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村伯乐备选专题《初心》专题故事

父与子•合集

2022-12-02  本文已影响0人  笑忘斋

01.

关于父亲与儿子的故事,真是天然的单调与疏离,至少我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如若不是诸多巧合,我生命中父亲的形象应该只会始终敬而远之——他尽他为人父的责任,我尽我为人子的义务,仿佛我们之间惟一因为血缘而肖相的地方,便只在这一点对于责任的看重上了。

我父亲从前并不苛待过我,后来我一度竟从他身上渴望爱甚至感到爱的存在,对此我是很有些不知所措。我宁愿我们犹如一前一后两个错开的脚印,而不必在同一时间地点互相对视着,错误地制造些温情的幻觉。

我以为早些年前自己便长大了,但今天发现我甚至没有理解过、发现过、深爱过自己的父亲。

我已经写了许多的文字纪念母亲的逝世,直到我意识了这成为一种必须释然的执念,却依旧没有使父亲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文字里。

至少,我自己的父亲是很好的。他值得我爱,值得一个儿子对他表达崇敬和赞美,值得人们从我的叙述中发现一位好的父亲。

他将到花甲之年,家中行二,有一个兄长与三个弟妹,父、母、妻过去十年皆已离世。

他一直爱喝酒,并不是近些年如此,也并不是为了所谓借酒浇愁才如此,而是出于爱喝。我的亲戚长辈们私下嘱咐我劝他少喝,以身体为重。我每每要劝时又并未劝成,终于放任他喝得开心痛快,偶尔也陪着喝点儿。

记得七八年前母亲还在,我们一家人总要在吃饭时说些对未来的期待。我说要带母亲走遍全世界,要给他开一家卖酒的小店,各种酒都要尝一尝,喝个遍。

这些愿望现在都还悬置着,有些已经失去了被实现的机会。我和他无法避免地要互相依靠起来,无论是过去现在的我,还是未来的他。

能与他干一杯是个很好的开始,至少我们不必一交流便再是些程式化的关心,而始终表达不出更多柔软的、一击即中的心的敞开。

也许我以过去和母亲的相处方式要求他,不免有些苛刻,对我自己而言也是种自找的伤害。于是十八岁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的青春的叛逆才短暂地迟来了一会儿。

但这种青春的力也没有彻底撕开我们之间的隔膜,我对他的不满、愤怒、反叛都在无法信任的悄无声息之下默默完成,然后消化成现在自己个性中有些极端的冷僻和隐忍。

终于我在完成这些过程后,开始大有些像他。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巨大影响原不在血缘的遗传,而是相互之间一朝一夕的抵抗却靠近,远离又浮现。

他是他们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但命运使然,即便如此也只能做了一辈子的泥瓦匠,人到中年时还把妻的命在工地上搭了进去。

从前,他和妻共同早出晚归,现已独自继续在工地上飘荡了七八年。

年轻的时候,他喜欢研究电子产品,因此自学了修电器和钟表。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的交流内容就是各种物理科学常识,也许这是个很好的话题,但并没有使我和他有了亲昵的机会。

他还喜欢音乐,会些二胡和口琴,最近两年更与时俱进的在唱歌软件上练起了歌喉,但他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使他一辈子老实巴交,躲闪内敛。

他朋友很少,几近于无,偶尔天气晴朗时一个人逛遍小城的大小公园。

像所有热衷于分享朋友圈的年轻人一样,他也会把自己认为好看的照片传了上去,我隔在屏幕后常为他的天真而安慰地发笑。

最近我们开始坦然地提起母亲的事,深深绷紧在心底的一根绳为继续下去的生活所松弛,但也许还并未彻底解开。不过,一些让人发笑的事出现总归是好的,至少证明我们还可以有所期待,期待更多的笑,更多穿过乌云的阳光。

我上高中时,他曾短暂地来看过我一次,也是那唯一的一次我发觉他其实如此地瘦小。

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他要回乡下烧纸贡饭,结束时顺路来我学校站了片刻。晚饭后我在同桌的告知下寻到教学楼外时,一个和夜色一样深黑的男人已经站在那儿,教室内电灯的光穿过玻璃和走廊惨白地照着他。

我们两两相对,四目交接,一个多月的时间竟都有些隔世的变化,他黯淡的眼光里随后迟缓的亮了,冲着我笑得凄苦。

回想我们过去的生活,真是苦涩,回想过去的我们,亦不胜悲愁。

他后来辞别了干活十几年的县城,回到家乡的小镇上找活谋生,养家糊口。然而故乡究竟已是他孤身一人之所在,妻儿生死离别,高堂也双双作古成了墙上的相片。

据他所说,自己回来是为了能够照顾到我,他担心我独自寄住于亲戚家而受些天大的委屈。然而我们每个月却仅仅只有三四天的相处时间,便是暑假那一个多月,我俩也在各个工地上颠沛流离。

他白天做工,我中午送饭,晚上等他同吃那共享的一餐。

他每次收工的路上总要给我带些什么回来,或是一个雪糕,或是一瓶可乐,或是他所认为小孩子喜欢吃的。

过去如此,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时候并非毫不交谈,相反我们说得很多,但总觉得这些过于热情的交谈是种刻意。或许我们都在不经意间,观察对方的神色,赖此以做出应该做出的反应。

直到夜色深了,睡在我们同一房间的对面床铺上的夫妻已鼾声如雷,他也在我紧靠着的背后沉沉地睡下了,不时传来大口的呼吸。

而我此时不能寐地睁着眼,盯着黑洞洞的墙壁,想一些莫名久远的事情。

开学的日子就在眼前,几天之后我的离开意味着他收工后将要一个人做饭吃饭,独自睡在这中间塌陷的旧床垫上,听对面夫妻、隔壁夫妻的对白而沉默,像我一样背对着世界而疲惫地盯着黑洞洞的墙壁。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有了多少,只能收拾好我所在之时他的片刻生活,给他沉重的肩头、孤独的心上一些暂时的缓释,而终究没有办法立即给出彻底解决这些的勇气和能力。

开学的日子就在眼前,我最后一天也没有主动问他学费的事情。我问不出口,多年以来我就不知道如何问他,如何向他求助。

我没有使他为难的信任,也不忍他为难,于是我只好表面平静地等。

这一晚他回得稍迟些,直到睡在我们对面的夫妻也做好饭了,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的短信,这时我持续一个暑假的紧张与不安才结束了。吃饭的时候他照例叮嘱了我在学校的事情,让我吃的用的不要省,然后给了我两百块路上花。

这一晚我睡得很快,比对面的夫妻还要率先睡着。明天一大早我还能早早起来,给父亲做这个暑假的最后一顿饭,然后自己搭车离开。

02.

我与父亲最多的交集大概总发生在饭桌上,吃东西都咀嚼得慢,也唯有这一时半刻稍显出“岁月静好”四个字的意义。

我们无需什么特殊仪式,也不必刻意去记得,只要互相心领神会地在沉默中配合好所有准备动作,然后一齐坐下,动筷,日子常常是这样。

我去回忆父亲的时候自不免带了些暖色滤镜,尽管知道过去并不那样完美无缺,但心能看见的只是完美之处。这算不得欺人也不算自欺,我也许把不完美当作了一种完美而接纳,不完美与否便并不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真相。

何况我也不关心过去,不关心过去的真相,过去是阴晴不定的天空,真相是空中转瞬飘散的那一朵流云。这些都不重要。于我而言,我只会紧紧攥住手中已有并尚且还能攥住的。

有一年,他干活的工地在一座山上,山并不高,但要从我的学校转三趟车,然后走一段路再过河,再走一段路才最终到。

他寄身的是一片混凝土建筑中,某栋楼一层门面用几块废木料围成的空间,只是象征性地挡住了路人的眼光,和腊月零度的风,抬起头就是灰色的粗糙混凝土楼面。

说是寄身之处,大概也只比流浪汉的桥洞底下多了虚设的四壁,寒风依旧从木板的缝隙中包裹我俩。

他从车站接我到了以后,便匆忙去另一栋楼干活,我独自站在这临时的五六平方的家,观察他最近的生活。

拉开废木板的门,便是床和桌案以及上面的东西一览无遗。床是三行空心砌砖和一块木板搭成的,板上秋天用的铺盖使我忧心今夜的冷;桌案在床边紧挨着门,由两行红砖和一块木板所搭,上面放着惟一贵重的电磁炉,以及三四个不锈钢碗和油盐这些,案台底下铺开一堆土豆萝卜之类,其余的便再无更多。

我料定他大概是数日下一趟山,一些土豆的发芽可以证实。这发了芽的土豆使我盯了许久,仿佛我正在盯着他,看他如何跋山涉水地背回沉重的编织袋,然后一日一日、一顿一顿吃着不厌其烦的土豆和萝卜。

我在坚硬的木板上坐了半个上午,等他中午收工。他一进门便歉意地问我是否饿了,然后开始出去打水,做饭。我跟在他身后,熟练的记住打水的地方,公共厕所的地方,平时买油盐的地方(一个简易的食堂,他或许嫌吃食堂贵而不肯多花钱,因此自己开伙)。

他并没有要我帮忙做什么,只是让我休息,正如我从不主动要求他的帮助,我们客气得像对待亲戚朋友。

这次我是放寒假过来,他总得年关了才休息半个月,于是我只好等他。

他的工友们知道我来了,也借着各种由头上门瞧瞧,照例是对我的人才的夸奖,这些我不很信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是高兴的。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且的确是个还算优秀的,虽然他也许不寄望于我日后出息了如何孝敬他,但总有些被人高看一等的自尊在。

他太孤独了,这我是明白的,我在学校有同学师长相伴尚且免不了,何况他无依无告的漫长日子。说是工友,但人家有亲兄弟、亲父子、亲夫妻,搭的工棚也都一个紧挨另一个,独他的棚子在最边上角落里,显得孤孤单单。

我趁着午后的时间下了趟山,找到最近的超市。我买了两天的肉,他爱喝的牛栏山二锅头,一些陶瓷的盘子和饭碗,以及新的土豆白菜和萝卜之类。过去最简单的生活,现在需要更加费力地才能去实现,有时那样的简单也渐渐成为一种怀念和期望。

我十分无力于面对他的苦痛,常常也不能假装以不在他的身边而置若罔闻,但我更加不知道对着他表达些什么,于是只好在他的生活中加以短暂的布置。我不知道这短暂是否有意义,但除此之外,我还能做点儿什么呢?

我们大概永远只是客气后的沉默,不靠近也不疏远,有时竟两两相依。

隆冬的天夜得早,我算着他收工的时间煮好了饭,把菜备在桌案上等他进门时就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坐在惟一可坐的床板上静静等着,仔细听外面土路上经过的脚步声。过去好多个这样的夜色四合,我也是这样等着,或是坐在桌边写作业,或是站在大门口与人说话,或是什么也不做而呆呆地望着已经模糊的窗外......

等得太久了,我会臆想出一些不测而不由得心焦,再久时便伏案睡着了。

然而在梦里,也还是那一串熟悉的脚步萦绕着,始终挥之不去。直到我饿着醒来,却已闻他在家并做好了饭,此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他的脚步总算是到了,我一等到便迅速起身炒菜,只见他推门而入时手中提着一个电烤炉。他之所以回得这样迟, 原来为了坐人家的摩托车下山买火炉,而他之所以买火炉,因为知道我冬天一向冻手。

我准备了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正拿出给他的二锅头时他也拿出了一瓶雪碧。

我把菜精心地摆在新买的陶瓷盘子里,他筛好酒和雪碧,新的火炉在我们之间炽热地发出橙红的光,尽管风从木板的缝隙中漏进来,但我俩脸上都热得格外红。

晚上睡觉时被子意料之中的单薄,我们一人睡一头,得稍稍弯曲着腿才不至于暴露在湿冷的空气。大约是下半夜我小腿抽筋因而痛醒,在硬冷的床板上夸张地扭动着,同时带着哭腔喊“爸爸、爸爸”。他伸出手揉过我的小腿后,才终于阻止肌肉收缩带来的疼痛。然后在接下来的夜晚,他始终惯于抱住我的双腿,用他长满厚茧的大手掌。

现在我们已于老家的市中买了房子,他也在附近找些活干,而我则再也不曾和他一起住工棚。他偶尔会在饭桌上提起这段被自己称之为同甘共苦的岁月,然后笑一笑,说些“让我跟着他受苦了”之类的话,我下意识地反应道“老爸你辛苦了”。

也许当时并不觉得如何苦,反倒我们有了更多不得不面对的相处机会,从而无形之中因所谓“同甘共苦”而走近了一些,但终究只是“走近”而非“走进”。

两周之后,他余下的活干完了,我们便要收拾东西回家过年。

愈来愈冷的山上开始酝酿着一场雪,我和他很有默契地期望雪在我们走之前下。果然我们即将走的前一夜,当我们坐在床边泡脚的时候,听到了背后冰屑微弱地落在铁皮上的脆响,我于是激动地擦干脚汲着拖鞋而后跑到土路上。

我摊开手去接那一触碰即化的雪,仰着头感受它们从我脸上滑过的停顿,难以抑制的冲着这个世界惊喜地笑。

他就在我身后笑着看我,以及米粒一样的雪。

春节未过完,我已回到了学校,准备一百多天后的高考。不知怎得,我并没有过于紧张的心情,大概因为他从未要求我必须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平,一切便在无所谓希望的平常中度过。

然而我和他总还是有所期待的,我们都对这期待充满信心。或者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在对方身上建立了信任,也有了许多信心。

03.

我父亲是个善感又内敛的人,身为他的儿子,我亦是如此。

高考结束以后,填志愿是个很重大的事,我跟大学同学说起时,悉知他们这个人生重要关口几乎都由自己的父亲把关。当时正是我十八岁,对未来的景象一无所知,空有盲目的热情与惨淡的分数。

父亲在某天傍晚的时候才同我通了电话,让我在志愿上多征求我姐的意见,再就是不要把学校报得过于远。

大概天底下的父母都有一样的心事,总愿意自己的儿女最好是近在眼前,然而父母子女一场,又岂会没有诸多的牵肠挂肚、频频告别?

我想那时即使父亲参与了我的选择,我也未必能如他所愿,何况我早已预谋着离开,以“逃”的心情和“振翅欲飞”的姿态,仿佛脚下的故土片刻也不能再留,只有另一个新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凄美之地。

我的灵魂说不上疲倦,但一想到过去犹如无数鬼影般,黑沉沉的密布在一个接一个雨季,浑身湿透的,便再难有轻盈的时刻。

当时我胜在年少,无端地放大周遭的一切苦痛,却唯独无视于一个做父亲的心意。我眼见着他眼中的浑浊与哀矜,仍不满他琐碎的抱怨与善哭。

我终于并无犹豫地将五个志愿都填在地图上各个角落,然后心满意足开始等待一个结果,我想无论是去哪,都不会相较现在而更加糟糕。

但是我超出预料而又符合情理的后悔使我知道,这个选择我错了。我将会一错到底,尽管我能有新的开始,到北国之地赴约一场葬尽世界的大雪,摆脱任何我所不愿看见的眼泪和叹息,然而我错了。

在他听到最终结果时,电话那端停顿了几秒,然后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祝贺你。

他这次却是没有抱怨我什么,我宁愿他可以满脸沉默地忧愁着,以示对我自私之举的一种惩罚,但他连让我看见的担心也没有了。

“祝贺你”三个字说得真心实意又重若千钧,竟至于我难以承受。他的过去的琐碎仿佛从那一刻凭空消失,这很使我怀疑了自己蓄谋逃离的意义所在,同时他的形象有如我从不认识似的伟大了,宽容了,豁达了。

我以为自母亲逝世后,竭力维系家的存在的是我,其实肩起一切,默不作声守护着家的人是他。

他真正老了,中年时的遭遇所造成的戾气仿佛顿时化为乌有,他开始顺服于人生的安排并深信命运的力量,惑与不惑都渐渐一笑哂之。

大学四年,我回家的次数并不多,一是路上耗费的时间太久,二是学生票只能用四次且折扣之后依旧价高。归根结底是距离太远,我曾经做过一个错误的选择。于是电话就成了我和他共同生活的载体,但是以他打给我居多,通话内容渐渐也固定成一个不厌其烦的格式——

他问,是否吃过夜饭。我答,吃过了,你是否也吃过。

他说,我吃了,你猜我吃的什么。我故意猜不中,然后让他给我选项。

他问我,在北方吃的是否习惯。我说,我已经在这儿很久了,早已习惯,饭菜都很便宜,也能吃得饱,吃东西我不会节省,你放心。

他问,最近天气怎么样。我说,前几天下了小雨,最近出大太阳,海边风蛮大,家里面天气好不好。

其实我知道他的手机里面关注了我所在城市的天气。海上刚起台风时,他就打来电话让我少出门,注意安全,不要去海边玩;一下大暴雪,他就提醒我注意保暖,照顾好身体。

但他还是会在电话里问我的城市天气情况,我也仔仔细细告诉他近来天空上的动静,云的疏还是密,太阳的暖和还是强烈,风的东南还是西北。只有这样,通话时间才会从三四分钟增加到十几分钟,多一分再多一分。

有时我提前想了很多话题要继续说的时候,或者他突然来电而我们很快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通话流程的最后一步便是——

好,你有事,你去忙,早点休息。

我说,老爸再见。

他说,再见。

然后我看着通话界面的时间又过去几秒,才从三千里外的那一头挂掉。我脸上笑的模样于是落寞了下来,心底里情不自禁的雀跃也平息了。

这五味陈杂的短短十几分钟还将继续如此,我一错再错,命运早有定论。

我大二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拿出所有积蓄在老家的市里买了房子,在这之前我跟姐姐做了他许多思想工作。他以为我俩是嫌弃乡下的旧房子,又坚持要把一辈子的血汗钱留给我们结婚再用,他更加无法一个人决定如此大的事情,那血汗钱中确是搭进去了母亲的命。

但我们也只是想让他不必租住别人的一室之中受更多委屈,不必再继续艰辛的等下去,等到像我母亲一样劳心也劳力的苦了一世,竟空无人在的荒诞死去。

他像是泥燕衔巢般,把我们在城市之中的新家一点一点布置好。但有时我又怀疑人生的何其相似,尽管我们初衷在于他自己有所安住,整个过程中默默劳心劳力的却仍是他。

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群山之中,我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开辟屋场,建筑新屋,然后终于坚韧地组成一个家。

二十多年后,物是人非,阴阳相隔,逝者长已矣,存者而各自活在天涯各处。

每次回家,我都会配合父亲的高兴,夸赞一番他引以为傲的房子装修,这也确值得我去夸赞。

我想,随着这个转折的到来,也许我们日后的家庭生活会越来越好。那些因为贫穷而产生的卑微、牺牲、隐忍、埋没和酸辛,大概从此只会成为记忆之中所日渐模糊的久远印象。

但是一种长时间积累下来的孤独感,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与虚伪的人情能力,一种对爱的渴求和不安,一种怀疑的习惯,这些都没法消失。

于是我对往事的回忆愈频繁,面对如今之幸福愈是有种虚无的幻感。我不知道自己是疑心拥有,还是害怕失去。

即使我曾经妄想在距离之上与过去决绝,然而过去是无数的鬼影,制造层层幻境而使我无法在时间的某一点上迈出寸步。

我也许不无期待,但终于意识到这只是可以暂时居留的地方。我在父亲的家中被招待得像是客人,尽管我们从前也少有亲昵,然而还是不甘,还是无奈。

想到我与他的时间不过此后的二三十年,况且又有一个无常的鬼影时时彷徨在我们周围,便不免悲从中来。

04.

“我这一世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父亲缓缓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此时外公的坟已阖上了。

外公以九十四岁的高龄,终于仙逝。在母亲去世了的七八年中,父亲的确独自肩负了许多的担子或任务。

碍于种种身份有别,也碍于人与人之间的顾忌、隔膜,他的这七八年并不轻松,我都观察在眼里。

有时我常常想替他分担些什么,然而又觉出人与人无论至亲如父子,也是要各自承受各自那一份生活的锤炼。在这其中最艰难的,我以为莫过于情感上的试探与周旋。

外公的葬仪一连九日,我与姐姐在出殡前两日赶到时,父亲以女婿身份守灵了七天。

在场皆是外公的儿孙子侄,虽然舅妈们也并不算有血缘关系,但与她们的丈夫一同置身其间总还是主家。而不像我父亲似,孤影独立,只默然地守在灵前接续香火。

我上香时看着外公的遗像摆在桌案上,父亲在我身旁喃喃地念些敬告亡灵的话,灵堂内飘渺的烟雾使人很虚幻,也熏得我只好掉些眼泪。

我想倘若母亲在,我们一家四口必定会大方地哭一哭,然而哭灵须得有种名正言顺的由头,此时我们仨与来吊孝的宾客并无二致。

世事如斯,又或许是我和父亲一样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也不敢踏错。

于是我尽量表现得勤快,有什么活都抢着做,我很明白这样能讨得长辈们的喜欢,长辈们喜欢我于是捎带着也应该能看重我父亲。

久之,我以为自己天生便是这样讨好卖乖的性格,天生就是受长辈喜欢的那种乖孩子。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方十年前调皮时的样子。

我父亲很善于哭,每每在人前提及母亲时,无论事情发生多久以后总还能眼眶湿润,泣不成声。人家说他有情义,此后竟没再娶,然而我想到的是叔伯亲戚早年对他的一番利害的陈说,虽未表明但溢于言表的态度。

从来没有人要求我做些什么,也从没有人要求父亲应该怎样,但我们两个如此一致地压制内心许多想法,在与人所不断短兵相接中自我消耗着生命力,做出不得不做的求全和伪饰。

棺木送上山后,满堂宾客酒席散后,我以为我们需要等到下午葬祖仪式之后才离开,但被忽然告知要按规矩随送抬盒(按规矩女儿要奉上一桌菜,葬礼结束,娘家又要回赠一桌酒席,称抬盒)的人一道走了。

抬着抬盒的便是我的叔叔和伯伯,我曾与他们发生过不愉快,但始终要与他们是一家人,因我父亲尚在。

在我身后的舅舅舅妈,当母亲还在时,我曾与他们很亲厚,也很愿意他们是我的家人,然而外公过世我们的联结便将更少了。

我过去同我大伯母关系要好时,她总与我说“娘亲舅大,爷亲叔大”的俗话。意思是:跟自己的母亲亲近,就看得起舅舅,跟自己的父亲亲近,就看得起叔叔。或许这也是有根据的谬论了。

而我渐渐真正长大,面对一些温情之后的真相,虽则无力改变,终究不能摆脱。

我提前离开也是个暂时逃避的机会。就在葬礼结束的下午,那些亲兄弟们要坐下来算一笔账,我父亲当然也在其中。

我忽地又想起了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死后无限哀荣,排场做得足够大。然而到算账时却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父亲心中始终有些不忿和疙瘩。

但这次不同,父亲是要替母亲尽孝,他在其中说与不说、如何表态都很微妙,于是便只能将问题抛给舅舅们,自己听凭吩咐。不过要说明的是,我舅舅们并未为难过父亲,不但没让他一起摊全部花销,更分给他外公的一些财产。

父亲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并未照顾过外公,几番辞谢后众人方才作罢。

这以后的事情我都是听父亲转述的,包括那句:

“我这一世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任务圆满完成了,很多事也随之结束,他说以后大概只有过年以及办大事时才会与舅舅们见面。而前不久,他也从舅舅承包的工地上搬回了所有行李,决定明年开春就去桂林的一个熟人那儿干活。

他在形容未来的生活时显得尤其兴奋,仿佛幸福就在眼前了,随手一抓便能攥紧。看着他高兴我也高兴,于是我便没有提及姐姐说的,要让他一起去上海生活的事情。

尽管像姐姐说的那样,我们一家人已经分开生活太久了,应该要有一些新的共同回忆,但隔在我们之间的除了时间,还有难以磨合的一些沉默的表达方式。

我和父亲那些印象之中所深刻的写到这儿,已是我二十三岁的某一天,人生只会有一个二十三岁,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每一天。

过去我总以为人的念力可以改变一切,只要始终坚持,只要足够坚定,任何美好愿望都有朝一日能够实现,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应是如此。

然而,凡事又免不了被一个“然而”所阻止,我于是不再像十八岁那样充满期待,二十岁时候想要找到一种坚固不疑的生活的意义。我放弃对完美的一种修补,在我意识到残缺与遗憾的需要被接受后。

我既不再为王小波的: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再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白云”而有所召唤。

也不再深感于三岛由纪夫的: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自己被理解的、表现的冲动。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我更失去了过往对于昌耀的:

“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的强烈愿望。

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与平和笼罩着我,我以为这是母亲的缘故,最后明白是这几年和父亲的相处所生长出来。

世事无可无不可,再过几十年亦自有一段故事、一番因果,一个也许如现在的父亲一般的我。我无意于在情感的层面确证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但我们已无法成为朋友。

我们永是不近不远,有过一二片刻相依为命的倚靠和怜悯,除此之外是不愿也不能掀开的暗疮。

我们也许是一对隔着无形薄膜的父子,合格又称职,然而我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父与子。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问问父亲——在过去像我一样年纪的时候,是怎样一点一点消磨生活中的细节,又经历着怎样的青春,有着怎样的感怀,是否我的血液中就遗传着那些气质?

然而,我也许从一开始,便不会再问了。

我们这对父与子——永是沉默、逃避和悔过。

2021年12月9日夜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