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青春4.爷爷
“你爷爷要是还在世的话多大年纪了？”
“七十多岁。”
“去世多少年了？”
“对我来说挺久了，像是快要一百年了。”
“你是老妖精？”
“我挺想讲讲我爷爷的。”
他拿起来摄像机：“那就开始吧。”
4.
我刚记事时，爷爷还是个精神矍铄的倔脾气小老头。
他的工作是技师，记得偶尔会出差，然后带回来很多新奇的小玩意给我，他总是带着国外传销员拿在手里的小皮箱，方方正正的。那些小东西现在看来可能一点也不稀奇，可是那时候有了那些我就是小公主。
爷爷也的确把我当成一个宝贝，一个小公主。当爷爷去世后，我再也不喜欢用类似这样的称呼，只有我知道我不再是小公主了，最初的国王早就离开了。
爷爷是孤儿。我问起爷爷父母的问题时他丝毫不会难过或者尴尬。我见到爷爷哭过两次，都是在喝完酒后。小时候他告诉我他是想奶奶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光是想奶奶，还想他年纪轻轻就意外身亡的儿子。看着儿子留给自己的小孙女多少会有儿子的影子吧。这些话，我没什么机会从他嘴里听见，全都是长大后的猜想。
爷爷很聪明，他会帮我做我所有不会的数学题，他无师自通画画，写了一手好看的字，会做很多木匠手艺。家里的衣柜、书柜都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几十年前的家具很贵，他就一点点添置了所有的东西。我最喜欢的大概是那个巨大的录音机。可以放磁带，可以放CD，可以听收音机。录音机最顶上有一个小格子，爷爷在世时，总是在小格子里藏上巧克力和他亲手画的画，每次都不一样。爷爷他不到十岁的时候从朝鲜偷渡来中国，不会说一句中国话，这一身手艺都是靠他自己学来的，我不知道那些年他经历过什么，也许因为我小，他从不会讲给我听。
爷爷是个浪漫的小老头，你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会给我过圣诞节。我放学前，他会从院子里砍一颗小小的松树，这个别学现在犯法了。然后把小树上挂满了霓虹灯，小礼物，放在客厅。我回到家一打开门满眼的琳琅满目。我感谢爷爷，是他让我在没有父母爱护的童年里回想起仍旧有巨大的圣诞树，温暖的伫立在房间里，一闪一闪的灯光，像在提醒我他爱我，而我有一个可以躲进去的港湾。
我俩都爱吃肉，一桌子素菜根本活不了，所以每天中午晚上都至少一个荤菜，我爱吃锅包肉爷爷就学着做，我爱吃鸡骨架爷爷就天天买。
爷爷很内向，这也是我后来才体会出来的。尽管他很浪漫很可爱，可是他从来不会和别人讲很多话，谈不上和蔼可亲，可是他很善良。他在院子里散步即使看见一只翅膀坏了的小麻雀也会领回家治好放生，不过有个前提是他不能爱吃这个，这如果是一只鸡他就带回家炖了。
“这是善良吗？”
“他是我爷爷，所以所有好的词汇都该用在他身上，更何况我真的觉得他善良，这种善良说不清。”
小时候，爷爷会带着我认识昆虫、家禽，给我做很好吃的东北菜。我喜欢吃紫菜，他就买来很多涂上橄榄油自己给我靠。还有一个爷爷我去世后我再也没吃过的腊八粥，咸咸的里面还有糯米丸子，我想了很多年，却永远也吃不到了。爷爷带着我去逛动物园，逛超市，买我那时最爱吃的肉松，他带着一个黑墨镜，看上去帅帅的。他的眼睛总是迎风流泪，后来出门戴墨镜就成了习惯。儿时那些应该父母带孩子去做的事情，他都替该做的人完成了。从幼儿园，到学前班，到小学，到初中他风雨无阻的去接送我。他和我说，“我要接送到你大学呢。”
我后来曾经嘶吼着对着他老人家的遗体问，说好的送我到大学呢？是你答应我的啊，既然答应了怎么能做不到呢。
他老人家看着我一点点从豆丁变大，而我看着他就这样慢慢的衰老下去。
我后来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形容老人，身上散发着衰败的气息。一下就想起来当时的爷爷。他的背越来越弯，他的耳朵里开始出现很多黑色的污垢，他的腿开始越来越肿，他不得不开始拄拐，他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他越来越糊涂……
爷爷在我十岁那年做错了一件事，他替别人作担保结果那个人跑掉了，我们家替他还了八年的账。爷爷的退休金从三千块变成了六百块。我妈说他已经糊涂了，所以存折就收到了自己那里，每个月只给爷爷两百块钱。
爷爷会用这两百块钱给我买白巧克力，买娃娃，买烤鸭，买鸡骨架。当时很流行一个会飞的蜻蜓形状的玩具，一个要五块钱，二十年前的五块钱不算多可也不是便宜的价格，他花了七十多块帮我买了所有的颜色和种类。我玩具箱里的玩具，几乎都是爷爷买给我的。最后他只剩下二十几块用来买彩票。后来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就待在彩票站，和人聊聊天猜猜号。
我16岁那年，爷爷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去接送我了。而那时的我是叛逆期，越来越讨厌听爷爷啰嗦我，或者问一些糊涂时随便问的话。我的态度差到让现在的我发指。可是即使这样，爷爷还是会搬一个小板凳，在冬天里，把防盗门打开，坐在楼道里，安安静静的坐着等我回家，像个等家人回家的孩子。
爷爷因为这样等我，得了风寒，就在例行检查的那个早上再也没回来。
我恨自己恨到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道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怎么样才可以再见爷爷一次，哪怕付出我十年二十年寿命都在所不惜。
相信我，这世界上最折磨别人的方式并不是打并不是骂，而是内疚和自责，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软肋。
而这句永远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会化作鱼刺如鲠在喉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并不是不会原谅我，而是根本没有机会原谅我了。
爷爷去世时我妈说了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话，她说：“去世的平静是福气啊。”我无数次回想起这句话，我都无数次想骂脏话。狗屁福气。人死了为什么是福气？什么叫喜丧？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开心的葬礼。而我妈反反复复的和来的客人说，挺好的走的挺平静，我也解脱了。
我从没有一次敢试着想过童年没有爷爷，我会是怎么样的人。如果我的心里有一个善良阳光可爱的小人，和一个阴冷恶毒自私的小人，那善良的那个是我爷爷赐予我的，剩下的那个才是我妈赐予的。没有爷爷，我童年生活将没有任何和煦暖风。
那么多次我躲在角落里看见我妈像疯了一样和我爷爷大吵大闹，用最恶毒的话张嘴闭嘴骂他老不死的，反反复复强调如果你死了我不会掉一滴眼泪。
后来她的确没掉，安慰我说死了就解脱了。我多少次忍住嘴边的你也让我解脱吧。
我恨我妈，我不是不爱她，我只是更恨她。她对童年的我撒了太多的谎，她让我在别人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尊可言，她让我最爱的爷爷难过了半辈子，最可怕的是我在她眼里永远没有资格评价她的所作所为。
莫非，我只是个孩子啊。
每次爷爷和她吵完架都会安静坐在沙发上默默无言，然后孩子气的问我：“爷爷要离开这个家了，你会想爷爷吗？”
我会傻乎乎的画个丑不拉几的小人给爷爷，会跟他说爷爷你戴在身上好不好？想我了就看看。他会认真的把纸折好放在衬衫胸口的小口袋里。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是啊他那么多年忍过来是为了谁呢？为了我啊……
竟然是写到这里才明白的。
爷爷从来没走过，那个家只有不懂事的傻孙女，只有一个指着他鼻子骂他的女儿。
我现在都还能回忆起，他带着我散步，遇见别的老人问：“这是你外孙女吗？”
他自豪的擦擦脸上的小汗珠说：“这是我孙女！”
既然这样，干嘛不等等孙女长大呢？让你真的自豪，让孙女给你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很孝顺很孝顺的孙女婿，陪着你老去呀，傻爷爷。
爷爷去世那天，外面都是白皑皑的。我接了电话，跌跌撞撞穿着睡衣就跑出去了，叔叔把我找回家跟我说，走吧去见见你爷爷吧。
爷爷就躺在那，安静的像死了。
就是死了。
去世，升天，走了，睡了，去另外一个世界了都是委婉，每个人都委婉着，可是我知道，爷爷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他妈再也不听我说对不起了，我这辈子再也听不见任何一句他老人家对我说的话了。
凭什么？这时该有的信仰算什么？神佛算什么？谁也没有用。
我亲妈和我聊天时感慨着和我说：“你爷爷那个人呀，很善良很温柔，我刚嫁过去只有你爷爷肯夸我，说我韩语很好，说我很可爱。”
爷爷喜欢看韩剧，喜欢看台湾剧，喜欢看早间新闻，每天早上会为我准备丰盛的早餐，我们两个就这样坐在小茶几上看着早间新闻慢悠悠的喝着豆浆或牛奶。爷爷老了后走路拖鞋会发出“趿拉趿拉”的声音，每天早上那个声音就开始忙碌起来，直到我起床。有一阵我手指被自己淘气切了很大的伤口，几乎露骨头。那一个月，爷爷每天过来叫我起床，帮我小心翼翼的换好衣服，抱着我去吃早餐。当时我妈说她是手指坏了也不是残废了，不用管她。
爷爷就笑，也不说话。
我从没有做过爷爷会死这种事的准备。在我眼里，他即使老了也会陪着我。这件事很奇怪，我能明白自己都会生老病死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爷爷生老病死。我甚至不能理解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爷爷怎么忽然没了。
爷爷去世的那年，我出了问题。就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忽然开始失灵，明明上好了机油插好了电源，却偏偏不愿意继续工作。
我把自己塞在爷爷曾经的房间，日日夜夜除了电脑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办了休学，也懒得和我妈吵架了，她那会天天出去约会也没时间和我吵。在那之前我只是孩子气的跟着别人一起抽抽烟，可是爷爷去世后我连烟瘾都有了。
我逃避是因为我自责，我逃避是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这个没有爷爷的世界。
“后来怎么好起来的。”
“我总不能这样一辈子，我不甘心。”
“我还以为你妈妈劝你了。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我还是靠着我自己。
我把关于爷爷的记忆，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摆在不太容易碰到的地方，偶尔拿出来看看，感觉难过了就快点关上盒子出去。那个盒子里是温暖的，也是到现在我也负责不起的东西。等到有一天，我有能力面对这些，也许我会把匣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好好地放到该放的位置，再也不恐惧。
那一天就算不是现在，也总会有的。
��0=�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