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爱轰轰烈烈,却终敌不过细水流长
【一】
我见姜城的第一眼,根本没看出来他是苏沫的男朋友,苏沫和姜城之间弥漫的礼貌而疏离的气息,一度让我以为他们只是一起合租的人。他顶着个有点油乎乎的头发,戴着一个简单的黑色发箍,下巴上零落的是细碎胡渣,瘦削凌厉,鼻梁挺傲,特别像小说里帅气又颓废的男主角。对了,他很像《后会无期》里的陈柏霖。
我们进门的时候,正撞见他,把吃剩了一半的泡面,扔在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那天,我跟苏沫为了赶一个隔天的客户提案,一直加班到晚上11点多,回我家的地铁早已没了踪影,苏沫提议去她家过夜,她家很近,离公司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我一想,也好,这么晚了,一个人打车既贵又不安全。
两个人踩着细高跟,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忽高忽低的脚步,慢吞吞地沿着长宁路,往愚园路方向走。每走一步,我想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下来拎着,赤脚走路的想法,就比前一秒钟更强烈一些。城市,尤其是在经济发达的城市里,好像是没有夜晚,也没有星空的,即使是夜里11点多,仍是满目璀璨刺眼的灯光和来往不息的车流。倒宁愿夜更黑一点,将我跟苏沫的身影湮没,那样,我们两个人的疲惫和狼狈就不会那么扎眼。晚风夹着凉意袭来,我跟苏沫都不自觉地抱起了双臂。
十字路口等红灯,苏沫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眼底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小米,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来上海?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好像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如果我说,我是为了梦想才来到这里的,你会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呢。如果我笑话你,就是在笑话我自己。可我都快忘了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了,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像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人人有肉吃,有汤喝。哈哈~”
我学着苏沫的样子,仰起脸看着前方,“没有啦,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成为上海滩的金牌策划,在广告圈里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不要笑我,毕业之后,每次谈起跟梦想有关的字眼,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鼓足勇气说出口。苏沫,你说,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谈人生,谈理想开始感到羞耻的呢?”
“不知道,可能——,我们都变了吧。”
离开象牙塔,进入社会后的我们,变得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世故。好像正中了《致青春》里陈孝正对郑薇说的那句话,我们最终都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可惜了,我们在乎的东西那么多,最后能守护的却只是寥寥。回头忘来时的路,竟然不知道是怎么样就走到了这里,每一天都在坚持和放弃之间纠缠,不知道下一个路口又是怎样的风景。
“你,想回家了?”
“嗯,累了,想回去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每一次累了,倦了,都迫不及待地想买一张机票逃回家。可是,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如果我现在妥协了,回去了,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就都成了一场笑话。
“苏沫,你别这样想,我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包袱,也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能否实现各自的梦想,但我总觉得,只要我们坚持,结局就会有所不同吧。”
希望吧。希望一切会有所不同。
【二】
苏沫租的房子,位于愚园路上一条不起眼的弄堂里,里面大小弄堂的结构排列十分奇怪,夜里走起来有种诡异的气氛。
苏沫见我全身戒备的紧张样子,走近一步牵起了我的手。小米,别怕,这里很安全的。
我就是太喜欢这条街了,所以,即使租金贵得要死,还是咬着牙租了下来。每次下班后,走在这条梧桐掩映的老街里,总有一种与时光捉迷藏的感觉,路过每一栋建筑,每一个门牌号的时候,都会不由得猜想它背后隐藏的时光和故事。《布尔塞维克》编辑部旧址就在现在的这条愚园路上,张爱玲的故居就在愚园路常德路路口的一栋旧公寓里,傅雷夫妇也曾住过这条街。
好像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只有住在了这样的地方,才算是真的在上海生活,才能遮盖落魄处境衍生的尴尬和自卑。哪怕我省吃俭用,也要住的体面一些,这样,我留在上海的底气就更足一些,就算梦想靠近的脚步太慢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它。
原来是这样,我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心情。
苏沫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眼都那么婉转惆怅,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好将她的手握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气喘呼呼地爬到六楼,最外面的一扇门虚掩着,苏沫带我推门而入。进了门,苏沫立刻甩掉了脚上的高跟鞋,低头换鞋的时候,她没去看眼前的男人,瞥了一眼水槽里堆着的油腻碗筷,轻轻地皱了眉头。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目测大概80平米左右,厨房和卫生间紧紧挨着,空间都比较狭小。
“小米,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找拖鞋和睡衣。”
“嗯,我要先躺一会儿,我的脚痛死了。你的床软软的,好舒服啊。”我四肢张开地霸占了一整张床,仰面躺着闭幕眼神,好像随时都会睡着,耳朵却不小心吸进隔壁房间的声音。
“你今天为什么没去面试?我跟Elaine姐磨了很久,才拿到E杂志的摄影师的机会。”
“不想去。”
“为什么?我拜托了别人那么久才拿到的机会,你一句不想去就结束了?”
“苏,我不想靠你的关系,去做我喜欢的事情。你明不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方式,E杂志再有名又怎样?这么商业化的杂志也未必能欣赏我的作品。你知道的,我想拍的是艺术,不是简单的照片。”
“姜城,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不合时宜骄傲和自负收起来?你有哪一份工作超过3个月的,你天天在家里躺着睡觉,坐着打游戏,就会等到机会吗?就会有人认可你的作品吗?你什么都不做,别人凭什么认可你。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受够了!”
砰地一声,是谁摔门而出。
原来那个人是苏沫的男朋友,他们吵架了,我要不要出去看看?
【三】
我赤脚走出房间,寻了一圈。
苏沫站在厨房的水槽前,一手拿碗,一手拿洗碗布,身体有轻微的颤抖。
走近,才发现苏沫无声无息的哭泣,眼泪像是被硬生生扯断绳子的项链,珠子四处乱窜。我犹豫着该怎么做,最后笨拙地从背后抱住了她,“想哭就哭出声音吧,憋着多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苏沫深深吸了口气,“小米,你先去洗澡吧。我想把碗洗了。”
她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气息已经正常起来,见我坐在床上,露出了一个安慰我的笑脸。
小米,不好意思啊,你第一次来我家,就让你见到这种场面。
没有啊,是我不好意思才对,不小心闯进了你的世界。
刚才——,你都听见了?那你应该也猜到了,他是姜城,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嗯……对不起哦,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我从小耳朵就比较尖。
没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断断续续地一直吵架。
他说他不想做愚蠢的事情,不想拍一些傻逼的照片,难道我就喜欢做傻逼的设计?他不想面对傻逼的客户,难道我就很喜欢?他有他的梦想,难道我就没有我的?我也想要走自己最想走的路啊,可是,我们两个难道不用生活吗?难道每个月不用交房租,不用吃饭?家里人一直很反对我们在一起,说摄影师不是怎么正经职业,况且他连个稳定的收入都没有。只是我一直死磕,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去年,终于松口了,说接受他,说我也不小了,让我们赶紧结婚,安定下来。可他总说等等,总说这不是他想要给我的生活,总说等安定下来条件好了再说,可是我还要等多久呢?我已经快三十了,快等不起了。
为了生活,我已经放弃了当婚纱设计师的梦想,跑去广告公司当什么狗屁平面设计。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放弃他的梦想,也不忍心他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我只是,想让他振作一点,踏实一点,先把眼前的路走好,梦想的话,晚一点实现也没有关系,我只想两个人开心地在一起。难道我错了吗?
苏,你没有错。可能他还没有长大吧,男人本来心智成熟得就很晚,搞艺术的人更是思维异于常人。男人,其实有时候根本不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女人要的是什么。与其说女人要的是房子、车子和钱,倒不如说,她们想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生活,是再不用颠沛流离,漂泊无依。你有试过跟他说你心底的想法吗?
还要怎么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什么脾性他难道不清楚?有时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爱我了。分手,吵架,和好,吵架,摔东西,分手,复合……我已经不记得折腾过多少次了。我好累,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半年前,我开始做噩梦。
经常梦见自己跟姜城,被困在一艘破旧的小船上,四周是烟波浩渺的大海和漆黑苍茫的夜。看不到灯塔,不辨方向。我拼了命的往前划,想要找到可以停泊的港口或小岛,他悠哉地躺在船上,除了安慰我,什么也不做。他说天亮了就好了,会有渔船或游轮经过救我们的。与其徒劳无功地划船,倒不如躺下来跟他一起看星星。精疲力竭的我,哭得好绝望。呼啸的海风,翻滚着巨浪,船翻了,我们掉进海里了。我不会游泳,我也看不见姜城,拼了命的挣扎,双脚乱蹬……最后踢到床头柜,痛醒了。
半夜醒来的我,看见身旁的姜城睡意正浓,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睁着眼等天亮。
我不怕贫穷,不怕困顿,我怕的是自己这么执着地爱一个人,到最后却还是得不到完满。小米,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每一天,都很惶恐,很不安。
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谈过恋爱了。
我向往着爱上一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又害怕遇到这样的人。因为爱情对于我来说,就只有八个字,要么深情,要么绝情。谁不想要那种,你爱我,我爱你,我们都是彼此的唯一的爱情。可我偏偏没有遇到。如果我遇到了这样的人,大概会跟你一样固执。
但你已经遇到了,我觉得,还在一起的时候,能多用力就多用力地相爱吧,因为,你真的不知道你们能有多少时间相守。
曾经有一个人,追了我很久,我以为他只是玩玩,我以为他并非非我不可,到最后,他都没有等到我的一个转身。后来,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上飞机前,给我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是顾城的一首诗:
你说,你不爱种花;因为害怕看见花一片片凋落。所以为了避免一切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
那一瞬间,我的心竟然疼得无法呼吸,甚至有去机场追他,把他留下来的冲动,但我没有。我好害怕,我没有办法分辨,我是为他心疼,还是为我自己。生活不是电影,我没有办法在确认自己的心意以前,就像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风风火火地跑到机场去拦下他,我不敢。
我能问一个很二逼的问题吗?
你们是同居了吗?那怎么是两个房间?如果是分房睡,那你刚才怎么跑到隔壁去拿衣服?
我住隔壁,这间房是另外一个女生的,最近她出差了。之前大吵了一架,我就搬到了这间住。
哦,原来是这样。
……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四】
我以为苏沫和姜城会一直这样爱恨纠缠。
直到三个月后一天,刚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我,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苏沫海藻般的栗色长发披散下来,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地出现在我眼前。
“从现在开始,你要收留我了,我跟姜城分手了,这一次是真的……”
我呆了一下,“啊——,噢。你快进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你想喝什么,可乐、果汁还是雪碧?
给我倒杯水就行了。
你还好吧?分手了,怎么这么突然?如果你想说,我会坐下来认真听你说,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等你缓缓再说。
我们换上衣服,找一家酒吧坐会吧。没有酒精,我今晚可能睡不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姜城,TMD就是个混蛋。七年了,我爱的人居然是个混蛋,呵呵……”
【五】
他还在打游戏,工作一整天,倦极了我准备先睡,总觉得有什么尖东西搁着腰那里。爬起来,在床上搜罗了半天,找到了一根耳钉,那耳钉却不是我的。
“这个耳钉是谁的?”我抓起手边的枕头往姜城的背上砸过去。
他好像很意外,“这不是你的吗?反正不是我的。”
“我只有银钻和蓝钻的耳钉,你什么时候见我戴过紫色的了?”
“今天——,今天家里来了一个模特,我帮她拍了一组写真,耳钉可能是她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回头我问下她还要不要了,不要我就扔掉了。”
“呵呵……就这么简单?姜城,你把我当傻子吗?有没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
苏沫死死地盯着姜城,灼热的目光好像可以将房间点燃。
而他只是站着,不说话。
啪!杯子碎了。有没有。
砰!花瓶碎了。有没有。
哐当!相机摔了。有没有。
……
桌子上的东西摔得差不多了,苏沫虚脱一样地蹲在那一片狼藉中,胡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也不管。
姜城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心上一直在被重物敲打。一把拉起苏沫,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苏沫,就这一次,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时鬼迷心窍了。你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特别害怕……苏,我错了,你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呵呵,我原谅你。这一地的碎片会原谅我吗?姜城,我们分手吧,我累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分手,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会搬出去,你搬还是留下都随便你,下一次交房租是9月份。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如果不幸狭路相逢了,请你假装不认识我,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
【六】
你想清楚了?真的不回头,不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米,你看这个酒杯好看吗?我觉得很好看,可是这杯子里的酒却很苦涩。我现在坐在这里,你看我是不是特冷静,特正常,但我心里面翻江倒海,脑子里一直在放电影,全部都是他。
我想到姜城第一次表白的时候,买通了对面女生宿舍楼的宿管阿姨和寝室,与我的宿舍平行的那栋楼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排我的照片,正脸的,侧脸的,图书馆里的,走在林荫小道的,等等,每一张照片上都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连成一句话,就是“苏沫,我爱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生日,他在左肩上纹了我的名字,说以后他是我的人了,说我以后要对他负责任,因为以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爱他了,他说没有女人会爱上一个纹了别人的女人名字的男人。
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情人节,他骗我说,他家里临时有事情,不能提前返校陪我过情人节了。为了赔罪,他跟我在电脑上视频,为我弹了两个小时的卡农。结果情人节当天,他捧了一大束玫瑰出现在了我们宿舍楼下,引起了一阵骚动。
还有,还有好多,我的脑子根本停不下来。你说,他曾经那么爱我,如今怎会如此伤我?他怎么舍得伤我?还是他已经提前透支了所有对我的爱和好,现在只剩下厌倦,所以才会去找新鲜和刺激?
你那么爱他,如果,如果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机会?给他机会重新在一起,还是给他机会继续伤我呢?有的时候,女人是很自负的,天真地以为能改变她爱的男人,但其实,她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以为,我会是姜城这匹野马的终结者,事实上我错了。我根本掌控不了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掌控着我。他利用我对他的爱,肆无忌惮,不断地挑战我的底线,现在好了,他踩到地雷了,而我爆炸了,炸碎的是过去七年的感情……
【七】
半年后,苏沫辞职,进了一家出版社当插画师。她坚守的爱情没能给她圆满,于是,被伤了心的她,回头找梦想取暖。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姜城,他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沫也再没回过愚园路的房子。
她跟我说,没想到,她的爱情可以轰轰烈烈,却终敌不过细水流长。这一段长达七年的恋爱,耗尽了她最好的青春,耗尽了她的心力,只剩下回忆和伤口在夜深人静时不断地吞噬她。她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敞开心扉,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像对姜城一样地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对一个人好。
她不想知道姜城的消息,所以,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离开了她,他过得不好,她会心疼,他过得很好,她会难过,因为,在那个更好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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