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时尽
――等做完这些梦,我就送他走。
【楔子】
岑未苏醒时,兰若正坐在床沿上为他缝制冬衣,动作十分笨拙,却是一针一线,认真无比。他看她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嘴上却还嘟喃着,“没关系没关系,第一次做针线活,势必是不太利索的,久了就好了,久了就熟能生巧。”
他觉得喉咙似火灼烧,良久才艰难发声,“你是谁?”
“啊呀,”兰若被岑未惊着,针刺到拇指,但她没理会这个,看向岑未的眼神又惊又喜,“相公你醒啦?”
〖1〗
按照兰若的说法,他们已成亲三年。因岑未畏水,她便将他带出海底,久居深山。
兰若是只鱼妖,岑未是西坛山的灵鸟。
没人允许他们相爱,他们逆天而行 。
“那……”岑未饮了口水,声音仍有些发涩,“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唉,”兰若叹了口气,又挨着岑未坐下,“三月前西坛山来了人,要抓你回去,你拼死反抗,就被那扶须老道的仙法震伤。阿未,你躺了三月,我真怕你醒不来。”她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能醒来就好,记不记事,都没关系。”
岑未心下一暖,覆上她的手,只觉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而贤妻之名未撑足一日,至晚膳时被全盘推翻。岑未粗略吃了几口饭菜,只觉头晕目眩,苦不堪言。兰若眼里放着光,满是期冀,“相公怎么样?好吃吗?”
他看着她,表情凝重,“兰若,我可是吃了三年你的饭?”
兰若眨巴着眼睛,点头如捣蒜。
岑未默了会儿,心道他先前对兰若得是何等的情深似海,才能受得这用膳之刑?念及此他站了起来,牵起兰若的手就往门外走,边走边道,“昏睡三月,为夫决定为你做顿饭。”
兰若十分惶惑,“那这……”
“贤妻厨艺未精,须好好调教。”
兰若不说话了,嘴噘得老高,不就是嫌她做得不好吃嘛,死阿未,太贼了!
对岑未来说,兰若就像他刚过门的妻子。三年记忆全无,他只知她长久守着他,而今更是一人载着两人的记忆,岑未心里愧疚,只能加倍地对她好。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岑未并不担心他会不会对兰若有感情。实际上,他在琢磨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依照兰若的说辞,西坛山对他们的感情百般阻挠,虽已将他重伤,可想必他只要活着一日,西坛山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夫妻二人势单力薄,该如何与整个西坛山抗衡?
他讲自己的忧虑说与兰若听,哪知兰若倒是十分乐观,“不会的相公,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其实你也确实是死了,”兰若笑得很得意,“可我去海宫偷走了龙丹,那可是起死回生之药,整个海宫只此一颗。扶须老道生性狂妄自大,自恃法力高强,他相信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死没死都是死了。”
岑未见她口若悬河,倒也放心了些。又想及她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只觉更不知如何回报。只得执起她的手握于掌心,郑重道,“兰若,我会对你好 。”
兰若呵呵傻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翌日岑未起了个大早,打算为兰若做顿早膳。
其实也是为自己做。
可哪知待他做完早膳回房唤兰若时,床上已空空如也,唯有张字条引人注目,他过去拿起来一看,一排歪歪扭扭的大字:
相公,我去外头为你猎只兔子回来吃。
猎兔子?岑未笑了笑,他这个妻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这个兔子兰若猎了足有两个时辰,岑未再也坐不住了,戴了个斗笠便出门去寻兰若。这座山对岑未来说还陌生得很,他不知该去哪里寻回兰若,只能全凭运气七拐八绕。就这么拐着绕着,岑未便拐进了猎人设置的陷阱里。
足有三米高的洞坑,按理说岑未是只灵鸟,化个真身便出去了。可兰若说他的灵力已被扶须老道打散,现与凡人无异。他心里记挂着兰若,却又身陷囹圄,只能干着急。
这一急便急了数个时辰,兰若是在正午一刻出现在岑未身边的。她俨然是哭过了,眼睛通红通红的,看着岑未,半天不说一句话。
岑未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那么久没有回来,我担心你,才出来寻你的。我……”
“闭嘴!”兰若生气地打断他,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我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失忆的人不能乱跑吗?你要是出事了,”兰若打了个泪嗝,“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她声音很难过,很委屈。
岑未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不会的,我不会出事。”他轻拍她的背,安慰道,“对不起。”
兰若愣了愣,没说话,却将他抱得更紧。
〖2〗
岑未花了足有两月的时间去调教兰若,才终于使她看起来像个妻子。兰若的自理能力真是极差,饭能烧糊,水能打翻,衣服能洗坏,木柴能劈碎。真是劈碎,劈得粉碎粉碎。兰若下刀总不准,不准她就只能用法力,可她不懂得把控自己的法力,于是岑未每每看到的,都是一地的木柴屑。
为此他常常心生质疑,“兰若,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
兰若笑得一脸幸福,“跟我恩恩爱爱过的呀。”
“……”
九月中旬的时候,兰若带他下山,下山前又千叮咛万嘱咐,“相公,山下人多嘴杂,跟我们先前的生活不太一样,你千万谨言慎行,别与人起了争执。”
岑未点了点头,又问,“我们为何要下山?”
“有很多家居用品要购置啊,”兰若振振有词,“你看啊,我头上这簪子都戴旧了,一点光泽都没有。还有我这镯子,你看这划痕,这划痕多扎眼,可不都得换新的嘛。”
“……”
于岑未来说,这便又是他第一次下山了,可他丝毫不激动,也丝毫不稀奇。他没告诉兰若,其实跟她在山上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好到他对别种生活也没什么兴趣。可兰若想要新簪子和新镯子,他便由着她。
山下是真热闹,喧哗的热闹。岑未不太喜欢,可兰若倒显得极为高兴,什么东西都要去看一看碰一碰,像个初临世界的孩子。
兰若拉着他去逛庙会,还得意地说,“相公,这庙会可有逛头了,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期待吧?”
不怎么期待,岑未在心里说。可他看着兰若高兴的眉眼,便点了点头。他们彼此相牵,像这山下任意一对凡人夫妇。
兰若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她看到有个变戏法的摊子,呲溜一下便蹿过去了,边跑还边回头对岑未喊,“相公快点!”
岑未笑了笑,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一白发老妪扯住了衣袖。他转过身,满是不解,“婆婆有事?”
那老妪看着他,表情很是凝重,“怪哉,怪哉!仙气缠妖气,妖气绕仙气,一气已尽,一气相续,一气被封。”
岑未没听懂老妪的话,却猜想她大抵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好说,“婆婆的话太艰深,在下听不懂,先告辞了。”
“慢着,”那老妪又走到跟前来,眼神凛冽,“小子,你可是失去了一段记忆?”
岑未心底一惊,面上却无波无澜,“没有。”
老妪盯着他,半晌,从腰间掏出一个药瓶,又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过几日便是月圆之夜,在月圆之夜服下它,可帮你解惑。”
岑未盯了盯不远处戏法摊前手舞足蹈的兰若,笑着摇摇头,“不必了。”
老妪却一把抓起岑未的手,将药丸置于他手中,“拿着,若有一天想用了,再用不迟。”说完老妪便走了,岑未愣了愣,盯着手中被强塞的药丸,无奈地撇了撇嘴。
待到兰若身边时,戏法的精彩处便也过了,兰若意兴阑珊,抱着岑未的胳膊只恨不能挂在他身上,“相公,我们回家吧。”
“累了?”
兰若点点头。
岑未刮了刮她的鼻头,一脸纵容,“那就回家吧。”
〖3〗
这夜岑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他在海底茫然四顾,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相公。他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那声音又喊:阿未。
于是岑未就醒了。他出了点汗,坐起来,看着乖巧睡在一旁的兰若,心下安了许多。兰若睡觉时像只猫,睫毛时不时颤一下,嘴嘟起来,很是可爱。岑未叹了口气,手抚上她的面颊,轻声道,“兰若,那个人是你吗?”
为何我看不到你,找不到你?
无人回答。岑未朝窗外看了一眼,又躺下睡了。窗外圆月高悬,熠熠生辉。
这事他一直没同兰若提过。
山中叶子迟迟不凋,这让岑未很是诧异,他问正在捣鼓午膳的兰若,“这都要十一月中旬了,怎么山中还是树木葱茏?”
兰若转过头来,呛了口烟,“这里历年如此啊,大概是有树妖之类的东西在吧。”
岑未点点头,又问,“你是鱼妖?”
兰若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岑未想了想,才道,“你说我现在与凡人无异,那我的寿命是否也变得与凡人一样短了?若是如此,我该如何长伴你?”
兰若拿着饭勺的手顿住,良久,才笑道,“瞎想什么呢,不会的。”
即使你有亿亿万万年寿命,也终不能长伴我。
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事,败给了莫可奈何。譬如她可以让这深山瞬间陷入皑皑白雪,也能化所有凋敝岁月为层层绿荫,可她偏偏不能长久将岑未留在身边。她得不到她最想要的,这实在令人莫可奈何。
“相公,”兰若轻轻说,“你很快就能恢复法力了。”
约定之期步步紧逼,兰若常常懊恼,她真的太笨了,一点也不蕙质兰心,她都这样努力了,却总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岑未总会耐心周旋,可他越耐心,她反而越懊恼,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相公,我是有心无力了,要不你就宠着我吧,别调教我了。”
岑未挑着眉问她,“怎么宠?”
“往死里宠。”
“好。”
于是为了往死里宠兰若,岑未无所不用其极。他不知在哪得来的灵感,为兰若在后院搭了个巨大的秋千椅,得了空便让兰若躺在上面,他则替兰若做那摇夫,兰若常常在上面晃啊晃啊便晃睡着了,岑未也不唤醒她,反而将她抱回屋里去,由着她在床上睡一觉。有一天兰若一觉醒来,寻不到岑未,出门一看,霎时间目瞪口呆。岑未竟在门前种了一大圈玫瑰花。
“相公,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岑未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这玫瑰是自己长出来的吧。”
“啊相公你太好了!”兰若咋咋呼呼地扑过去,岑未接她入怀,笑若星辰,却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耀她眼目。
就这么过了些时日,大概是受宠太甚,兰若终于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某个悠闲的饭后,她坐在摇椅上严肃地询问岑未,她说相公,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岑未笑笑,什么也没说。其实他不知该怎么告诉兰若,他那些频繁相似的梦境。那些梦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可以看得到那个女人了,只是还看不清她的脸。
他也没告诉兰若,他一直在等三日之后的月圆之夜。他已经错过许多个月圆之夜了,可这次,兰若,他在心里说,我想知道我们的过去了。那些梦让他惶然,他总有失去她的预感。
而兰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亦有她的等待。
山中林木始终常盛不衰。
〖4〗
“爹,是只灵鸟。”兰若像只破碎的风筝,被男孩捧在手心里。男孩长得很漂亮,瞳仁黑得发亮,她在他眼睛里看到奄奄一息的自己。
一旁的男人瞥了她一眼,声音冷漠,“它快死了,扔了吧。”
男孩皱了皱眉,半晌,摇摇头,“我会救活它。”
兰若被男孩带到海底,可她是只灵鸟,在海底无法呼吸,男孩就取下了他的项链,将所坠之物喂给兰若。那便是龙丹。上天入地,起死回生,只此一颗。兰若看到他因此受罚,挨了好多鞭子,但他一声不吭。兰若飞到他肩上,嘤嘤地叫着,男孩转过头来冲她笑,他不知兰若在哭泣。
后来海宫里盛传,他们的小殿下不务正业,养了只灵鸟,还挥霍了龙丹。大家普遍惋惜于龙丹,因此纷纷敌视灵鸟。
兰若很无奈,只得每日跟在男孩后面,以防被那些敌视她的人逮住,挫骨扬灰了。
男孩很宠爱这只小灵鸟,也不烦她的唧唧歪歪,不论做什么都会带着它。日复一日,兰若便发现自己对他已储了太多的喜欢,却苦于无法诉说。她年岁尚幼,还要好长好长时间才能修得人形,可她已然迫不及待。她想对他说话,说些他听得懂的。
这么想来还有几分好笑,兰若身为一只灵鸟,却在海底飞了数十年。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尤依是临海二公主,有姣好的面貌,性格温柔大方,笑起来有如芙蓉花开。彼时男孩已经长成俊逸不凡的男人了,尤依来海宫游玩,他们相遇了,兰若在男孩的瞳孔里看到了尤依的影子,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很快相爱了。
兰若在他们举办大婚的前一日化成了人形,她想找男孩,可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尤依。
尤依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是女人?你跟了他数十年,你该走了。灵鸟,这不是你该想的。”
兰若受了伤,她飞走了,她离开了海宫,回到西坛山。
在海宫里,鱼王唤他岑未,尤依唤他阿未。
梦在这里戛然而止,兰若醒过来,屋内灯火如豆,岑未还在熟睡,扶须道长逆光而立,望向她的眼神充满慈悲。
“师父。”
“阿若,我最后再来问你一次,愿不愿同我回去?”
兰若摇摇头,“师父,还有一日了,不是吗?”
扶须道长叹了口气,声音犹如风中枯木,“阿若,你这是何苦?”
兰若眼泪掉下来,却依旧摇头,“不苦。师父,我活了数百年,却只有与他待在海底的那段时光感到自己活着。阿未他,他是我的梦。等做完这些梦,我就送他走。”
不悔,无怨。
〖5〗
兰若曾想她隐晦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是她曾停在岑未的肩头上嘤嘤的哭泣吗?还是她化成人形后迫切地想见到他的心情?那些她不曾说出口的,兴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最后一日得有最后一日的过法。兰若想,即便要潦草收尾,但过程还是不能草率,阿未这样好,给了她这样多,她说什么都得回馈一点。从前在西坛山的时候,起幸师姐就同她说过,男人和女人一样,都热衷于浪漫,因此这世间各种风花雪月,无一不浪漫。于是兰若一大早就开始为浪漫抠破脑门了,她对浪漫不甚了解,怎么样才能让阿未觉得浪漫?想了想,她去外头剪下了岑未先前栽种的玫瑰花,回来噼里啪啦撒了满屋子,红唰唰一片。她看着挺满意,觉得还挺浪漫的,便一心等着岑未醒。
岑未醒来看到这景象沉默了良久,最后只化为一句,“打扫干净。”
兰若的心情跌至谷底,她过去质问她,“不够浪漫?”
岑未歪着头,“你什么时候开始玩起浪漫了?”
“今天啊。”兰若理所当然。
岑未咬牙切齿,“可你用的是我的花,那是我给你的浪漫,你这是借花献佛,况且你还用掉了我所有的花。”
兰若听着很是气急败坏,但又不愿同他置气,只能憋屈地又去把玫瑰花扫起来。岑未看着她的背影发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想送他不同寻常的一日,可她不知怎么做。
山中岁月静好,风景如旧。兰若正劈着柴,劈着劈着便抬起了头,“相公,我带你下山看雪吧。”
岑未听罢扬了扬眉,“好啊。”
于是他们再一次下山,为了看一场雪。一路上岑未都将兰若的手紧紧握着,不停地问,“冷吗?”
兰若回答了一次又一次,“不冷啊,不冷。”
山下正是深冬,路上没什么行人。雪下得纷纷扬扬,风打在脸上,像刀子刮。兰若并不感觉冷,却将脑袋缩了又缩,岑未自然了解她的抗寒程度,便问道,“你做什么?”
兰若一脸认真,“相公,你把手给我。”
岑未将手伸过去,兰若把它拢在掌心里,哈了口气,又搓了搓,又哈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冲他粲然一笑,“相公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对俗世夫妻?”
岑未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兰若的鼻头被风刮得红红的,她又道,“我其实可羡慕凡人了,他们的寿命虽然不及我们长,却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相伴至死。不像我们这些仙啊妖啊神的,岁月绵长,两个人却一会就走到尽头了。”
她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有多么让人难受,岑未把她拉进怀里,声音有些沉沉的,“别说这些话,我们也能相伴至死。”
兰若有些想哭,然后便笑了,她心道,阿未,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而旁人了然的那些,其实也并不真切。我很想如你所愿,陪你把这囫囵吞枣的岁月走完,可我毕竟不能。但每每想到要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我就怕得不行。
〖6〗
岑未终于在这段冗长的梦里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混沌散去,那张脸庞便如此清楚地呈现在岑未面前。可岑未此刻却惊惶地发现,那张脸却并不属于兰若。那是张完全不同于兰若的面孔,美丽,雍容,沉静。
她不是兰若,那她是谁?
紧接着画面转换,他置身海底,他看见自己被绑在木桩上,身上全是鞭伤。小灵鸟就停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叫着,他猜它是哭了。
几乎是一瞬间,场景又换成了他的房间,房间里红帐罗布,囍字漫天,他与梦里的那个女人双双穿着喜服,正在饮那合卺酒。可他眉头深锁,他知道,是因为他的小灵鸟不见了。
最后是鱼族和龙族的大战,战况惨烈,鱼宫全族被歼,他的尸首横陈在海底,无归无宿。后来有只鸟飞了进来,化作人形,带走了他。那是兰若。
岑未睁开了眼睛,额上全是汗珠。
原来这就是真相。他不是灵鸟,他是鱼妖。兰若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当初的灵鸟。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死了,她是如何救活他的呢?
岑未转过身,想唤醒兰若,却发现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
“想知道后面的事吗?”一个声音响起来,岑未转过头,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须老道。
“你是……”岑未想了想,“你是扶须道长?”
“不错。”
岑未又看了他半晌,脑中忽闪过一些片段,“当然在庙会提点我的那个婆婆,是你?”
扶须道长不置可否,只说,“兰若是我的徒儿,侍奉我身侧已有数百年,她要为你死,我拦不住,可你若了然了那些,又不知会否有转机。老道活了这数万年,头一遭起了私心。只是我没想到,你时至今日才服下那回魂丹。”扶须道长不知想着什么,面露疲色,“也罢,即是如此,我便遂了她的愿吧。”
“遂她什么愿?”岑未下了床,忽而有些心慌,“后面发生了什么事,还请道长告知。”
扶须道长看着他,半晌,终道,“罢了,罢了,都是些痴人啊。”
他在扶须道长那看到了全部的幻象。
兰若带走了他,因龙丹与她已融为一体,她便用自己的血为他续命,可她的血只能将他唤醒,不能将他治愈。兰若便去求她的师父,她扣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额头血流如注,扶须道长气得站不稳,告诉她,你这样做有违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兰若抹了把额头的血,笑得比哭还难看,师父,我不管什么天命,我只管他的命。她如此执拗,扶须道长没有办法,只得告诉她,龙丹是独一无二的神药,如今已与她融为一体,要救岑未,还有一个办法,便是一命换一命。兰若听罢高兴极了,便欣然等着这换命的一天,但她又不想就这么死掉,便求师父放她离去,让她圆一个梦。这辈子遥不能及的梦。
在梦里她做了岑未的妻子,他们日夜厮守,恩爱不移。
岑未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已然陷进肉里,“一命……换一命?”
扶须道长消去幻象,又道,“你可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7〗
当年她是他手中破碎的灵鸟。
如今她是他怀里残喘的兰若。
他当年用龙丹治好了她,可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颗龙丹。他惶然无措,才终于明白那日她在山下说的话。她说我们这些仙啊妖啊神的,岁月绵长,两个人却一会就走到尽头了。
兰若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岑未抱着她,头抵着她的头,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知到她还活着。
活着吧,求你。
兰若的眼泪掉在他衣襟上,她想抱抱他,却没有力气,她说,“阿未。”
岑未肩膀颤抖,却故作镇定,“我在,我在呢。”
兰若好委屈,她说,“我做灵鸟时,便守在你身边,你成了亲,就不要我了。”
岑未将她搂得紧紧的,他说,“我没有不要你,你飞走以后,我一直在派人找你,我怕我的小灵鸟,出了海便活不下去了。”
兰若又掉了好多眼泪,却笑得很得意,“才不会活不下去,我回到西坛山,西坛山有许多朋友,他们都喜欢我。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每天都在想你。”
岑未心痛如绞,“我也想你。所以别死,我不想用尽余生去想你。”
这话太伤,兰若用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中溢出来,她说,“阿未,我允许你不想我。可来生,若来生还能遇见,你一定不要娶别人。”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来生千万不要再飞走了,好不好?”
无人回答。
岑未以手为拳抵在嘴边,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大抵还是觉得痛,他索性咬了下去,力道之重,血滴在地上,与兰若的融为一体。
他的灵鸟飞走了。他想起她当初的话,她说阿未,你是我的梦。
可他知道,属于他的梦已经永远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