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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2023-08-14  本文已影响0人  鄂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请在下一个路口停车。”

“……好的,这里吗?”

“是的,我现在得离开你了。

我会在那个街角转弯。你也要开车离开这里。

请你不要看着我转过那个街角——开着你的车子离开,

就像我离开你一样。”

“……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道离别,我想不出任何话。”

“什么也不用说。”

塘涌文化公园深处,没人的地方,一处观景亭的座椅上,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女的泪眼朦胧,男的无动于衷。

两人分开后,黎静将脸上的泪擦干,说:“你的表情太呆板了。”

“感觉角色带入不进去。”阿凡抿着嘴苦恼道,“可能是没有吻戏的缘故。”

“想得美呢你。”黎静敲了阿凡一脑瓜崩。

阿凡捂着头,说:“电影里就有啊,再说站在艺术层面,请不要带入个人情绪好吗。”

“油嘴滑舌。”黎静瞪了阿凡一眼。

“不过说真的,我感觉我表演得还行,要不是我喜欢唱歌,我还真的可以考虑做演员。”

“呵呵,我感觉你不喜欢唱歌,你要喜欢唱歌怎么会把歌唱成那个样子。”

“个人特色嘛,在塘涌这个街头歌手遍地的地方,要不唱出点个人特色怎么讨生活?”

——————————————

“你这叫个人特色?好不好听,自己难道听不出来吗?”

“那你怎么总是过来听我唱歌?”

黎静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如此坚强,在没几个听你唱歌的情况下,在听你唱歌的人都是过来看笑话的情况下,你还能我行我素地按照自己的唱法去唱。”

“怪不得你一听我唱歌就笑呢,我以为是欣赏,原来是嘲笑。”

黎静连忙摇手:“那可不是,我只是觉得有趣,没有嘲讽的意思。”

“搞了半天,你是把我唱歌当相声听呢。”

“没有,要是能当相声听,你也不至于被人给揍了。”

录完口供回来,阿凡在感激下和黎静这个第一时间报警的热心群众交谈起来。

“那家伙喝多了管我啥事,今天真是倒霉。”

“你明明知道人家喝多了,还那样唱,结果人家被你唱吐了,你还怪人家喝多了揍你。”

“哎,我这样唱歌有那么难听吗。”

“没那么难听,一般难听吧。就像吃虎皮青椒的时候被人塞了一嘴白砂糖一样,就像吃掺了沙子的白米饭一样,就是,别扭,难受。呃……你要实在不懂,可以搜搜萧茎疼唱男儿当自强那个视频,我觉得你们两人有一拼。”

“其实人家唱歌技巧挺高的,就像我一样,只是参入了太多小技巧,比如转音,假音,撕裂音,滑铲音,颤音,还有……嗯,海狗音。”

黎静紧闭双唇:“该揍。”

“什么?”

“该走了,你不是说请我吃饭的吗。”

“是的,走吧,跟我来。”

塘涌的包容性很强,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都在这里有了一口饭吃,因为塘涌最外围就是许多工业园,从来不缺少岗位。还有许多梦想人在这里也得以安生,世纪广场和文化公园这两处名声在外的旅游景区则成了他们定点卖艺的地方。如果俯瞰的话,小吃街,步行街,夜市拍档将塘涌捆得像个粽子。白天,大家都在忙,这座城市像是睡着了,而到了晚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就像血液一样涌入塘涌各条街道将之唤醒。这里不像乡下,夜色从不遮人眼,反而数不清的白的黄的街灯,看花眼的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门店招牌灯,络绎不绝穿行不息的电动车、小汽车的车灯,甚至照亮每张低头族脸庞的手机屏幕散发的莹莹微光,都像无数个伴随夜晚升起的小太阳,将这座城池撑得亮堂堂,满当当。

夜幕下的人们似乎更轻松,阿凡一般轻松,因为今天虽然赚到钱了,却是医药费。黎静就不轻松了。

“你带我去哪?”

阿凡转过头,在林栋交错间,街灯掩映下,他的脸半明半暗,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神经大条了,虽然两人早就脸熟了,因为黎静长得漂亮身材好,算是塘涌少见,并且经常过来碰他场。可是今天才算第一次说话,直接带到家里吃饭好像是有些不妥,但是外面吃饭又太贵了。

“去我家吃饭,你不会打我医药费的主意吧。”

黎静看了一眼被阴影遮盖住的阿凡左脸上胎记似的淤青,那是醉汉在阿凡歌声催化下的杰作,好在那个醉汉喝得太多了,一拳把阿凡抡倒了,也把自己给悠倒在地起不来了,才让阿凡避免了第二拳。

黎静步伐变慢,但是脸上表情也随之缓和起来,她听阿凡唱歌也不是一时半会了,有一个多月了,他早就注意到她了,但是从不主动搭话,看起来不像是个流氓。况且今天被揍一拳,可以索赔至少两千块,他却只收了两百块,一看就是没啥阅历的单纯小伙子。

“走吧。不过,你不先去诊所把伤敷一下?”

“多大点事,等会用冷水敷一下就好了,还去诊所干嘛。”

“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其实说来心酸,挣得最多的竟然是今天,以我耐操的体魄,如果搞碰瓷,应该收入不菲。”

“呵,得了吧,有些碰瓷的一辈子只做一次——像有些碰车瓷的直接被车碾死了。”

“哎,再考虑吧。”说着,阿凡拿起兜里用几百块买来的二手华为给出租屋里那位打了个电话,“已经烧好了,说是很丰盛。”

“屋里还有人?”黎静问。

“对啊,一位画家,一位诗人,都是未来的。”

“一屋子艺术家,再加上你,未来的歌星。今天晚上,我也正好熏陶一下艺术气息。”

“你想从事艺术行业?”

黎静眼里明显明亮了不少,说:“我正在一家戏剧表演机构培训呢。”

阿凡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点头道:“哦,不过你长得达标了,就是不知道专业技术怎么样。”

“我可以一秒就哭出来。”

“给道具老师省事。”

“我还可以一秒钟变换三种表情。”

“哦,那你脸部肌肉挺发达的。”

“嗯?我脸很硬朗吗?”

说着,黎静摸了摸面庞,巴掌大的脸,除了骨头就是薄薄地一层胶原蛋白组合成的柔和面庞。

“嘿嘿。女人都对外貌格外在意呀。”阿凡觉得黎静挺有趣的。

“讨厌,不要拿女人的外貌开玩笑。”

说着,两人上了塘涌三村某一栋单元楼内,在四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开着,一阵阵香味飘荡出来。

“在炖什么东西呀这么香,你的室友厨艺应该不错。”黎静评断。

阿凡摸了摸鼻子,轻微点头,说:“今天请你吃麻辣烫。”

黎静欢喜点头,说:“我好久没吃麻辣烫了,是有些馋了。”

——————————

“我记得上次吃麻辣烫还是在家里的时候。”

“没事,多吃点,吃饱不想家。”

“你这边的生意还行吗?”

“今天还行,来了三个顾客,都是画写实肖像的。”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有个丑东西说我把他画丑了,还跟我动手。这就像剃头客说造型师设计的发型不好看一样。”

“如果个个都跟我一样就好了,对吧。”阿凡笑道。

李岚点头,说:“那样,就太好不过了,现在我和顾客的矛盾主要是我眼中的他们和他们眼中的他们不一致。”

“一切为了顾客嘛,把他们画漂亮点不就好了嘛。”

李岚摇头,说:“这就像是撒谎一样,不仅侮辱别人的智商,也是在羞辱自己的人格。如果我照别人的想法去作画,时间长了,会影响到我自己的艺术灵感的。”

“呃,这个我差不多能懂,就像玄幻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怕影响道心,所以做人做事都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那样道心才不会蒙尘。我这个解释差不多吧。”

李岚点头,说:“嗯,道心?有意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也要尽快凝聚自己的道心了,不然在塘涌恐怕不好混,都是一些老牌街头歌手,竞争压力大大的大。”

“想要走出自己的路,那就要不断尝试,不断研究,不断创新,不断试错,直到有一天,你唱出你自己喜欢的声音,那样,你就成功了,那个什么道心就凝聚成功了。”

阿凡比李岚小五岁,第一次遇到李岚的时候,阿凡落魄地像个乞丐,因为来塘涌几个月,在各个地方定点卖艺也好,在夜市拍档流动点歌也罢,都没几个人光顾,在世纪广场和文化公园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也是如此,偶尔停下脚步看看的都是看新奇,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没人在乎他的歌声,听到最多的就是——“挺年轻的小伙子咋么不读书呢。”

偶尔有些人扔些零碎散钱,一天下来也就二三十块,吃够,住不够,因为从家里带来的钱都买了音乐设备,一腔热血随着时间慢慢冷却,也被房东请出了出租屋。第一次意识到社会不好混。

在文化公园住了七天,白天照样卖艺,晚上就在里面找个地方睡觉,也遇到了些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当然,也遭遇了生活至今最狼狈的处境——每晚都睡长椅或者凉亭,这边本来就热,解暑就全靠自然风,而且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前仆后继,就像从地狱放出来的饿死鬼,疯狂啃噬着阿凡体肤,导致没晚都没睡好,双眼带黑压压,头发像被炸过,要不是背上还背着吉他,手上还拉着音箱,那就真活脱脱像个精神病。第八天,也是肉体的困顿终于让他将目光终于聚焦在当下,决定去工业园打零工,等有了生活开支再出来继续追求音乐。出文化公园准备去工业园的路上,他却看到了摆摊的李岚,李岚也看到了他。

他看到李岚是因为李岚鼻青脸肿,似乎和人打过架。

李岚看到他是因为彼时的阿凡就像个精神有问题的追梦少年——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脸上都是夜晚蚊子咬的红痘。纵然如此——他背上的吉他仍旧结实地困在身后,手上拖着的音箱也依然伴随他的步伐。这种坚持让李岚欣赏——这是为了梦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少年啊。

“少年请留步。”李岚喊出声。

阿凡疑惑驻步,问:“怎么了?”

“能不能当我的模特,我给你二十块。”

“你找别人吧。”

“五十,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了。素描挺快的。”

阿凡被钱打动了,终究转身走到李岚摊位前,只见他的标语牌上写着:认清自己,从一副肖像开始。

“需要摆珀斯吗?”阿凡问。

“不用,就这个样子最好,就要最本真的样子,不要有任何表演和假的东西。你刚才走过来的那个气质和神态最好。”

阿凡点头,站在他面前半个多小时,腿有些发酸了,才听李岚说好。

“你看看咋样?”李岚将画作递到阿凡面前。

阿凡盯着上面的黑白相,上面的人几乎不像自己,像街头某个捡垃圾吃的拾荒乞丐。他想起了在家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学校无忧无虑的时光,最后为了梦想踏上外地的决然,到现在潦倒的模样。眼里尽是迷茫,同时也不住的点头,嘴里嗫嚅:“好,画得很好。”

李岚赞赏地点头,说:“嗯!你很实在,也很真实。不像有些人,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脸上的伤是顾客留下的吧?”阿凡听出意思来。

李岚不忿道:“现在的顾客,画卡通像的很多,因为卡通可以掩盖很多缺陷,而画写实像的就很少,因为写实会彰显许多缺陷。”

“笔在你手上,你不能手下留情一些吗?”

“如果我手下留情了,那就不是我了,也不是我的画了,更不是我的艺术了,能听懂吗?”

阿凡摇头。

“就是,在我看来,任何艺术都要有个人特色,有个人追求。简单来说就是你想怎么画就要怎么画,或者对于你们唱歌的来说,就是,你想怎么唱就要怎么唱,能听懂吗?”

阿凡似懂非懂,然后说:“对于你来说,就是,你只愿画真的,不愿画假的?”

李岚朝着阿凡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看向阿凡的目光有了些许共鸣,说:“你懂我。”

阿凡叹口气,点头,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这么早就开场了?”

“去找工作。”

“嗯?你不靠唱歌谋生吗?”

“谋不了,每天十几二十块,连房子都住不起,还唱什么。”

“就因为住不起房子就不唱了?”

阿凡点头,也摇头,说:“等以后打工赚到钱再说吧,现在先看眼前吧。”

李岚就说:“天做被子地做床,大好山河处处都可以躺。何必呢。”

“你去公园睡一晚上再说吧,我睡这一个星期感觉有些贫血了,这里的蚊子太厉害了。”

“呃,好吧。”

阿凡离开朝着工业园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就被李岚叫住:“要不你先住我出租屋里。等以后你能靠唱歌赚到钱了再还我房租,怎么样?”

阿凡摇头,说:“那我要是一直赚不到钱呢。还是不麻烦你了。”

“要是你一直赚不到钱,那就算了。”

阿凡继续朝着工业园走去。

“哎,你怎么走了呀,我不是说算了吗?”

阿凡停下脚步,耳朵有些红,说:“我以为你说和你同居这件事算了呢。”

回出租房的路上。

“喜欢吃麻辣烫吗?”

阿凡走在李岚身边,点头说:“喜欢,来这之后就没吃了。”

“那你以后有口福了。”

“什么意思?你做麻辣烫很拿手吗?”

“相当拿手。”

进了房间,从李岚做饭到把满满一锅麻辣烫端上餐桌,只有不到十分钟。阿凡看着李岚将几小袋牛油从网购包裹里拆出来然后导入锅里炒了几下,然后加上水煮沸,然后加上从半米高的小冰箱里拿出应该是上一餐还没吃完的速冻丸子导入沸水油锅里煮了五分钟,然后加上一袋子生菜,一分钟过后,李岚将整个锅端到室内唯一的一张折叠桌上,得意地看向阿凡说:“尝尝我的厨艺吧。”

帮阿凡剩了饭,然后再给自己剩上,说:“开搞!”

阿凡从锅里夹了一筷子尝了一下,味蕾就像被打开一样,口水直冒,连连点头:“不吹,味道很棒。”

“那必须的,蒸炒煎煮,我最在行的就是煮。”李岚得意地帮阿凡夹了几个肉丸子。

五分钟不到,李岚饭吃好了,然后笑呵呵道:“先吃完的不管,后吃完的洗碗哦。”

阿凡边吃边“嗯嗯”的点头。然后就看到李岚从颜料箱里拿出一只画笔,从调色盘里调好了颜色,是黑色,然后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本老黄历,上面划了两道颜色,一道橙色,一道白色,李岚抬起手准备填上黑色,但是又落下,看了阿凡一眼,眼里禁不住笑了,然后从将调色盘洗干净后,重新调色,这次调的是蓝色,然后刷的一下直接划在老黄历上白色的下面。

“那是什么?”阿凡禁不住问道。

“写日记。”

“这谁看得懂?”

“嘿嘿,心情日记,每一种颜色代表一种心情,至今已经有九种颜色。”

“都是哪几种颜色,都代表什么呢?”

“像今天,橙白蓝,代表我早中晚三中不同的性情,橙色是明朗,白色是平淡,蓝色则是期待,晚上本来是黑色表示糟糕的,但是因为你的加入,本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蓝色送给你,期待你能够靠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养活自己。加油!”

“加油!”

“已经加满了,岚哥,咱们能不能换点口味呀。”

一个月过后,阿凡看着眼前的一锅煮,感觉胃都缩成了一团表示拒绝。脸上有几处油斑的李岚则吃的津津有味。阿凡开始怀疑李岚是不是没有味觉?

“弟儿啊,不是哥不给你炒,实在是哥只精通一门厨艺,那就是煮,什么煎炒蒸拌之类的,咱都不会呀,上次你说要吃红烧鱼,我给你煎,结果崩我一脸油,到现在还有疤呢。”

“哎。”

“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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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吃吧。”阿凡对黎静说。

“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吗?”黎静见状问到。

李岚就呵呵笑道:“他跟我吃了两个多月了,能不喜欢吃吗。”

“那他叹什么气呀。”黎静问。

“他不饿,不用管他。”李岚瞪了阿凡一眼,“你多吃点,今天感谢小黎,要不是你报警,这小子估计连110的号码是多少都不知道。”

“夸张了,不过是有些呆。”黎静笑呵呵道。

“呃,我哪呆了,我其实还是很聪明的。”

“得了,要是我,不得讹他个五千能放他走?”李岚佯装正经道。

“别吹了,”阿凡问,“哎,方尚呢?”

“他找灵感去了,今天的诗还没做出来呢。”

黎静听后说:“每天都做一首诗吗?”

阿凡点头,说:“对,他对自己要求挺高的。”

“但是作诗的标准不高,听他念诗就跟你唱歌一个动静儿。”

就在这时,传来皮鞋摩擦地面却比拖鞋清脆但和拖鞋一样拖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就像此人腿脚有问题迈不开步子一样。

“来了,大诗人回来了,快,耳塞。”

“今天,灵感虽然来晚了,但是没有迟到。咦?怎么还有个小丫头?”

方尚将近四十了,穿着洗得发毛的蓝色衬衫,下身穿着运动裤,脚上趿拉着两用拖鞋,不算短的头发简单的从头顶三七分到两边,这样就打开了整个世界。背上背着一个竹条编就的背篓,外面用遮雨布围起来,整个看上去就像上山采药的村夫。

黎静好奇地打量着方尚的背篓,以为方尚兼职拾荒,不确定地问阿凡:“他应该是诗人吧?”

“是啊。呃,”阿凡顺着黎静的目光看到了方尚的背篓就差不多懂了黎静的疑惑,说:“那里面装的是他的命,可不是垃圾哟。”

方尚咧嘴笑起来,别看他长得黑,牙齿倒挺白,摇摇手谦虚道:“里面装的现在是垃圾,以后可能就是名篇佳作了。”

“现在也不是垃圾,”李岚揶揄道:“至少三毛钱一斤呢。”

“是啊,只要有价值,就不是垃圾,何况上面记载的是你的灵感和智慧,就更不是垃圾了。”黎静鼓励道。

“看看人家小姑娘,再看看你们,觉悟就不在一个层次。不行,我今天必须用我刚出炉的新诗好好熏陶一下你俩了。”

“我们错了,咱们先吃饭,再赏诗吧。”

“是啊,免得影响客人的胃口。”

方尚就嘿嘿笑,说:“我这可是开胃菜。”

黎静笑盈盈,一脸期待。

阿凡和李岚两人脸顿时黑了。

“好了,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好好感受诗歌的力量吧!一首《欢迎回家》送给大家,谢谢!”

————————

阿凡不禁有些惆怅,上次从家里出来是主动,现在是被动,被房东给赶了出来。

不得已只能在文化公园落脚,白天在这里卖艺,到了晚上就在这里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里面有不少长椅,还有不少凉亭,反正只要看着干净并且平坦的地方就能休息。往里走就越安静,夜色让文化公园也更加寂静,周围渐渐黑了,路灯也关了一部分,过了晚上三点,这里所有灯都将关闭,届时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没有方向的黑暗。只有脚下坚实的道路让他觉得踏实。

将吉他和音箱放在一旁,把杂什背包垫在脑袋下当枕头,倒在一处长椅上,闭上眼睛,因为睁眼也看不到什么,只有周围景观植被的轮廓,还有天际被城里的灯光照得乌青的天空。耳边传来蝉鸣蛙叫,让这夜晚多了些清净。

“叽了叽了——”

“咯哇咯哇——”

“啊~”

在蝉鸣的祥和中,掺杂了一声渗人的杂声。

阿凡猛地睁开眼,四下的黑暗仿佛开始蠕动,让他开始惊惧。

“我好苦~”

阿凡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做起来,抄起身边的吉他,手却在发抖,只觉得黑暗似乎在凝聚成形,随时钻出一个冤魂来。

那冤魂真的出现了,他似乎驮着背,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阿凡只觉得汗毛倒立,纵然握着武器,也觉得全身顿时失去了力气。

“你束缚了我的灵魂,还想要变本加厉将的我肉体放逐。”

“呃呃——”阿凡喉咙哽咽,冷汗直冒,想说话都说不出来了。

“呜~我好苦~”

“为什么世界之大,却没我栖身之处。”

阿凡回过神,脑袋里有了些意识,知道遇到恶鬼是不能使用物理攻击的,所以双手合十,用尽了毕生所学,嘴里念叨:“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阿门——安拉!”

“呵~我好苦~”

“可能是我早已死了,却还对这片红尘抱着不该有的眷顾。”

声音越来越近,阿凡心都黑了,怎么一点效果也没有,那个冤魂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阿凡灵机一动,连忙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听说鬼怕光明,所以朝着那个厉鬼照去,这一照瞬间让他惊得一哆嗦——那是个人,但是看起来比鬼还像鬼——脸上脏兮兮,看不出实际年龄,听声音像四十左右,在手电筒下只有双眼反射着光芒,头发结垢连在一起分成两份,看起来像动漫人物的三七分,上身穿着黑得看不到底色的衬衫,下身穿着裤脚开线像流苏的黑西裤,脚上的皮鞋皱巴巴,就像耄耋老人的脸。

“哎~我好苦~”

“我确实已经死了,不然为何徘徊在这深夜酝酿孤独。”

阿凡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遇到了精神病,那也很危险,连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这位小弟兄,无意打扰,还请见谅。”那个精神病这才开口。

阿凡心里生着闷气,听他的口吻似乎脑袋还算正常,就说:“你大半夜的瞎念叨什么,而且知道自己吓到人了还不停下来,还在那鬼号?”

那人轻笑一声:“我并不是瞎念叨,我在念诗,而且并不是我有意吓唬你的,实在是灵感如泉涌,我怕停下来就找不到了。没办法,从事艺术创作就是这个样子,还请别介意。”

“艺术创作?你是干啥的?”阿凡上下打量他一眼,问:“行为艺术?”

那人摇头,笑着说:“我是诗人,流浪的诗人。”

阿凡狐疑地摇头,说:“我只听说过流浪法师,现在还有诗人流浪的?”

方尚就看着阿凡手里的吉他说:“歌手都能流浪,诗人为何不能流浪。”

“我可没流浪,只是暂时没有地方着落。”

“暂时是多时?”

阿凡想回答,却回答不上来,又见他浑身沧桑的样子,禁不住问他:“你流浪多久了?”

方尚眼里带着笑意,说:“好像是刚流浪,也好像流浪了许多年,我也记不清是刚出来还是出来许多年了。”

阿凡又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了,或者诗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又见他一身邋遢样儿,就问:“没想过回家吗?”

“没家怎么回,或者说,我的家都在我背上。”方尚说。

阿凡这才发觉这人不是驼背,而是背着一背篓,在黑暗下看起来像驼背。

“那里有我有家时作的一些诗,也有我没家时作的一些诗;有家是因为没诗,没家是因为有诗;梦想和远方似乎总是牵连在一起,可梦想诞生于故土,故土却从不在远方。”

“你们诗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吗?”阿凡听不懂但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同时也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在这异乡孤寂的深夜,也不禁来了聊天的兴趣。

“你们歌手都是从警校毕业的吗?”

“啊?”

“能不能让我提个问题?”

“哦,你说吧。”

“你不知道暂时是多长时间,那我问你,如果以后,你需要一直流浪下去,咋办呢?”

“那我会去打零工,等有了钱,够日常开支,再去追求音乐吧。”

“你有多喜欢音乐?”

“一唱歌,我就高兴。”

“你有多喜欢钱呢?”

“一提钱,我就头疼。”

“所以唱歌比赚钱重要多了?”

“死人能唱歌吗?”我又不是卡尔萨斯,阿凡无语地想。

“那你得先挣钱,后唱歌。”方尚点头说。

“你呢,为什么不先挣钱后流浪,不,后作诗。”

“你看,这么大一张床,”方尚朝地上挥了挥手,“我不愁睡。”

“你心大。”

“你看,这么大一间屋子,”方尚又朝天空比划了一下,“还是星空顶的。”

“你浪漫。”

“你看,下雨了,我洗澡;风来了,我吹风扇;下冰雹给我送冰棒,下雪给我送棉被。活着简单,难的是好好活着,这是很多人痛苦的根源。”

阿凡想到了贝尔,想到了马特,说:“其实比起作诗,你更适合野外求生。”

“作为一个诗人,当然要将生活过得诗意一些。”方尚哈哈笑,爽朗道。

阿凡不禁低语:“作为歌手,却不能让生活优美一些。”

“所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你恰恰相反。但相遇就是缘,见你如此迷茫,我就赠你一首诗吧,就当是刚才吓到你的补偿。”

阿凡被他念得有后遗症了,连忙摇头,说:“白天再说吧,你这样念诗,我瘆得慌。”

方尚摆手道:“那是因为白天城管说我影响市容市貌把我撵了,晚上气不过有感而发,可不是什么吓人倒怪的鬼诗。再说,我以为公园中心地带应该没人,没想到遇到你了,这更说明是缘分了。何况,诗在各种情景下是不一样的。所以放心听着吧少年!我也感觉快抑制不住我的灵感了!”

“我不哭——我不哭

不是我不想哭——

也不是我不会呜呜呜……

也不是我忍得住。

更不是我不在乎!

而是我不能哭!”

“我只是有些低落,还没到要哭的地步。你说我不能哭,是不是觉得我泪腺有问题想哭都哭不出来?”阿凡听了只觉得堵得慌,觉得这个人只是那他消遣,和灵感不挂钩。

“不不不,我只是从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这首诗是缅怀过去的我的,但是诞生于你,所以算是你的。”

“我哪点像你?长得不像,行为不像,说话也不像。”

“当然不像现在的我。”

“像过去的你?过去的你是哪样的?”

不知不觉,夜已经退场了,白昼悄无声息靠拢。

方尚抖了抖背篓,笑道:“看,房产证换了一背篓废纸,可我却偏要当个宝贝,最后房子没了,家也没了,自费出版的钱也回不了本,我除了诗一无所有吧。”

“我也没有把家卖了出来唱歌卖艺呀。”

“但你年纪轻轻出来做流浪歌手,这可别说是你父母期望的。我想,你离家出来靠唱歌卖艺,和我当年拿房产证抵押还出版费一样义无反顾吧,只是失败后,我选择了继续,你却开始犹豫了。”

阿凡听到后面缓缓点头,这人说得在理,当时确实十头牛都拉不住自己出来追求音乐的决心。也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是个不正常的正常人——不正常在比大多数人都正常。

阿凡也确实是离家出走,违背了父母让他安稳找个工作的意愿,一意孤行来到塘涌,前段时间打电话回去给父母报了平安,雄心壮志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好,纵然每天都是十几二十块钱的可怜费,但是那时一腔热血,觉得未来可期,而现在被房东赶出来住公园后,反而有些冷静了。

“谢谢你,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路也不一样,我现在还达不到你那个境界,无法做到为了梦想不顾一切。如果在生存和梦想之间非得排个一二,我想我会选择先生存,后完成梦想,我觉得活着,才能追求梦想,好好活着,才能更好地追求梦想。”

方尚听后点头,也没任何其他话,看了看天色,说:“还可以睡几个小时,明天有空可以过来听我念诗,我明天在清水湖附近,五点准时朗诵。”

阿凡笑着点头:“没问题,那时候我还没开场,指定给你捧场去。”

方尚“嗯”的一声表示满意,眯着眼低估道:“就是城管有些烦,隔三差五地过来,搞得我一直换地方,人气也一直上不去。”

不一会儿,鼾声就响起来了,方尚靠着长椅不一会儿睡着了。

阿凡望着天边渐渐显露出的鱼白发起呆来,也渐渐闭上眼睛。

————————

“无论你来不来,

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无论你在不在,

一直对你充满期待;

无论你好不好,

我都愿意接受你的灌溉;

只要你肯来,

我愿意一直等待。

如果你不肯来,

我也会一直都在。”

“《欢迎回家》朗诵完毕,谢谢大家!”

方尚若有其事地朝着三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黎静听后立即鼓掌,说:“作的好,希望那个让你一直等待的女人早日回来。”

方尚一愣,有些懵,也有些沉默。

阿凡微不可查地瞅了方尚一眼,看着黎静打趣道:“我感觉好像不是等某个女人,不然男的怎么被女的灌溉。”

黎静脸一红,瞪了阿凡一眼。

李岚笑嘻嘻道:“通过他的诗,你能这样理解说明是正常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是灵感,而不是别的东西。”

方尚也破颜一笑,拍了拍李岚肩膀,道:“小岚,你懂我。”

李岚无奈道:“不是我懂你,你刚才进门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

黎静佯怒道:“这个诗名也太误导人了。”

“并非误导,而是确实如此,灵感虽然诞生于自身,却不是是自身随时都能诞生的,所以灵感就像是本生存在只待我们发觉的外来品,而灵感对于我们这些需要灵感的人来说就像在这个世界找寻失散多年的孩子,所以欢迎回家包含了期盼,也包含了无奈。”

阿凡拍拍方尚的肩说:“你还无奈,我看你动不动就灵感爆棚。该无奈的是李岚吧。”

李岚摇头:“对那些嫌弃我将之画丑的顾客,我确实无奈。至于灵感,只要给我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我随时可以作画。”

“我现在还不需要无奈,等我赶明需要创作自己的歌曲的时候再无奈吧。”阿凡也表示道。

“我就更不无奈了,我们现在在奶茶店工作没啥无奈的,兼着学戏剧表演也就是模仿,也没啥需要创造的,也没啥无奈的。”黎静也附和道。

“小黎一边工作一边学戏剧表演?” 方尚和李岚倒是现在才知道,“那你以后火了,记得帮我宣传一下诗作。”

“我给你做海报。”

阿凡也点头:“我给你电影配歌。前提是以后去你那买奶茶得给我打折。”

“行,现在我就可以给你打骨折。”

“话说塘涌可没什么影视基地,你以后去哪发展呢。”李岚问。

“这次培训结束后,导师说挑几个表演好的去横店进剧组,那时候就从小角色开始演起,可能一句台词也没有,不过也是一种机会嘛。”

“那你表演算是好的了?看不出来呀。”阿凡瞧着黎静笑着说。

“呵,我又没和你演过戏,你当然看不出来啦。正好,以后没事你陪我练练,就当课外作业。也算回报我经常给你捧场。”

“你是看我笑话去的,又不是捧我场。”

“一边吃饭就不能一边喝汤吗,反正以后没事就陪我练练,就当你给我捧场了。”

“那我可以笑场吗?”

“不可以!”

“你跟他演戏,可别把你给带偏了。”李岚打趣道。

“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再说咱们唱歌可是和演戏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一个站在舞台上,一个站在镜头里,都算是演绎嘛,都是需要情感代入的。”

“你算是说了句在理的话。”黎静赞许道。

方尚也点头:“艺术其实是同源的。”

几人说笑间,一大锅麻辣烫就见底了,楼外的塘涌华灯初上。

阿凡送黎静下楼,黎静脸上带着笑意,对阿凡说:“留个电话,以后我要做课外作业就喊你。”

“我可是没一点表演基础,只能简单配合你。”阿凡无奈笑笑。

“没事,我可以教你。”

黎静和阿凡互换了联系方式,最后问阿凡:“罗马假日看过吗?我最喜欢的爱情片。”

“没有,我不喜欢看爱情片。”

“为什么?你对爱情没有渴望吗?”

“因为太多爱情片结局都不好,看了难受。”

“就是结局不圆满才算圆满,特别对于电影来讲。”

“故弄玄虚,圆满就是圆满,不圆满就是不圆满,什么圆满就是不圆满。”

黎静瞪了他一眼,问:“你失恋过吗?”

阿凡耳根有些红,摇头。

“得不到比得到更让人魂牵梦绕。”

阿凡脸一板,说:“那不犯贱吗?”

“你没谈过恋爱,也没失恋过,不明白是正常的。”黎静狡黠一笑。

阿凡脸红了,说:“我从学校出来就跑到塘涌卖艺来了,你觉得我有时间做其他的事情吗?”

“这事还要找时间吗?”

黎静比阿凡大几岁,看向阿凡的眼神也有些调侃的笑意。

“做什么事不需要时间?”

“不和你争了,你去看一下罗马假日,下次我喊你演。”

“能不能演别的?比如西游记、封神演义之类的神话片,或者诛仙、蜀山传之类的玄幻片,或者黄飞鸿叶问之类的武打片?”

“不能。你还挑起来了,我听你唱歌挑过吗?”

——————

“你这样追求个人特色地唱歌,会饿死的。”黎静摆出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样。

阿凡撇撇嘴,说:“您放心,我一天吃一餐也可以茁壮成长。”

“那你以后呢,每天赚点几十块的可怜钱?以后不成家了?”黎静似乎故意挖苦一般。

阿凡摆摆头,说:“那都是未来的事,我现在只想快点找到自己的唱法,走出自己的路,凝炼自己的道心。”

“道心?你要修仙?”

“是的,我要成歌神。”

“哈哈,那我也得凝炼道心了。我要成为戏神!”黎静握紧拳头,小脸紧绷认真道。

“你还有多久结业?”

“一个月。下月初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那么有把握跟着导师去横店?”

“必须的。导师说我演技已经达标了。”

“那先祝贺你了。”

“说实话,这场戏我表演得怎么样?”

阿凡想了想,说:“反正我觉得很好。”黎静一拍他的肩膀:“谢赞!”

“嗯,就像我觉得我自己唱歌也还可以一样。当然,你要是相信我的审美的话,是可以选择相信我的话的。”

“敢戏弄我,讨打?”

说着就一巴掌朝着阿凡拍去。阿凡灵活躲过,朝着清水湖跑去。

“这就是方尚念诗的地方?”

黎静看了看四周,人流量一般,有几条沿湖栈道,还有几座渡水桥,将清水湖分割开来,观光的人们在湖边三三两两散着步,有些街头歌手已经忘情歌唱吸引了一波又一波路人,有些卖小玩意艺儿的摊子早已铺开,边上总有零零落落把玩小玩意的路人,有些人拿着手机拍着周围的风光,有些人低着头拨弄着手机,有些人推着婴儿车和自己的宝宝享受着傍晚的安宁。

“他经常在那里颂诗,”说着朝清水湖西边临水的一处林荫地看去,那里围了几圈人,里面是谁也不知道,“看来他不在。”

黎静也朝那里看去,问:“不是他吗?那里怎么那么热闹?”

“嗯,就是因为热闹,所以不可能是他。”

“人家人气难道就不能高一次?”黎静白了一眼阿凡。

“现在不好说,以前倒是可能。”

“啥意思?”

“这也是方尚纠结的地方。”

————

早上起来,朝阳和方尚的脸一同出现在阿凡眼前,吓阿凡一跳。

“我要找灵感去了。”

阿凡揉了揉眼睛,不耐烦道:“你去就去呗!”

“记得傍晚到清水湖来听我颂诗。”方尚神秘兮兮,“今天对我来说有纪念意义。”

“啥纪念意义?”

“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完就撒腿离开。方尚长得清瘦,走起路来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曦光披在方尚的身上,阿凡竟然觉得方尚有种神圣的感觉。

来到清水湖后,阿凡发现这边比原先要敞亮许多,原先那些来这里卖艺的,摆摊的,杂七杂八的都不见了,来这里的散步散心的人却不见减少,所以找方尚还得动动脑袋,阿凡给自己的目光带上滤镜,将那些穿扮整齐干净简洁的人自动略过,于是,在清水湖西边那处僻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全场最黑也是最特别的人,这个人正笔直地站在夕阳下,如同接受圣光的沐浴。

“怎么还没开始?”阿凡见周围没人,以为没开场呢。

“虽然还没开场,但是我已经酝酿了好一会儿了。今天这个日子很特别,我需要冷静一下,沉淀一下,用诗表情,用诗说话。”

“什么日子你倒是说呀。”阿凡有些耐不住,这人还吊人胃口呢。

“你听完就知道了。”

阿凡有些无语,同时看了看敞亮的四周,问:“你每天能挣到馒头钱吗?”

“总有几个心善的,把我当乞丐的,扔我一些饭钱,这些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方尚一脸淡然,好像是来体验生活的,也好像他不会饿死一般。

周围路过的行人看到方尚都是自觉绕开,深怕这个看起来像乞丐的人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阿凡站在他附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有时间收拾一下自己,你看看周围那些人,看到你都躲得远远的。”

“他们是对的,要是看到我这幅样子还能靠近,还能与我交流交心,那才不对呢。”方尚不以为意。

阿凡也不愿多说了,道:“开始吧,你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可以开始表演了。”

方尚就破颜一笑,然后挺直了身板,走到路边花坛里,挑了一个高地,就像站在舞台上朗诵的演出者,比阿凡高出了三个头,“嗯哼咳”的清了清嗓子,脏兮兮的脸渐渐柔情似水,因为只有阿凡一个观众,所以望向阿凡,阿凡看得头皮发麻,不知道方尚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方尚缓缓张开双唇,浑厚又富含感情的嗓音也随之传来:

“背着九百吨的爱情,

却承受不住一百五十斤的你的所有,

如果真情可换真情,

为什么结果不算结果。”

他嗓门大,眉目深情,再加上肢体动作,莫名其妙的说词,看起来像个诗人,竟然逐渐吸引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但是他衣着破烂,不修边幅,面庞油污,结绺儿的脏发,活脱脱乞丐的样子,这又让他诗人的形象变得滑稽,倒像个古怪的行为表演艺术家。周围的人也越聚越多,他们都在分辨这个人到底是乞丐还是诗人,或者别的什么物种。

诗还在继续:

“除了血汗和肉骨,

我一无所有。

清贫的痴爱,

终究算是落叶入水流。

看似抛下我的你一走,

却是将我一半放逐,

一半遗留。”

听众已经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将方尚包围成一个半圆,站在花坛高地的方尚成了一个突出的圆心,不少人开始掏兜,发现没有放钱的钵子,就有人试着将钱扔到方尚面前。方尚不为所动,仍旧沉浸在诗情当中,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清水湖的入口,眼里柔情未褪,哀意未消。面前的钱随着第一张出现,后来也陆续出现,就像第一滴雨落下,后面噼里啪啦全落下了一般,大多是一块的,最高是五块的,方尚却似乎视金钱为粪土,眼里只有远方的清水湖一般。

“诗名《我爱她》。”

良久,他才缓缓收尾,一脸心满意足。场面就开始热闹起来,有零零散散鼓掌的,也有嬉笑起哄的。

周围抱着娃儿的,牵着小孩的,推着婴儿车的,小两口儿手牵手的,录视频的,拍照的,也在诗朗诵落幕后开始议论纷纷:

“没想到还是个诗人,但是诗人哪有这个样子的,太脏了吧。”

“一看就是为情所困,精神出现了问题。”

“你看,他都不知道捡钱,脑袋肯定有些毛病。”

“你看他笑起来傻兮兮的,咱们别靠太近了。”

阿凡撇了撇嘴,听到这些议论声有些恶心,就在准备上前帮方尚捡钱的时候,方尚在夕照下惬意而伤感的面庞却突然板正起来,眼神也凝实了许多——阿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是人群挡住了看不透,所幸来到方尚的高地庞,就看到一伙城管正大步流星地赶过来。

然后就见方尚猛地弯下腰像是抢钱一般疯狂将地上的钞票往怀里赶,双手各抓一把,还留在许多在地上不管不顾,朝旁边的阿凡喊了一句:“我先跑了,老地方见。”花坛后面是观景山,方尚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这速度和他岁数丝毫不匹配,或者是类似的场景经历多了。

阿凡也明白过来今天的清水湖为什么没有表演的艺人了,而且方尚挑个高地恐怕就是为了防备城管。

城管速度更快,还没等阿凡和周围这帮人反应过来就抵达现场。

领头的怒视着站在花坛高地的阿凡,阿凡也蒙了。

“就是你在这儿卖艺?不晓得这几天市容市貌大检查,不允许在公园表演和卖艺?”

阿凡结巴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连忙说:“不是我,我不是……”

“不是你,你站那么高干什么?你突出一些?”

周围有热心群众告诉城管不是阿凡,有个乞丐往后山跑了。

“那你背着吉他干嘛?你是唱歌的?”

“不是,我也只是观众,我只是热爱音乐,没想过要表演。”阿凡连忙解释。

“那就自觉点,维护城市风貌要靠大家。走,去后山看看,那个老头老是搅乱,把他早点送到救助站去。”

到了晚上,阿凡来到老地方,但是周围依旧没有方尚的影子。

到了三更时分,阿凡渐渐困了要睡着了,然后闻到一股熟悉的馊味,方尚出现了,坐在长椅旁边一身不吭。

阿凡吓得一激灵,不满道:“你是每次不把我吓一跳就不舒服是吗?”

月光朦胧的夜里,看不清方尚的面目,只听他嘿嘿勉强干笑了两声,说:“不好意思。”

听他声音落寞,阿凡也开始注意语气,轻缓问道:“还没从诗里走出来?”

方尚似乎没动静,借着月光似乎看到他点了点头。

“你还没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呢。”阿凡笑着问道,“你们相遇的日子?”

方尚似乎摇了摇头,也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分手的日子?”

方尚又摇头,仍旧沉默。

这样两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良久,周围也越发寂静,方尚才轻声说:“昨天是我和她的结婚纪念日,没有证件的那种结婚。”

阿凡倒是没料到这一出,“哦”的一声不知道说啥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个九百吨是什么意思?”

方尚夜里的双眼时而黯淡时而明亮,交错间,回忆才说出口。

那时他还没来塘涌,在另外的一些地方流浪,有时候日子没有着落就要去打零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她,她上晚班,一人一组,做装卸工,每天装卸量有三十吨,但她承受得起,也从不抱怨,干完活就休息,来活就继续干。作为一个女人,却做着胜过男人的体力活,这种坚韧和坚持,让他大受震撼与感触,某种程度,两人何其相似,就如同找到知己一般。虽然她长得五大三粗,丑,但她有别的女人没有的魅力。也是因此,他开始接近她。

我帮你吧?

不用,不需要。

我可以当雷锋哦。

什么意思?

我只要十分之一的吨位,其他都归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雷锋嘛。

我不信。

我打零工的,一天一结,做两天你就信了。

然后他和她一同装卸,两人的吨位达到五十吨,她三十吨,他二十吨。然后他只留五吨的钱,其他的都给了她。

她开始相信他,答应和她一同做。他觉得找到了真爱,也将临时工转为长期工,每个月都只留一部分钱,对他来说,只要吃饱就够了,这里管住。

她也懂他的意思了,将他带到自己的出租屋里,让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她离异是个单身母亲。他不在乎,不在乎她有儿子,不在乎她离异。只觉得面前这个身为母亲的女人更加迷人了,只是觉得面前的小男孩和她一样可爱。然后在他生日这天,两人举办了一场简陋到极点的婚礼,主持人是他俩儿,宾客是她的儿子。

好景不长,她装卸时被叉车误伤,在家休息调养。他接下所有活儿,从二十吨干到三十吨,人更瘦了,也更壮了,但是现在每个月依旧把挣来的钱给了她。虽然很累,但是很开心,因为有了念想,有了憧憬和希望。

她想和他再生一个,但是一直没有。医院说她卵巢早衰,后来在家吃药调养,恢复正常。但是还是没有。医院说他弱精,还需调养。

后来好景仍旧不长,他出现腰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但是一直坚持,后来直接直不起腰来,活也自然干不成,只能在家休养,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只能躺着。

那段时间,她每天三餐都给他做尽量丰盛的饭菜,无微不至。直到某个寻常的早上,他等不来早餐,发现枕头边一扎钱,一张纸条:谢谢你的爱,我是个女人,所以我爱你。但我也是个母亲,原谅我无法跟你一辈子。

他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想了又想,望了又望,想不来,也望不来;到能行动自如了,他便继续了流浪之旅,至少要离开这个让他无法忘记的伤心地。

“大叔,你是让人尊敬的男人。”阿凡听后感慨良多,这个看起来豁达乐观的人也是经历过许多挫败的,或许只能经历过挫败后的豁达与乐观才是真实与可贵的。

“哈哈,都过去了,昨天的事情还谈了干嘛。”方尚倚着长椅闭上双眼。

“我准备明天找个工作去了,要不要一起?”阿凡问。

方尚露出笑容,摇摇头。

到了第二天晚上,从李岚家里安顿好后他再次来到这里。方尚还没来,等到后半夜,方尚才出现。

“你干嘛总是后半夜出现?”

“现在城管总是找我,要将我安置,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他们却偏偏觉得我过得不如意,真是好笑,我过得不好不好,他们竟然能比我都了解。”

阿凡看着方尚笑道:“可不可能是你穿得太脏了,影响了了市容市貌。”

方尚指了指天空,说:“老天总不下雨,我拿什么洗澡,总不可能在清水湖搓澡吧。”

“那你就要做好和他们打游击战的准备了。”阿凡无奈地笑笑。

“我走南闯北,还真不怕折腾,只要他们有兴趣,我可以和他们一直躲猫猫。”

“我可不想躲猫猫,”阿凡笑道,“昨天,我遇到个好心人,他愿意收留我,我可以不用去打工,只专注于音乐了。”

“看来世界上好心人还是不少的吗,出门就被你碰上了。”方尚抬头看向夜空稀稀落落的星星,说:“可我以后就不光要专注诗了,还要专注躲城管。”

“要不要我和他说说,带你一起进去住,三个人挤挤也是可以的。”阿凡期待地盯着方尚。

方尚连忙摆手加摇头,说:“算了,我一个人自在惯了,就不和你们年轻人参合了。”

————————

“那他怎么后来又和你们一起住了呢?”

“因为后来他被城管逮住了,非要给他遣送回家。我和李岚两个人认领了他。”

“我感觉方尚就像老顽童一样,又单纯又倔。”黎静忍不住笑道。

“可不是,出租屋里明明有浴头,他偏要天然的,”阿凡想到方尚刚和他们同居时的画面,“不下雨就懒得洗澡。”

“在生活方面,我和李岚就像他的父母一样。”

“吃饭要督促,不然你都不知道他跑哪去了。我一度怀疑他可以不用吃饭,后来我们在街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路边,面前竟然有许多人施舍给他的钱和零食。”

“每天洗漱要监督,不然他一溜烟就不见了。”

“他喜欢在外面溜达找灵感,而且还经常搞得一身脏。每当这个时候,我和李岚就盯着他洗澡,直到洗干净为止。”

“我记得他刚来时,他那一坨一坨的头发,用了一瓶洗发水呢。身上的衣服要不是我和李岚盯着他洗,恐怕到现在还洗不干净。”

“哎,”阿凡想笑,又有些无可奈何,“人间可能不是他的故土。”

“这样的人容易被弄脏。”

“嗯——嗯?”阿凡看向那边热闹地的眼神渐渐诧异起来,“还容易被逮。”

说着就朝那边跑去,黎静紧跟其后。

“怎么了?”

“你看那个一团黑的,就是他搬来住之前的样子。”

黎静也顺着阿凡目光看去,那里有个乞丐,像个精神有问题离家出走结果走丢了的乞丐。

两个城管一左一右将之裹挟,方尚一脸无辜加郁闷,看到阿凡赶来后眼里又顿时充满光,就像看到太阳开云破雾重现天日一般。

“怎么了,城管同志?”方尚赶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什么怎么了?把他送到救助站。”那名城管莫名其妙道,“这流浪汉有些神志不清,在这里瞎嚷嚷,还吸引了一大帮人围观,严重影响市容市貌。”

方尚听后眉头一皱,不满道:“我没有瞎嚷嚷,我在念诗!”

城管倒是气笑了,说:“哪个诗人是你这个样子?而且嘴里又是神又是鬼的还宣扬迷信。”

“我可没宣扬迷信!”方尚不满道,“那是荷马史诗中的一段,看过的都知道。”

说着,又念了起来:

“天啊,我来到了何人的地界,

族民生性怎样?

是暴虐、粗蛮,无法无规,

还是善能友待外客,畏恐神的惩罚?”

“赶紧闭嘴。”另一名城管听不下去了。

阿凡也知道什么情况了,上前解释道:“城管同志,他是我的叔叔,和我住在一起,真是麻烦了,我将他带回来,保证以后不出来给你们添乱了。”

城管明显不信:“你们口音都不一样,还叔叔呢。”

“是远方表亲。”阿凡梗塞道。

城管看了一眼方尚,又看了一眼阿凡,说:“你表亲比你落魄多了啊?”

阿凡看了一眼回归乞丐模样的方尚,纳闷且无语。

黎静也上前道:“是的啊,他其实是个…行为表演艺术家,打扮成乞丐念诗是他今天的表演主题,他平时还是很正常的。”

两个城管相互看了一眼。

方尚不傻,趁热打铁地瞅着黎静说:“她是我侄儿媳,我真没想到会给城管同志添乱呀,纯粹艺术追求让我上头了。”

那城管就看了三人一眼,说:“下次再追求艺术也要有点尺度,不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咱们塘涌还是很注重形象的。下次可以打扮成雷锋读日记,让大家看看雷锋是如何为人民好事的;打扮成邱少云挨火燎、打扮成董存瑞炸碉堡之类的,让大家看看他们是如何为国捐躯的,像这样正能量的不是挺好的吗?非得打扮成乞丐去念诗,你怎么不打扮成厨师去开挖掘机呢?”

几人连连点头,城管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阿凡走到方尚跟前:“你又怎么了,为什么老是将自己搞成这样?”

黎静也疑惑地看向方尚,干干净净的不好吗。

方尚叹口气,用糊得黢黑的手抚了抚污黑的脸,抑郁地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当初我脏兮兮的时候,总有人捧场,现在打扮干净了,反而都只是路过扫一眼就离开了,根本留不住人。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黎静眼神清亮,说:“只是有人喜欢看稀奇,就像这个唱歌一样,我估计和你一样,如果好好唱,那就没多少人听了,反而要像妖魔鬼怪一样乱嚎才有人停下来多看几眼。”

阿凡撇了黎静一眼,说:“我这是摸索自己的路,到时候自然会稳定下来好好唱歌。人家方尚和我不一样,他想要的是有人围观他。”

方尚摇头:“不是的,我想要有人听我念诗,有人和我产生共鸣。”

“可是人家感兴趣的就是一个乞丐诗人,而不是诗人,也不是诗。”黎静分析道。

“这是看你怎么想了,要是为了围观,你以后,不,你以后也得想别的办法,不然又被逮着就不好解释了,你得想别的办法,不要光想着靠扮丑亮眼。”

方尚看了看天边,说:“可是不以此为办法,又有谁会停下脚步听我念诗呢。我当然不是为了人气,而是希望通过以这个打扮为桥梁,产生他们和我的诗的联系。”

“他们就是因为你这个打扮才来围观你的,到时候难道你一直都这样装扮?你一旦把自己弄得体面干净,那又会损失许多人气,这从根源上就不对哦。”黎静道。

“可是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这个地方不允许我以我的方式追求诗和梦想了,”方尚有些惆怅,“看来这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尽管这里给我的回忆很好。”

————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一曲罢了,阿凡站在世纪广场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许多人绕道而行,有些人直接捂住耳朵,还有些人鄙视地瞪了他一眼。

黎静依旧呵呵笑,说:“换个地方,你还是受这么多冷眼,心里就没点启发或者灵感吗?以后如何唱歌难道这么难以抉择吗?”

李岚也停下写生的画笔,看向阿凡说:“如果实在找不到自己的唱法,那就正常唱就行了,唱多了也一样有了自己的特色。”

“嗯嗯,火了也就又特色了,不火就没特色。许多歌手之所以让人听起来有独特的魅力就是因为太火了,粉丝都已经记住他们的声音了,而不是他们真的有特色。”

阿凡将吉他放在一边,来到黎静和李岚身边,和他们一道坐在花坛边,说:“我尝试过周杰伦又快又酷的唱法,也模仿过林俊杰深情又磁性的嗓音,还有阿杜,周华健,刘德华,张学友他们,可是心里总是感觉很别扭,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李岚用画笔敲了阿凡一下,说:“少了你的根,你现在是迷茫的。”

黎静也点头:“我觉得你还是忘掉一切,看着乐谱自己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对,中规中矩地唱,不用套用那么多技巧,显得花里胡哨,别像萧茎疼那样怪里怪气的。而且,有时间尝试自己写歌作词,多唱唱自己的歌,那特色不就出来了吗,模仿别人的腔调终究不是自己的,而且我觉得也没人愿意模仿别人。”

“可不是嘛。”黎静说,“忘掉一切,做回自己。”

————

“安娜,听我说。我过于理智,不会—不想经常堕入爱河,所以——但是,我能拒绝你的好意吗?就当没听过这句话。”

“好……当然可以,我……当然。我这就走,很高兴见到你。”

“问题是,和你在一起,真的太危险了,可是又看起来很美,除了你的暴脾气以外。但也有可能是我受伤的心经验不足——我怕我再次被抛弃,也许这是迟早的事,我不想赌——因为,到处都是你的照片和电影,假如你再次离开的话,我基本上就会彻底崩溃了。”

“所以……答案真的是不,对吗。”

“我住在诺丁山,你住在比弗利山庄。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谁,而我的母亲甚至记不住我的名字。”

“好……好的,你的决定很对。可是名声不是真实的,你懂吗?别忘记,我也只是个女孩子,站在一个男孩子面前,求他爱她而已……再见。”

文化公园深处没人的地方,黎静转身准备离开。阿凡叫住她:“还有轻吻呢。怎么每次都却缺斤少量的。”

黎静回过身瞪着阿凡笑道:“咱们又不是演的动作戏,上次要拥抱,这次要轻吻,下次指不定要什么呢。”

“那可以呀,下次演金瓶梅。”

“看不出来你还挺不正经的嘛?”黎静调侃地看着阿凡,“你确定你没谈过?”

阿凡不在乎道:“每天唱歌受那么多冷眼,任谁都没脸没皮了。”

“没脸没皮可不是好事。”黎静瞟了阿凡一眼,看向远处杉树林上的斜阳,天空被落日染黄了一大片,大地也被披上一层淡金色的霞衣。

阿凡顺着黎静的目光看向夕阳,又顺着夕阳的金光看向黎静,发觉黎静在霞光下更美了几分,不自觉看痴了。

“傻了?”黎静轻斥着笑道。

“你好漂亮。”阿凡意从心起,话由意发。

“漂亮又怎样,漂亮的多的是。”黎静眼帘垂下,看着地面。

“就像天女下凡一样,又纯洁,又干净。”阿凡来到低头的黎静身边说。

黎静没看阿凡,只是微笑摇头,说:“不纯洁,也不干净了。都二十五岁了,我可不敢玷污这两个词。”

“没有玷污,是真的,至少对我来说是真的,谁也改变不了。”

“我马上要去横店了。”黎静抬头看向阿凡,“去了之后可能以后就在那里发展了。”

阿凡一顿,刹那间有些失神,然后将笑容摆在脸上,对黎静说:“那真是恭喜你了!幸亏导师不是我,不然还真不一定要你,连动作戏都不演。”

黎静盯着阿凡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亲了阿凡一口,然后将之抱住。

阿凡就像四五年的日本遭遇了核弹一样蒙圈,双手还垂着,脑袋嗡嗡的,只问到一股馨香,然后胸口一热,感觉两团东西将自己膈着。随之才反应过来,伸手准备将之抱住。但是黎静已经松开阿凡,站在一步远的地方看着阿凡。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轻吻和拥抱就像家常便饭。”黎静盯着阿凡说。

阿凡摸了摸嘴,盯着黎静问:“那刚才算不算家常便饭?”

两人对视,黎静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但重要的是你觉得。”

“如果我告诉你我拿自己换的这次去横店的名额,你现在觉得呢?”

听后,阿凡只觉得有些晕眩,面前的黎静变得虚幻,就像从不认识她一样。

“是他逼你的。”阿凡不是问。

“没有,我争取的。”黎静仍旧盯着阿凡,有些不忍。

“哦,那……”阿凡说不出话来,“祝你……”

“谢谢。”黎静不愿再看到阿凡这个样子了,“我下周一走,有时间来送我一程,没时间就算了,谢谢你陪我练戏。”

说完便转身离开。

————

塘涌对于市容风貌的整顿越来越严了,经常看到交警拦住电动车自行车扣在一边罚款教育,城管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世纪广场和文化公园周边一些摆摊的和卖艺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说是建设文明城市,维护市场秩序和公共安全,以后都不允许摆摊了,你们卖艺也得想办法了。”李岚沉闷道。

“不开个门面继续搞?”阿凡这几天明显有些失落,两人都以为和唱歌有关。

“人多的地方店面贵,人少的地方没客人,这几年只是饿不死,有地方住,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本钱。”李岚摇头。

方尚倒是从窗口看向天边,沉默不语。

“我找到一家游戏公司,录用我当原画师,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等有了钱再看情况。”李岚看着两人说,“你们两人就要想办法了。”

“我去酒吧餐厅看看有没有要驻唱的。”阿凡说,“实在不行,我就去打工,手上攒点钱再说。”说这话时,脑袋里总是闪着黎静的影子。

“我那都可以去,对我来说,风是方向,心是罗盘,只要脚还能走路,我随遇而安。”方尚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说。

“你先找个班上吧,流浪又能怎么样。”李岚建议。

“我也是这样想的。”方尚咧嘴一笑,“反正现在我还不想走,可能和你们待习惯了吧。”

————

塘涌高铁站。

阿凡和黎静四目相对。

黎静一直微笑着,就像看小弟弟一样看着阿凡。

阿凡不知什么表情,想要简单却又看起来很复杂。

“男孩,希望下次我回来能够看到你成熟一些。”

阿凡眼里的矛盾转化成黎静眼里的温柔。

“嗯,好。”

“好,我要进站了。”

“嗯。”

“不要这么呆好不好。”黎静敲了一下阿凡的脑袋。

阿凡只是望着黎静,生涩地挤出几缕浅淡的笑容。

“我会去检票口检票,然后进站。你也要转身离开。不要看着我进站。离开,就像我离开你一样,好吗?”

阿凡嘴角牵扯一丝笑容,点头,说:“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道离别。”

“嗯……什么也不用说。”阿凡想起来今天对于黎静来说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那就更不能哭丧着脸了,眼里渐渐露出笑容,逐渐扩散到脸上,他不知道这个笑是不是和哭差不多。

“我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男孩子,曾经向一个他觉得纯洁干净的女孩子示爱,”黎静笑着笑着眼眶就晶莹起来,“但是这个并不纯洁干净的女孩子却无法像《诺丁山》的结局那样带给这个男孩子期盼的未来。”

阿凡深吸一口气,点头,眼眶也渐渐热了。

这次阿凡率先张开怀抱将黎静抱住,把头埋在她肩后,眼泪才掉下来。黎静也抱住这个大男孩,眼里的泪无声地滴落。

直到检票广播提醒,黎静才分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检票口走去。

“我仍旧不觉得!”阿凡在后面喊。

黎静背影一顿:“谢谢。”然后继续前行。

阿凡听后露出笑容,而他也食言了,全程盯着黎静进入检票口,盯着黎静消失在候车厅来往的人流中,望了许久,李岚和方尚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知道阿凡和黎静竟然有这一段。

“有些人为了梦想可以放弃所有,有些人为了梦想一直坚守着自我。”方尚眯着眼看着高铁站周围密密麻麻的人流感叹道。

——————

李岚成为了一家游戏公司的原画师,待遇不错,不出几个月就可以离职然后开个属于自己的小门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你有学历,家里又有条件,怎么非得和家里别着干呢。”方尚问李岚。

“我爹是建筑设计公司的老总,他让我去他公司做房屋设计。我可不想围着钢筋水泥转。”李岚笑道。

“我爹妈就是寻常老百姓,没背景没钱,我要是按照他们的意愿,现在已经是一名和方尚一样的人物了。”阿凡躺在床上笑道。

三人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聊着天。

“啥?你爹妈想让你要饭?”

“汽修工,他们说这是铁饭碗,因为以后人人都有车。”

“而你想的是人人都有耳朵呢,所以每个人都要听音乐,所以就离家出走了。”李岚打趣道。

“我是纯粹自己作的,家也没了,还是老光棍一个呢。”方尚盯着天花板平淡道。

“我虽然条件可以,现在找到工作也还行,但是我的上级总是让我按照他的意思来,这就让我很难受,你知道一个创作的是最烦被别人左右思想的。”李岚捂着额头道。

“我找了电子厂,现在那里干着再说,可能年纪大了,也走累了,先休息一下。”方尚说。

“我还在找,那些酒吧餐厅需要驻唱的都被其他街头歌手抢先了,实在不行,我就去拧螺丝算了。”

“我看你这几天总是在写什么东西,是不是在创作歌曲?”

阿凡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说:“嗯,写的我和黎静的音乐。”

“行啊,现在灵感来了,就差平台让你火了。”

“哪那么容易,现在正在一家家试呢,看运气,最后可能找到电子厂里去。”

——————

阿凡在塘涌找了个遍,没有意外,他顺理成章成了塘涌工业园的一名车间的普工,每天朝六晚六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方尚和他在同一家厂,依旧保持着每天一首诗的创作节奏,有时候还拉着周围的工友听他念诗,但大多时候都是乐得人哈哈大笑。

李岚最近心情越来越差,心情日记渐渐成了三道黑,看上去就像生死簿上被阎王划去人名的记号。

“部长倒是看重我,只是我成了他的画笔,他让我怎么画,我就得怎么画,不合他的意思那就得改,我真的觉得我成了工具人,成了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成了一个道心渐渐扭曲的人。”

阿凡也叹气,看着起茧双手,说:“至少比我们好,我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个喊个傻子都能做的事情,我感觉虽然不累,但是很疲惫,有时候重复一件事情才是最折磨人的。”

“我觉得还行,就是感觉灵感有些枯竭了,每天闷在车间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的诗兴倒是还在,诗感就像是盖上了一层抹布,被屏蔽掉了好多灵光。”

“最近做一款和山海经有关的游戏的原画,有一个凶兽叫饕餮,代表贪欲,他硬是让我给画成窈窕美女;还有一个,画穷奇,这个凶兽代表奸诈,他让我给画成小孩。我感觉我已经渐渐不是我了。”

“那这周末,咱们去郊外找找自我,你写生,我唱歌,他念诗,咱们好好做回自己,怎么样?”阿凡建议。

“行,我倒要看看我的诗感经过电子厂的锤炼如今成什么样了。”

“嗯,我也得审视一下自己了。”

“我和黎静的歌在收尾阶段了。”

好过歹过都是过,熬也似晃也似的到了周末,对于累或不累的人来说,周一到周五都像是一场梦,只有周末才算是现实生活。

塘涌的郊外有一片梧桐林,梧桐林前边是一片湖泊,夕阳落在梧桐林头上,也倒映在梧桐林脚下,霞光万丈,在这天水间肆意挥洒——天地成了一片昏黄。湖林夕照下的三人沐浴着万顷金光,阿凡只觉得神驰目眩,如同梦幻。

李岚将画画的东西架好,拿着画笔看着天空,他想要画天空,云朵,鸟,大山,溪流——手里的画笔触碰到宣纸上——要从一只鸟画起,因为鸟象征自由,他爱自由,爱无拘无束,不知道鸟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在的生物,然后他的笔触在宣纸上画出一片片线条,鸟的轮廓好了,但是笔触再也推展不进,就像卡在宣纸上。李岚连忙拿起笔看了看,发现没任何毛病,但是也换了一只,仍然是这个样子,他换了一张宣纸,仍旧是这个样子,画笔似乎和画纸闹别扭一般,然后他就看到画笔竟然不是画笔,而是一个人,那人正指着李岚嘴里地里哐啷说着什么,李岚听不清,但是猜得到——这只鸟不该这么画,应该那么画,这么画是错的。错不在他,在我,或者错不在我,在他——可是我的画只有我自己能画——他扔掉画笔,一脚将之踢飞到山林深处,将所有和公司有关的画卷全部踢飞到河底,而原来所作的所有画卷化作他的翅膀,还有被打上记号的心情日历成了他追求自由的心脏,他扑腾一声展翅飞向天空,天空也离他越来越近,那里却没有云朵,只有密密麻麻看他翱翔的人。

方尚盯着天空沉默了,嘴里想从天空说到山谷,从山谷说到云朵,从云朵说到绿植,从绿植说到鸟儿,从鸟儿说到鱼儿,但是一开口就成了:锁螺丝。他甩了甩脑袋,才发觉这里并不是他的安身地,所幸闭上眼睛朝着远方走去,边走边念:

我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风往哪吹,我往哪飞。

就像蒲公英落在山坡,

就像柳絮落在河边,

就像李岚飞向他的世界,

我也该渡过这片欲海,

去寻找下一方净土了。

阿凡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脑海里是和黎静相处的一幕幕,每一幕的背景都是在电子厂打螺丝的一幕幕,他感觉快要魔怔了,却在这时听到这片山水间传来组长的呵斥声:再打瞌睡就滚蛋!他连忙睁开眼睛,庆幸好在他醒得早,要不然这个月的工资又要扣了。只是想到了李岚,想到了方尚,心里仍旧久久不能平息,一个飞向他的世界,一个走向他的远方,至于黎静这首歌永远不会写完了,因为这首歌是为她写的,不圆满才算圆满。而他自己则仍旧在梦想和生活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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