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

从神龙川回来，来不及回家一趟，便坐上了飞北京的飞机。因为路上堵车，都等不及到人民广场下车，一进到上海境内，就请司机停了车，打的赶往机场。

因为明天是五叔七十寿辰，五叔在年初发现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震惊了所有亲眷朋友，无不痛心万分。这也是我这次回国的一个重要目的，去看看五叔。

情不自禁地，我要写到我的五叔，因为他实在是一个极好的人，好得直犯傻气。有人说，他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集中到数学里去了，生活中就成了一个傻子。其实他就是待人诚恳，把好的都让给别人，心里从来没有自己。

他当年考进复旦大学的时候，因为一起玩的小伙伴没有考上，他就倔着躲在外面不肯回家，怕爷爷奶奶逼他去上大学，这样会对不起朋友。可是他除了上大学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家里人觉得，五叔除了读书，其他方面的能力都太差。呵呵，小时候的我有点五叔的傻劲儿，所以每当我闯了祸，或者被人骗了，他们就会说，跟你五叔一个样！

五叔的傻劲还常常反映在对喜欢的东西的痴迷上，比如说下棋。当年在大学里，他就是三棋队队长。后来在西安和北京工作，每次探亲回来，就是和六叔下围棋，一下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棋板就往书桌上一搁，吃完饭继续下。他还和六叔一起，自己发明制作了一种棋子，叫做颐玉棋。

五叔最爱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糯米做的糕团，一样是大闸蟹。现在他整个胃都切掉了，最近胃口也不好，糯米的东西就更不消化了，不然怎么也要带几块双酿团黄松糕给他。他以前每次回上海，一大早就会跑出去，买各式各样的糯米糕团回来，一买就是二十多个。他认为这是最好吃的早点，他爱吃，别人都会爱吃。而家里蒸了大闸蟹，他就专门捡掉落的蟹脚，沾着姜醋吃了又吃，好像几个蟹脚吃也吃不完，还吃得很开心。

为祖国的航空事业编了一辈子的程序，五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实用的编码，加班加点总有他的份，分房评职他总是退到后面。小青年结婚生孩子急需房子，我的房子已经很好了足够住了。评职称有什么意思啊，我的钱也够多了，这一辈子也花不完。单位里的年轻人都很喜欢他，说他是恐龙级别的，世界上再也没有。

五叔在二月份被拿掉整个胃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医生说可能熬不过几个月了。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他，听说巴西绿蜂胶对癌症病人有特效，就赶紧买了托朋友带回国。我写email告诉他，不要舍不得吃，我会不断地提供给他，并告诉他，剂量要慢慢加大，因为他是重症病人。他纠正我说，重症病人是指那种被西医判了死刑的病人，而他不是。又说很多例癌症病人被西医判了死刑，还被中医救活了呢。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因为看病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去的，五婶晕车不能陪同。明知道自己的病情，还要这样来宽慰别人，这就是五叔。后来我看到绿蜂胶引起的争议，所以也不再坚持，少吃就少吃点吧，真正能起到什么作用不好说，只要心里有种安慰就好。

看到五叔，我真是下了一跳。脸上的皱纹就像一个老农民一样，化疗后已经长出了满头白发，人瘦得不成样子。过马路的时候，我想去搀扶他，一抓一把空衣袖，手臂细得好像没有了。可是他知道我们住的酒店，在我们到达时前，还专门去查看了一遍，连我们订的房间都去看过。

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要叫他生这种病！他就是平时太不在意自己，不舒服也不言语，才到了这样一个无可挽回的地步。化疗结果出来，没有效果。在澳大利亚的儿子，专门给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可是他除了一个星期让保姆陪他去看一次病，什么事都不叫保姆做。想吃什么，也是自己坐公交车出去买，说是差别人做事他心里过意不去，而心情不愉快对病情也没有好处。

五叔的家说是在北京，其实是在通县，北京的五环以外。进入到他们的大院，就像进入部队的营房，这一边叫东军庄，那一边叫西军庄。大院里还有广播大喇叭，很难想象现在居民区会有这样的格局。非常小的三房一厅，家具我估计是四十年没换过的，两个单人沙发已经破得不像样了。这就是五叔吹得好得不能再好的生活条件，而书架上的那架歼十一的战机模型，就像一枚军功章，更是他内心的一份骄傲。

我真怕这么多人到北京给五叔祝寿，实际上会使他更累。可是在我们面前，他总是显出很精神的样子，就跟一个健康人一样。他还说，明年二月份要来上海，参加大姑父的九十寿庆。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开心见到这么多亲人。这样我就安心了，不要再去算有多少日子，最重要的是每一天都要过得开心。

其实，五叔的身体上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在痛。前日，他去肿瘤医院检查。医生还是建议再做一次化疗，而他的白血球已经非常低，可是不做化疗可能不行了。医生说做的话兴许可以延长一年寿命。曾经觉得自己的钱用不完的五叔，现在越来越又担心用完了积蓄，以后五婶怎么办，还计算着十几万人民币买一年的生命，值不值？

我担心的是他可不可以再进行化疗，据说有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被化疗死的，医生这样说是不是负责任？人的生命如果没有了质量，如果只能在病床上躺着，那又有什么意义？可是，人总是有求生的欲望，我只希望，也非常希望，五叔能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作一次决定。

2010.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