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猫小说拟推...浮生长乐的伯乐推文生命如歌

思华年

2024-10-02  本文已影响0人  浮生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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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妹出生那天,月亮很大,斜斜挂在远山顶的松林上方,洒下来冰冰凉的光。

我站在桂花树下啃手指头,听姨娘在厢房里鬼哭狼嚎,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白着脸的丫鬟送到门口,被抬走。爹不在,等在门外的是祖母和母亲。

祖母歪在廊下的软兜靠背椅上,盖着狐狸毛大氅,捻着一串黑乎乎的佛珠,嘴唇翕动。廊上晃晃悠悠的红灯笼在夜里看着挺亮,实则光线黯淡,只照清祖母半睁半闭的一双眼,亮亮的,闪着幽光。

母亲扯着一块雪青色手帕,站在阶下的青砖地上呼来喝去,一会儿招呼送参汤,一会让人送热水,一下也不肯停。

厢房里,终于传出响亮的“哇——哇——”两声,紧接着,便是“恭喜”声,虽然道喜的接生婆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可“千金”两个字说得很是清晰。

我知道姨娘又要难过了,她日日盼着生出儿子来,可生到第三个,还是丫头。

姨娘本是母亲的丫鬟,家生子,八岁被外祖母指给母亲那天,人生使命便从天而降。她这辈子是为我母亲而活的,虽生了一副好颜色,却一直本份,后来跟着母亲陪嫁到唐家,三年后,被挑中抬了姨娘。

姨娘一直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只想为母亲的幸福增砖添瓦。只是,一添就多,生我时还算弄瓦之喜,母亲把我记在她名下,抱过去亲自教养,待姨娘生到第三个丫头,也就是我的小妹,母亲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甩着手帕扭头就走。

人到了偏院大门,想起我来,扬声喊了一声“宝珠”,又回头自眼角斜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接生婆还没走,留了林嬷嬷等在东跨院。

我连忙跑出桂树的阴影,手里攥着在地上捡的几撮桂花,笑嘻嘻地捧到母亲面前,送给她熏衣服。

02

明明我和小妹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可母亲说,小弟宝章才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最亲的人。我们都是嫡子嫡女,是她回娘家也会带着的孩子。

宝章是祖母身边的大丫头芳兰生的。

姨娘生小妹的当晚,林嬷嬷悄悄附在母亲耳边皱眉说,祖母的肩輿才从姨娘院里出来,就打发人去收拾隔壁的西跨院了。

那会儿,我闭眼躺在炕上,偎着母亲的膝盖,感到她全身扑簌簌的颤抖。

林嬷嬷叹口气,说,还是要想开点,传宗接代是大事,旁的跟这个比都无关紧要。也怪巧玉不争气,连着三个都是丫头。

不争气的巧玉就是刚生了小妹的姨娘。

半晌,母亲幽幽嘘出一口长气,是呢,她说,看,那棵梧桐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青枝绿叶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天,说过去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柳芳兰姐姐就成了一身粉红的柳姨娘。

母亲梳着牡丹髻浅,笑盈盈地端坐上首,接过柳姨娘端的茶,“咂”了一口,赏她一对金晃晃的粗镯子。

喝完茶,母亲就走了,目不斜视地经过姨娘的东跨院。

我跟在她身后,听见小妹突然响起的哭声,每一声“哇”的尾音都要挑高,一口气到了尽头,顿一下,再接着“哇”,有种恨恨的意味。

不知怎地,我想起去年雪天奶娘捉给我的一只小麻雀,始终炸着毛,小腿上绑了线,挣不脱,还是扑棱扑棱不停地飞,一直叫,后来吐了血。我要剪了绳子放它走,奶娘说,气得太甚,活不了啦,小小鸟,气性倒大。

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得飞快,扔下去话,让人去问怎哭得这般大声,还说,别扰了大爷兴致。

大爷,就是我父亲,少年时便在江都略有才名,据说母亲先看了他的诗,又见了他的人,才决定下嫁。

我刚记事那时,父亲常来正房。才踏进院门,母亲便团团转着张罗上茶、上汤,进点心。父亲话少,多是靠在窗下看书,母亲在一旁翻书或陪着做针线,袅袅漂浮的茶香与一室静谧总让我昏昏欲睡。

窗下的长案总铺着宣纸,有时他们各自执笔挥毫,一个画一个写,窗外的蕉叶被风轻摇,苍绿便变蔓延进房中,活泼泼地染上母亲的喜笑盈腮。

那些有诗有画的纸都母亲当宝贝一般收进樟木箱中……不过,也都是早两年间的事了,后来父亲来得渐少,母亲却更多在入寝前,从樟木箱中拿出一摞,在黯淡的烛光下端详良久。

那天,父亲的兴致究竟是否被小妹的哭声打扰,我并不知道,但母亲回到正房,随着“吱嘎”一声关门响,她的脸耷拉下来,直腰坐在榻上,呆呆看向窗外,一声不吭。

03

母亲不想说话时,通常只让林嬷嬷一个人陪。丫鬟们蹑足退出正房,奶娘也拉我到院里玩。

我在阶前的芭蕉树下啃了半颗杏干喂蚂蚁,它们很快从星星点点聚成一长队。

奶妈倚在葡萄藤下的雕花栏杆上,摇着蒲扇,跟守院的婆子说话,嘴里发出“啧啧”声响,大约又听到什么可感慨的新鲜事。

打帘子的巧云神情专注地瞪着眼睛,我猜她其实啥也没看,而是在偷听屋里的女主人,也就是母亲的一言半语,然后,矜持地抬着下巴,到外院的婆子丫头前,透出个话风。

至于母亲身边的大丫头秋山、秋水,人虽在廊下栏杆处站得笔直,可一直在喁喁私语,不知是不是说秋花秋月的坏话,她们惯这般背后笑人,还当我听不懂……

太阳落山,天色渐暗下来,我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便沿着墙根偷溜出正院,身后并没有任何声音叫我,我大约变成了一团淡墨色,溶入空气中,所以,任谁也不注意。

出了院门,我拐向后院,顺着抄手游廊,拐弯,再拐弯,就看到张灯结彩、人影穿梭的西跨院。我并没停下,又向前走了两步,就站到东跨院的灯笼下,小妹大约早歇了,院落里的房间一团寂静。

红灯笼洇出的光黯淡又软弱,矮门两旁的石榴树只被照亮小半边。枝上挂的果子更红了,沉甸得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我往后缩了缩。

前几天,我踮起脚要摘,奶娘说需得过几日,开口露籽方才好吃。林嬷嬷恰经过,抬眼扫了一眼,叹气说,只开花不结果,也未必不好,说的话好生奇怪。

姨娘开出的第一朵花,就是我。生下来第二日,母亲便抱我到正房,记在她名下,祖母夸她果然出身大家,为人贤惠。

二妹生出那日,祖母虽面色平常,却淡淡扫了一眼母亲说,当日抬妾室,不应以老实本分为首选,该寻人看看是否宜男相。二妹没多久得了风寒夭折。

姨娘隔了两年,肚子才又大起来。母亲带着姨娘去烧过两回香,摸脉,抽签都说是小公子,赏钱出去一堆,生出的是小妹。

小妹生出后,祖母吩咐不必再找奶娘,让姨娘自个儿照料。姨娘既不能给唐家传宗接代,她便亲自挑个会生儿子的。

祖母的嘴巴好像开了光,柳芳兰开脸做了姨娘的次月就有了喜。隔年五月,祖母抱上孙子,母亲有了儿子,唐家有了传承,整个大宅子都欢天喜地,大约只有父亲不高兴。

给他生儿子的柳姨娘大出血,拖了两三天人就不行了,弟弟被母亲捧着在洗三礼的金盆边哇哇大哭,柳姨娘便咽了气。

我曾亲见父亲长吁短叹,还在西跨院的柳树下将一沓字纸烧成灰。

05

柳姨娘殁了,她的爹娘捧着刚得的几百两银子,一面抹泪一面替女儿向母亲请罪,“芳兰命短福薄,求太太慈悲为怀,照应小少爷。”

母亲从善如流,将小少爷宝章记在名下,抱到正房亲自教养。宝章身子弱,白天黑夜总嘤嘤地哭,母亲说他身边的郎中、奶娘、丫头轮番进出,怕扰我休憩,便安排林嬷嬷给我找个近处的院子分出去住。

林嬷嬷说,芳菲苑虽房舍不大,但景致好,假山、敞轩、小池塘,春夏秋三季都有绿树繁花,还有连廊通向正房和跨院,日后给母亲请安也便利。

其实,林嬷嬷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听她老人家的,连母亲都听她的。

我住进芳菲苑前,林嬷嬷叫了几个丫鬟站在廊下让我自己挑,还带我去库房选屏风台架,文房四宝,细细教我布置房间,然后,我便热热闹闹地搬离正房。

我虽略有失落,但去看小妹更方便。

奶娘先前总拘着我,让少去姨娘的院落。她有时好声好气地哄我,有时又故作玄虚地吓我,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若我总去姨娘处,万一被母亲当成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的好日子就飞走啦,到时,连姨娘和小妹都会吃挂落。

其实姨娘待我并不亲热,每次见我,盯着我问的,不过是母亲身子好不好,瘦了没有。

我若略有迟疑,或说母亲病了或瘦了,姨娘那圆如满月的面颊上便现出愁苦的颜色,嘴巴瘪成要哭不哭的模样;倘使我爽脆地答一声“好”,她如同久旱得雨的草木,从头到脚都显出一种舒展。

我和奶娘并七八个丫头,独住在芳菲苑,巳时跟着女先生学文,晌午习琴练字,隔三差五才去跟小妹玩一会。

自打生了小妹,姨娘就很少出院子。母亲免去柳姨娘请安,索性也免了姨娘的。

姨娘原也为不争气的肚子而无以自容,不大敢见母亲,正好不出院门,神情恹恹,越来越胖。

但小妹是个精力旺盛的娃娃,每次我去,都见她挥着肥嘟嘟的胳膊,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像个东摇西摆的年画娃娃,在四方方的小院里蹒跚来去,“咕咚”跌坐在地,也是一声不响,眼睛嘀哩咕噜转两圈,爬起来继续再向前走。

姨娘懒得理她,小妹竟自个儿学会走路。到底走得越来越稳,很快跑得飞快。

06

宝章身边总有一串婆子丫头,笑呵呵地绕着他转,他翻个身,一群人便拍着巴掌惊呼,翻来覆去地夸小公子“天资聪颖”,“聪明伶俐”,“少夫人教导得好”,我听一会儿,就觉得心烦。

有一回,我拿先生评说“好”的画作给母亲看,母亲说蕉下两块石头画得颇有意蕴,要拿给父亲看,我起初还等着父亲也能说声“好”,后来,一直没了下文。

我猜是父亲到正房的时间太短,母亲来不及想到我的画,他便走了。可能他也和我一般,觉得丫鬟婆子们的惊呼太过吵闹,我总归是没再看过他和母亲并肩站在窗下写画,连晚膳也常独自在书房简单打发了。

柳姨娘住过的西跨院彻底空下来,父亲命人锁了,一切物事不许动,只下人每旬清扫一回。没想到,我会在西跨院看到父亲。

那一日,女先生临时告假,我提前去找小妹时,她尚在午睡中。

桂树下,姨娘坐在竹椅上低头绣花。膝头堆着件云山蓝的长袍,她的心神俱在一针一线上,几乎顾不上和我说话。

姨娘唯一的丫鬟阿花忙着帮她分线,也没手帮我倒茶,只努嘴向石桌上的茶壶示意。

淡色的灰线细得几乎看不清,落在蓝袍上,方显出云烟的颜色,若有似无地飘荡在衣襟和衣角处。林嬷嬷很看得上姨娘绣工,夸她慢工细活,坐得住。这定是父亲的衣裳,云朵的样子也是母亲手绘的。

我百无聊赖,绕着桂树转圈,隐约嗅到有烧东西的味道,却见阿花凑到姨娘耳边,撇着嘴嘀咕说,定是大爷又来哭她了。

姨娘停了手,板住脸,先瞥了我一眼,又回头小声呵斥阿花,别胡说,若这事传到夫人耳中,要惹她难过的。

我沿着墙根晃来晃去,小心翼翼走到被紫藤遮了大半的花墙边,踮起脚,拨开叶子,挨到扇形墙洞看过去——

是一身青衫的父亲。披拂的长发没有束起来,遮住大半张脸,他略弯了腰坐在石凳上,空气里仿佛有隐形的东西压在他的肩头,整个人看起来好生沉重。他垂首看向脚下陶盆,盆里是即将烧尽的一沓纸,忽明忽暗的金红边镶着灰白色的纸灰,被初夏微风吹得瑟瑟发抖。

父亲悲悲戚戚地念念有词,零星飘向我耳边有”华年”、”伤逝”几个字……

07

宝章抓周礼那天,母亲一身正红,满面春风地站在二门前迎着各家太太,听了数不清的恭喜。

宝章圆滚滚地团在大红绸布上,挪来爬去,左手毛笔,右手木剑,左看右看,哪样都不想放,最后干脆屁股和小腿并用,挪向母亲,远远便伸长胳膊要抱,母亲的脸颊被衣裳映得红扑扑的,一把将宝章抱在怀里唤“心肝、肉”,眉开眼笑模样看得我心里直发酸。

似乎,母亲早忘记宝章是周姨娘生的,像带个跟屁虫一样带着他。有一次晚膳时候,我多瞟了两眼宝章在母亲怀中扭来扭去如缠丝糖般的腻歪样子,林嬷嬷便在送我回房时,便状若随意地发感慨说,这男人女人,得年纪大一些,才晓得疼孩子。

这话大约是真的,不过也分人。比如,我就从没见过姨娘和小妹亲热。

父亲亲自给宝章开蒙,可惜,宝章学什么都慢,始终钝钝的,尤其不能与小妹相比。

小妹四五岁时,我教她诗词文章,只一遍,她便能背出来,虽还不会拿笔,可我指着书上的字教她念,转头换一本,她依旧能找出方才的字。

小妹喜欢将下巴搁在我肩上,头顶的双丫髻总蹭在我腮边,略有点痒。我一回头,便可见她那双大眼亮晶晶地看着我笑,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教小妹读书,姨娘不说好也不阻拦,神色淡淡。偶尔,还催我莫在小院里多流连,多抽时间到母亲跟前服侍尽孝,便是我想将小妹带去芳菲苑玩一会子,她大都也会拦着。除了年节时,带着小妹去祖母处请安磕头,她仿佛在自我禁足的同时,连同小妹一并封在小小的东跨院中,虽然看起来,母亲并不在意她的衷心。

有一日,先生教我楚大夫屈原的诗,说到“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我忽然似是而非地读懂了姨娘的心思——

大抵她始终陷在没能为母亲生出儿子的愧疚里,她这样一个忠仆的计过自讼,并不因母亲有了宝章而释然,也许,母亲对宝章的好,反让她更懊恼自己没能生出儿子,在自酿的心结中辗转浮沉。于是,三四岁的小妹越是活泼泼,越成为她无能的佐证,明晃晃刺她的眼。

所以,她待小妹并不亲近,而小妹,连阿花也比和她更亲昵些。

08

我每月的份例是二两银子,比姨娘和小妹加起来的都多。日常不在份例上的供给更比她们多得多。比如新鲜的瓜果花草,稀奇的玩意吃食。但我并不能感到心中喜乐,这一切,包括头顶的钗环,身上的绫罗,不过是记在母亲名下,是唐家嫡长女的名分而得到的,并非由于谁更在意我。

我没想和宝章比,他是唐家盼来的“果”。

可,我在母亲身边长到四五岁,一直以为依偎在她身旁,看她当家理事,为父亲的到来欢喜、离开伤怀,听她细细吩咐奶娘和丫鬟为我添减衣物,便是母亲能给的最大和暖,所以那时候的我快活而满足。

但,有了宝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另有一种宠爱是暖烘烘、热腾腾的:母亲阴郁的面色,会因宝章留着口水的傻笑而在一瞬间云开雾散,会不顾裙裾拖曳在泥地上,蹲身给飞跑而来的宝章一个怀抱……

不过,一旦我想到被姨娘拘在东跨院的小妹,莫可名状的失落便在瞬间烟消云散。

其实,小妹看起来甚是快活,优哉游哉地接受属于她的姨娘和三间房一棵树。她喜欢蹲在树下喂蚂蚁,爬到树上摘桂花。有时和阿花捉迷藏,跑出一脑门的汗,我拿的隔夜米糕也能让她心满意足地啃上半天……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住到芳菲苑,我和母亲给祖母请安的时间便常常错开。

小雪那天,我去祖母房中略早些,寄梅姐姐端来点心,我小声说要拿上两块豌豆黄给小妹,今日先生休沐,我答应要教她习字,顺便送给她尝尝。

祖母有几分愕然,问,习字?年纪小了些罢?

我显出苦恼的神气,说,大约是我愚笨,平日学的诗文,浅显些的教给小妹,她竟一遍就记住了,艰涩些的,我却又不知当如何讲给她听,只得教她拿笔写字。

祖母果然让人带了小妹来考较。

小妹跟在寄梅身后,揉着眼睛站到祖母榻前,她极少起德这样早,懵懂但不见半点怯懦。

祖母让她背诗,说背出来一首,便给她一块点心,小妹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忽闪着大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足足大半个时辰不停。

祖母原本歪在榻上,半眯着眼,带着好笑的神情,但随着小妹,一首接一首,一篇接一篇,她慢慢坐直了身子,神色郑重。

祖母的确如林嬷嬷说的雷动风行,父亲、母亲分别来请安时,她便提出将小妹也记在母亲名下。

母亲听到这个建议,先是愕然,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接着便坚决反对。

09

这大约是母亲第一次言无粉饰地反驳祖母,甚至没有顾忌到我和父亲都在堂间。

母亲苍白着脸摇头道,我已儿女双全,三姐儿跟着姨娘长到这般大,事事都知晓了,何必呢?

父亲微皱着眉,看看祖母,又看看母亲,也吐出这三个字,何必呢?

祖母冷笑,环视一周,挥挥手,让人都出去,我磨磨蹭蹭才到廊下,就听“噼啪”一声,是茶盏落在地上的脆响。

这栋七进的大宅子里,没有谁能拗过祖母,祖父也不能。自那日起,祖母便亲自教养小妹,也就是唐家嫡次女宝琳,祖父说我叫宝珠,她叫宝琳,刚好是“珠玉在侧”。在谁的侧呢?大约是宝章的。

小妹被母亲记在名下,搬到祖母处,最痛心的人是姨娘。但她并非舍不得小妹离开,而是对母亲深感过意不去。

那是她第一次到芳菲苑,脸色铁青,脚步从未迈得这样大,丫鬟还没来得及通报,她便一阵风般卷到廊下。

我才掀开帘子,她的厉声呵斥已然兜头过来,问我为何带小妹去祖母面前炫弄?

姨娘其实没打算听我说什么,她的圆脸皱成一团,恨恨地接连倒出一串话——

你们俱是奴才肠子里爬出来的,如今一个两个倒都成了主子,可想过夫人会误会我贪心无厌?早知你这般作为,我便是堵了东跨院的门,也不能让你去;你在老夫人眼前调舌弄唇,可想过夫人会伤心?显见是翅膀硬了,我是不能为你担半点干系了……

姨娘这话大约攒了许久,如滔滔流水,我几次试图打断,却根本拦不住,最后,也只得大声提醒她说,“姨娘既知晓主子奴才,就当明白你并无资格站在这处,如此恶声恶气与我讲话。”

我这话,让姨娘瞬间哑然,恶狠狠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仿佛东西噎进她半张的嘴巴里,连脖子都粗了一分。

小妹从我身后慢慢挤出来,扯着我的手站住,呐呐叫了声“姨娘”,没再往前去。

姨娘下死力撕扯手中拿的帕子,连喘两口粗气,转身走了,来时步履快如一阵风,离开倒一步三晃,慢得很。

10

后来我知道,母亲最终不再反对将小妹记在她名下,因为祖母说,小妹天资聪慧,若好好教养,日后定能嫁入高门,日后定可为宝章助力。

这本就是祖母会说的话,但我困惑于母亲在小妹一事上的坚决反对,若非她毫无矫饰的直言传到姨娘耳中,我不必讲刻薄话,早慧的小妹也不必记在心中一辈子。

十年后,小妹即将启程进宫备选的前一天,我自夫家赶回江都,与她匆匆见了一面。

我们坐在芳菲苑的敞轩里,正对满园红紫芳菲,小妹一身家常衣裳,微微一笑,便如同花园中迤邐而来的春光。

我盯着她颊边梨涡,心中一颤,终于问出,“为什么”。

为什么我和祖母为她相看的好人家,她都不点头,如今却心甘情愿进宫去陪暮年将至的圣上?明明可以有更好走的路,为何要进宫备尝辛苦?

“后宅的女人,哪里有更好走的路呢?母亲闺中时才名甚著,嫁与父亲时,也是佳话,可,又怎样呢?前半辈子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依旧落得恩爱渐薄,后半辈子,心思全在宝章身上,不过是找个支撑。女人不可妒,可怎会无怨?若非有怨,当日又怎会闹的姨娘都现了原形?”

“原形?”我心中又一颤。

“是啊,原形!她是长姐和我的亲娘,远不及做个衷心的下人要紧。至于柳姨娘,去得那样早,连宝章都不记得她了,父亲倒给她烧过两回纸,也不过心里明白她活不下去的根由,有几分内疚罢了。”

小妹最后说,她想试一条不一样的路。


祖母看得很准,宝章的确资质平平,可唐家在他接手后,到底更兴旺了。毕竟,小妹在后宫的位份越升越高。

大庆朝怀化元年,新帝登基,册封唐氏宝琳为仁懿太后。

册文中说,仁懿太后允昭节俭、温惠宅心、端良著德,育化有功……我看到“贞顺柔嘉”四个字时,脑海中却浮现出爬在桂树上的小妹,一副淘气狡黠的模样,不由眼窝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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