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远,远到地铁拼命伸长触须,勉强碰到。
时间总是疲倦地走着,缓慢,颓唐,当你坐在地铁上的时候。
你看不到很多人拥挤,坐着的站着的,从小城市来的人们的局促和服务行业小青年的瘦。你十分不情愿地来到这里,常常带着无处安放的悲凉。
这里就像感情真正的样子。它一定有街市的美丽,也有市井的粗鲁。这里是繁华都市最遥远的郊区,现代文明轻轻扫过,稀疏的商场和足浴城潜藏着物欲。走在柏油马路上,你却觉得双脚泥泞,无法挣脱的失落感缠身。你好像看到了自己摸爬滚打的样子,放肆的笑靥和心情,心口插刀扒皮撕肉的痛。回忆里俯拾皆是的,是满足、付出、自私、占有欲、责备、无力感组合而成的日子。
昨天你抱着孩子奔走在去地铁的路上,岁月写在你的脸上。你有了抬头纹,鱼尾纹,你是一个母亲、妻子和女儿。
你的孩子哭着在地上打滚。你扯起他的手,用力往自己怀里拉。有时候你的力气比不上一个小孩,拉扯中的你踉跄得差点摔倒。最后你把他抱起来,做一个面无表情的麻木的母亲,毫不在意他的哭声释放在空气里。
你心烦意乱,过马路时没看到红灯,却被面前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惊醒得退后几步。
头发凌乱在空中,有一小撮被风吹进了嘴巴,你厌恶地吐了吐。
终于,你走在人群中猛然停下来。你很不自然地把身子往边上撇,躲在人流当中。躲避一个身影,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你如一滴雨水落入了湖中。
这么多年你跟生活共处一直相安无事,从来不挑起它的波澜。如果人们知道张爱玲说的“拘拘束束的苦乐”,那一定也会知道平庸女子的生活,那就是你的样子。时常说减肥,也会做一些运动,但体重不会减。时常有梦想,但是囿于自我宽容和放松,所以梦想一直遥远。
你也会奔赴各种饭局,在觥筹和唱和中往胃里铺一层红烧肉加一层甜腻的蛋糕还要淋上酒。你不知道这些食物最后融化在血液里,变成了哪里的脂肪。直到夏天来临,裙子被腰撑满。
你一直这样。
直到有一天,你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打败,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你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上班,跟同事置气,回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做饭。你给孩子买了他喜欢的水果,他在吃的时候你静静看着。
你拖了地,洗了碗筷,把衣服一件一件熨好。
第二天,你用一小时花了个妆,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你很艰难地踏出了地铁,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最开始还有些胆怯,慢慢地你也就放松了。天蓝得耀眼,一点都不像你以为的灰色,那个广场上没有骑电动车的小哥,只有带着孩子放风筝的年轻父母。记忆虚幻得像一场梦,像某些山盟海誓一样不可靠。你以为总会发生的重逢并没有出现,巨大的生命的震颤也没有。
这里安静平和没有一点动荡,哪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声,哪有失控的汽车和倒霉行人。没有人被撞倒在马路牙子上,没有人骨折被送往医院。而医院里,也没有脸上贴着胶带双腿打着石膏,迟迟不肯醒来的人。你没有坐在他身旁,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睁开眼又闭上。
你们没有分开。
你们没有在一起。
人们都自顾自地活着,没人理会一个中年妇女的臆想。可不是,没有一点残存的证据,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记忆是个骗子。
你回到家时,孩子哭着说饿了。厨房里的菜还没洗,玩具扔得满地都是,衣物篮里都是脏衣服。你系好围裙,戴上橡胶手套。
孩子突然冲进厨房抱住你的腿。
你停下手中的活,疲惫地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柔软的、有弹性的,充满力量的,像岁月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