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梦境的TAXI
金跟我一起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上,时值六月,暴雨打在窗子上映出狼狈的霓虹,我们被困在了机场的酒店,除了等待暴雨过去后搭乘班机返途,并无他处可去。
“去喝点酒?”金敲开了我的房门。“据酒店的手册说酒吧就在顶楼。”
其实我并不太想去,只想早早的离开这座城市回家。可换一种想法,喝到醉醺醺一直睡到第二天也并非不是一种打法时间的方法,毕竟现在就马上起飞的想法并不现实。好吧,我妥协了,并非因为审计的日子枯燥透顶,每天都面对无聊的数字也着实够呛——虽然我们审计的公司招待上不敢怠慢,食宿条件很好。而是在这天气的影响下我除去早早睡觉,再无别的选择,还不如跟金稍微喝一杯,一起嘲笑一下这次审计的公司的管理有多么混乱。
金是我的前辈,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资历比我久一些。我们私下交往并不多,出于工作上的沟通会多一些。这次来出差,我主要负责盘存和一些跑腿的杂活,他负责对接和查账,合作依然十分愉快。
“有没有做过同一个梦?”金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有些匪夷所思,我的脑子飞速的转动,把那些能想起来的梦统统过滤了一遍;金摇晃着酒杯,看了看我,眼神又看向窗外,不知是盯着远处的航站楼还是在看窗子上自己的倒影。
“这个嘛,相同的情节是肯定有过的。”我顿了顿,“但是完全相同或者相似的重复的梦好像没有,毕竟人每晚会做二十个梦左右,但是通常醒来后我们只记得那一两个,说不定被大脑遗忘的梦里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金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我最近都在做同一个梦。”
我来了点兴趣,这并非说是我有多爱窥探别人的内心,毕竟我不是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我只是很好奇金引出的这个略微奇怪的话题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这么给你说,你此刻可曾有马上见到谁的冲动?”
金话音刚落,我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妻子的模样,这次是新婚以后第一次分别这么久。若不是这场让人感觉到如此烦闷的雨,此刻我不是在妻子接我回家的路上,就是已然抱着她入睡;绝不是现在跟我的同事坐在机场酒店的顶楼喝着冰威士忌,听着Andy Williams的爵士乐,思考关于重复做梦的问题。
“就拿你妻子来说吧,刚结婚不久就因为工作而分离,此刻最想见的人应该非她莫属。”我不置可否,此时金从兜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一旁机敏的侍者马上过来提醒我们,室内禁止抽烟,抽烟的话可以去酒吧旁边的吸烟室去,于是金只好将烟和打火机放在了桌子上,抽烟的念头暂时作罢。金继续说道:“假如你现在已经下了飞机,顺利的打上了回家的出租车,窗外也是一样下着雨,当然不是现在屋外的倾盆暴雨,只是窗子上有些许水滴,马路的坑洼处积着水;可是你顾不了这么多,你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回到她的身边,公文包慌忙之下忘在车上也都无所谓,无非是一些数据罢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催司机开的再快些,马不停蹄地赶到她的身边。”
我想象着金所描绘的场景,这样急迫的心情在两年前去机场接毕业旅行回来的妻子时出现过一次,那是她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刚刚确定了恋爱关系,跟此时刚迈入婚姻的情况如出一辙。记得那天我早早的到了机场,眼睛不停地扫着航班信息,所幸的是航班并没有晚点。我先看到了她,拖着行李箱从电梯上缓缓地下来,一边和她同行的好友说话一边张望着我的身影,风尘仆仆的脸上写着旅途的疲惫;好在她下了电梯后就看到了我,然后遍拽着行李箱朝我飞奔,朋友也被她甩在身后,十分迫切;离我还有五米的时候她撒了手,也不管行李箱死活,她朝我大步奔来,我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将起跳后的她稳稳接住。“想你了。”她紧紧地勾着我的脖子,侧过了头趴在我肩上轻轻的说。我的心砰砰直跳,两只胳膊承载了整个世界的甜蜜。这种感觉至今也记忆犹新。
我点了点头:“有体会到。”
金继续描述道:“急不可耐的感觉是吧,可那出租车司机竟不慌不忙,即使道路畅通无阻也不肯再开快一些,甚至有点故意为之的成分在里面。只留你在后座干着急。”
“就不怕顾客生气吗?”我一时间忘了这样的场景不过是金的梦境而已,竟开始质疑起了司机的这种做法是否合理。
“对,当遇上了这种司机属实让人心里不满,我是想生气来着,正当要发作的时候,你从车子内部的后视镜发现,开车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有点迷茫,所以问道:“你发现其实开车的人是另一个自己?一模一样的?你可确定那是你?”
“千真万确,绝对是我。所以我在怀疑,是不是在驾驶的另一个‘我’有意识的去阻止我去见想见的人,若是如此,可有理由?”金喝了一口酒,缓缓的说。
“好吧,那我们来分析一下。”我其实毫无头绪,但又觉得这个梦里存在了数种可能性。“莫非是你的下意识里有渴望见到但是又不想见到那个人的成分存在,这种成分化身成为了司机潜入你的梦里?又或者是开车的你可以预知未来,知道可能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所以才百般阻挠?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想了解到事情真相的时候,不如下次做梦问问他,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想了一会,我还是讲出了我的观点。的确,我把另一个“金”想象成了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他本人,两个从事严谨的审计工作的男人竟然在酒馆里面严肃的大开脑洞,想想就觉得又滑稽又好笑。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梦的关键不仅仅在于此。”金沉默了一会,而我也喝了口酒,等着他的下文,金搓了一下手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后缓缓的说道:“若是换成了你,急忙回家的目的是为了见到你的妻子吧。”
“这是必然。”
金继续他的描述:“这辆出租车开得慢条斯理,就如刚刚驶出站台的公交车一样——速度足以慢到你可以看清那些路人的脸,我这样说你可理解?”
“理解。”我又想象着自己高高地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边的位置,车缓缓驶出站台,那些行人的脸确实能看的很清楚。“确实能够看的很清楚。”我补充道。
金点了点头:“若是在此时,你发现你最想见到的妻子就在路边,这个路边可以是地铁口,公园门口,不知名的街边——总之哪里都行就是不在家里,你会怎么做?”
“只有她一个人吗?”
“一个人。”
“那当然是让司机停车,下车去找她啊。”我一边想象这种情景一边脱口而出。若是妻子跟闺中好友在一起的话,不如自己先回到家整理一下东西,洗个解乏的热水澡,窝在沙发里边听Otis Redding 边处理工作,或者早早地把晚饭做好,准备好红酒和闪亮的烛台,安静地等妻子回家。
“可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那个作为司机的另一个你听到你要下车的要求后,却一脚油门踩到底,车简直要飞了出去。在此刻,你可知道梦里的我是怎么做的?”
“不知。”我把自己代入进去想了想,若是换做我的话可能就摊在车后座上任另一个我处置了,任由他以这种速度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或者说是他想去的地方;反正我相信自己是不会害自己的。可我并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金,而是好奇的等待着金的做法。
“我打开了车门,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尽管车外还下着雨,我知道摔下去一定会是一身泥泞并且狼狈无比,但这种冲动就好像是我的本能一样。可无论被摔成什么样子,我总是想要见到那个我想见的人的。”
“再然后呢?”我想象不出来那个从车上跳下来的金是什么样,跟此刻在我面前干净绅士的样子出入过大。
“然后就醒了,往往发现自己此时已经掉床。”金的语气颇为无奈,确实没能达成自己在梦里的心愿这点固然可惜,我十分理解。从车上摔下来跟掉床的情节结合也是天衣无缝,让人挑不出来一点毛病。
“这就是梦的全部吗?”我试图再挖掘出来一些细节,不得不说金的这个梦十足的吸引我,并不如同青年时期所做的那些让人醒来后还回味无穷的春梦,单纯是单一的车内场景和与自己对着干的另一个自己的这种奇怪设定,让我不断的沉浸其中。
“一些细节之类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在哪里上的车,车是什么颜色、什么型号,我自己全然不知,只记得也是一个雨天。”金喝光了剩下的酒。“但是雨并不大,雨滴顺着车窗滑落,窗外的一切都不清晰,唯独那人的脸是清晰的,我还记得她穿着裙子,什么颜色也比较模糊了,应该是浅色的。”
“那人可是你的妻子?”我按照自己的想法问道。
“并不是,我没有结过婚。”
此时我才有些后知后觉,日常跟金的交谈中,从未听金谈起自己的感情或者家庭,谈话内容多是一些工作相关的,像今晚这样的谈话还是自共事以来的第一次。我望向金的左手,除了手腕上的一只手表,再无其他装饰物。照金这么一说,场面反而有些尴尬,于是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来掩饰自己的口无遮拦,金梦中的那个穿浅色裙子的女人跟金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我思索着。
金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外面的雨小了很多,风也似乎已经停了,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有飞机不断的排队降落。我猜不透金的心中所想,是想着下次梦中的场景,还是想着那个想要见到的她,一概不知。
大概沉默了半分钟左右,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叫来服务生,又给自己倒了约莫两盎司的酒,重新加了冰。他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杯,我摆了摆手,谢绝了,我觉得再喝多一点我今晚会不会也把自己代入到金所描绘的梦境中去,虽然我对这个梦饶有兴趣。金仰起头把酒一饮而尽,顺带着塞了一粒冰块在嘴里,他用力的嚼着冰块,脸上的咀嚼肌被牵动着拧作一团。金嚼完冰块后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看着他,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
“我要去抽根烟,一起吗?”金站起身来,拿起了桌子上的烟和火机。
“不了不了。”我摇了摇头:“戒了。”
“可是准备要孩子了?”
“那倒不是,只是妻子她不喜欢我抽烟,所以就戒掉了。”
金没有多问下去,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转身走向吸烟室。
我透过窗户望向自己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疲惫之色,低头看了看手表,时近午夜,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想联系一下我的妻子,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也好。恐怕此时妻子早已入睡,我便在选择的路口处犹豫不决。
“睡了吗?”我还是拨通了电话,这并不代表我是有意要打扰她的睡眠,向往常我是万万不敢骚扰的,在一起睡觉时也不敢妄动,生怕翻个身子就会让妻子醒来。
“早都睡着了,大半夜的,有事吗?”那边传来妻子昏昏欲睡的声音,看来妻子已经睡了,我都能想象到她穿着她粉色的睡衣,闭着眼睛说话的可爱样子。“没什么事,也不是想你。”我口是心非:“就是一个人喝了点酒有点寂寞罢了。”话毕,头顶有大型客机飞过,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了酒吧的爵士乐,又随即消失。
金回来时我刚挂完电话,两个人回到各自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想着妻子的样子,自然是一夜无梦,我睡得香甜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