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东莱博议·晋怀公杀狐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能看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这是世人的通病。能看到细如秋毫的小东西,却看不见自己的睫毛;能举起钧重的东西,却不能抓着头发提起自己。太困难了——看自己脖后灰!看到别人的好处,能够反观自己的坏处;看到别人的坏处,能够反观自己的好处。反观自己还有比这个方法更好的吗?
晋怀公不明白自己没能力做领导,只是一味责备百姓不听自己的话,就是从来没有对照别人的好处来反观自己坏处。晋怀公是晋国的君主。那个重耳,却只是一个流亡在外的公子。狐偃、赵衰等人追随重耳,他们被狄人纠缠,被卫国围困,从齐国逃出,从楚国脱险,这个流亡经历令人难以忍受。白天要饭,晚上露宿,伺候别人洗澡,为别人站岗放哨,这个侮辱令人难以忍受;风雨兼程,万水千山,过都城,走乡下,这个辛劳令人难以忍受。假设狐偃、赵衰等人放弃重耳追随怀公,那样的话,到哪里都是座上宾,亲戚朋友都来投靠,吃香喝辣,安逸快乐,心情舒畅,这是世间最欢乐的状态;在朝廷上,高门大院,豪车光鲜,衣着温暖而且华丽,前呼后拥,风光无限,这是世间最荣耀的状态;在自己家里,庭院深深,下班回家,心里安危,身体安逸,周围没有半点危险,这是世间最安祥的状态。怀公为什么不对照观察其中的状况呢?跟着重耳的是那样忧愁,那样受辱,那样辛劳,但是狐偃、赵衰等人仍然追随他;跟着我的人是那样欢乐,那样荣耀,那样安祥,但是狐偃、赵衰等人却毫不犹豫放弃。那么,德行的好坏高低,不用说就能够看见啊。晋怀公为什么不因此反问自己:“欢乐,荣耀,安祥,是世人共同喜欢的状态,狐偃、赵衰等人为什么要跟着重耳流亡受难,难道他们不近人情吗?他们放弃享受追随忧患,一定是重耳的德行能够完胜其中的忧患;他们放弃安逸追随辛劳,一定是重耳的德行能够完胜其中的辛劳。更何况,我有晋国的大权,如果能够增进修养德行,那么追随我的人,既可以享有道德的名声和权位的名声,又可以享有道德的安祥和权位的安祥。重耳缺少我手里的东西,我有重耳所不能提供的(德与名),对照各自的有和无,人们就会不招自来了。”这实际上还是在为晋怀公开脱、辩护,并不是最高明的看法。
一个人的德行光明美好,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北极、桂香如海的热带,以及荒无人烟兔不拉屎的地方,也一定会有人来奉为君主,甘心做臣属。(何况掌握晋国大权的人,如果德行光明美好的话)又怎会去与一个流亡在外的公子,争几个奴仆呢?太过份了,晋怀公的狭隘。晋怀公放任自己的狭隘之心,不懂得反观自己,只是想用杀人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这反而更让那些流亡在外的人,坚决离开,坚定地追随仇人,这其实是最大的败招。这样的话,即使是重耳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狐偃、赵衰等人因为家破人亡的不共戴天之仇,也一定想杀回晋国,一雪前恨,他们又怎能让重耳安顿在外地呢?从这个角度看,迎接重耳回晋国的,并不是秦伯,也不是狐偃、赵衰等人,恰恰正是晋怀公本人呀!
《东莱博议·晋怀公杀狐突》
明于观人,暗于观已,此天下之公患也。见秋毫之末者,不能自见其睫;举千钧之重者,不能自举其身。甚矣,己之难观也。因人之善,见己之恶;因人之恶,见己之善;观孰切于此者乎?
晋怀公不知己之无以致人,徒责人之不从已,殆未尝以人而观已也。怀公,晋国之君;彼重耳,特一亡公子耳。狐、赵之徒出从重耳,陷狄困卫、逃齐脱楚,人有不堪其忧者矣;乞食投块,观浴操戈,人有不堪其辱者矣;风羁雨绁,过都历邑,人有不堪其劳者矣。使其舍重耳而从怀公,则里闾欢迎,姻族毕至,击鲜酾酒,舒发性情,此天下之至乐也;高轩华毂,豹饰羔裘,前趋后陪,光生徒驭,此天下之至荣也;堂宇靓深,自公退食,体胖心广,四顾无虞,此天下之至安也。怀公盍亦以人观已乎?从彼者忧如是、辱如是、劳如是,而狐、赵辈乃就之而不辞;从我者乐如是、荣如是、安如是,而狐、赵辈乃弃之而不顾。则德之优劣厚薄,不待言而可见矣。怀公盍亦因此自反曰:“乐也、荣也、安也,人之所同嗜也。狐、赵之徒,而以﨑岖从重耳者,岂与人异情哉?
“其弃乐而就忧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忧也;其弃荣而就辱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辱也;其弃安而就劳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劳也。况吾以晋国之大,而増修其德,则人之从我者,既有道德之乐又有名位之乐,既有道德之安又有名位之安。重耳无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无,有无之相形,人将不待招而至矣。”
此犹为怀公而言,非论之至者也。德之休明,冰天桂海,荒区絶域,将奉琛重译而皆来臣,何至下与一亡公子争数仆役哉?陋矣怀公之褊也。怀公肆其褊心,不知反已,徒杀人以逞;使在外者絶向我之意,而坚事雠之志,计无失于此矣。虽重耳苟安于外,彼狐、赵挟不戴天之雠,思欲一逞,岂容重耳之安于外乎?是则纳重耳于晋者,非秦伯也,非狐、赵也,怀公也。
【附评】
孙月峰曰:掉转处,文法灵甚。袁中郎曰:结语悠然有馀韵。朱字绿曰:不反己而尤人。千古同叹。若能如此文一一对照,则在人无不达之情,在己无可逞之事。又何亡国败家之有?惟不能反己,故见大臣之求退则以为要君,见小臣之抗疏则以为沽直,见善类相引,则以为杆党;见小人之被攻,则以为挟仇,岌岌乎欲免于怀公之绩岂可得耶?张明德曰:德之休明,桂海冰天,荒陬绝壤,犹重译来王,何至与人争其归附?怀公之不自责,而徒以责人也,亦殊不可解。东莱语刺心骨,情事显然,说来更觉警策动人。尤妙在以重耳作一对照,更使怀公无词以对。结处云纳重耳于,非秦伯,非狐赵也,实怀公也,真是董狐妙笔,岂秦汉以下人所可望其项背?
附:《晋怀公杀狐突》
鲁僖公二十三年,九月,晋惠公卒。怀公立,命无从亡人,期,期而不至,无赦。狐突之子毛及偃从重耳在秦,弗召。冬,怀公执狐突,曰:“子来则免。”对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数矣。若又召之,教之贰也。父敎子贰,何以事君?刑之不滥,君之明也;臣之愿也。淫刑以逞,谁则无罪?臣闻命矣!”乃杀之。卜偃称疾不出,曰:“周书有之:'乃大明服。’已则不明,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民不见德,而唯戮是闻,其何后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