙压缩成车内空间这般狭小,过去与现在的距离被不断拉近,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挺拔少年与此时的中年男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是一页书的正反两面。“云云,能再看见你真好。”
她眼角有点湿,“怎么又突然酸起来了?”
“我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还有这么美的一个地方,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明晚就要走了吗?别走了,多待几天,陪陪我,反正他们还要一个礼拜才回来。说真的,和你在一起的这几个小时,好像把我二十多年来的空虚都填补了。”
他抓着她的手喋喋不休,正说到最动情的时候,手机铃声击碎了如烟如梦的气氛。是他妻子发来的视频邀请。漆黑的夜里,屏幕闪得人眼酸胀。他把手机贴在胸前,嘴角和眼梢无精打采地垂下,语气近乎哀求,“云云,你先下车。”
“不接不行吗?”她心有不甘。
“不接的话她又要乱发脾气,更麻烦。”
“你刚才不是说要和我私奔吗,还担心她发脾气?”
“求求你,先下车,我们之后再谈。”
“余睿,外面在下雨!”
“那你去后座趴下,千万别起来。”
她紧咬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起身下车,“砰”地合上车门。车窗立刻升了上去,仿佛舞台降下厚重帷幕,只不过车里是舞台,车外是幕后。隔着车窗,她依稀听见余睿在妻女面前细声细气的表演。
“对不起,刚才在开车,所以才接电话。晚上出来应酬了,刚刚送一个喝多的同事回家,这就回去了。真的,没骗你。想你们了,真想了……”
她走到湖边,点了一根烟——香烟和打火机都是刚才从车里顺手拿的。细雨悠悠落下,湖面上方升起一层薄薄水雾。她的头发湿了,连衣裙也湿了,香烟燃到三分之一时终于被雨水浇灭。她把整盒烟攥在手里,揉捏成皱巴巴、湿乎乎的一团。
不远处,余睿的车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只蜷伏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