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空结雨中愁(二)
大凉国都姑臧 明王府
刚一跨进书房,隔着屏风我就听见书兰急匆匆迎过来的脚步声,可她绕过屏风一看见我,又马上收住脚,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背着手踱着步扭头不看我,故意弹了弹一尘不染的屏风,偷瞟了我一眼,才拖着调子问:“你去哪儿啦?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她一直在书房等我回来。
看她这副可爱的样子,我忍住笑,拉着她的手佯怒道:“怎么,侍卫没告诉你我去皇宫了吗?这群家伙,干什么吃的!”
“好了好了,”书兰以为我要罚人,赶紧换了语气:“他们午时回来的,说皇后召见你,晚一点回来,可这也太晚了吧,现在都快未时了。”她踮起脚尖指着门外天井里的日晷。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看你急的,这又不是头一回了。”我笑道。
书兰翻了个白眼,又摸着我的肚子,关切地问:“我让厨房传膳给你吧?”
我点点头:“好,不过不用太多,在皇后那里我吃了一些茶点。”
书兰边脱下我的大褂边咕哝道:“每次去见皇后你都半天不回来,你干脆住皇宫里吧!”末了还气哼哼地掐了我一把,在我准备反手掐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一脸得意地笑着跑出去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谁让她是我的开心果呢,这些年要是没有她陪在我身边,真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有多无聊!
在等午膳的空当,我让侍卫把皇后刚刚赏赐的几箱东西抬进书房,这次是一些与汉地互市得来的茶叶、天蚕丝绸,还有西域番邦进贡的宝石,以及一些精巧的金银器具。
我细细翻看了一遍,果然从一个檀木茶叶盒里找到了一个方寸大小的小金鼎,上面只刻着一些回形纹作装饰,没什么特别的,鼎里面也的确放着一块绣着丁香花的罗帕,和我方才在皇后处见过的那块罗帕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这两样平平无奇的东西,一时间也猜不出皇后有什么用意。
晚上批公文,书兰在旁边替我把书简分门别类整理好。
忽然,她拿起一卷厚重的书简,展开看了好久,一脸凝重。
我发觉了,停下笔问道:“怎么了?”
书兰皱着眉,把书简递给我:“你看,这个是弹劾你的。”
“是吗?”我接过来粗略看完,是礼部侍郎写的,里面列了我的很多“罪状”,什么独霸朝政、欺君罔上、强买食邑、私征重税、奴役百姓等等,还有一条私通后宫,要求我还政于朝,让皇帝亲政,任用贤臣重振朝纲云云。其他的还无所谓,这最后一条看得我心里一沉。
“还有大理寺卿、工部侍郎的,也是在弹劾你。”书兰边说边看其它的书简,“都是御史台送过来的。”
“他们又想扳倒你?”书兰问,语气带着些无奈,她在我身边也看多了这种政治把戏。
“对,”我把书简卷起来,丢在案上,有些生气,“捕风捉影捏造的东西,也敢拿来动我,胆子不小啊。”
“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给刘公公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我问。
“好了。”
“哼,那这些弹劾,就直接交给皇帝吧。”我冷笑道。
“交给皇帝?你不怕皇帝不分青红皂白怪罪下来吗?”书兰不由自主扯住我了的袖子。
我笑了起来,环抱着她,说:“你放心,皇帝不会找我麻烦的,倒霉的反倒是他们。”
“为什么?”
“刘真会帮我解决的。”我摩挲着她柔软的肩,下巴抵在她额上,安慰道:“别怕,继续帮我看公文吧。”
“你最好没事,”书兰一把推开我,伸手捏住我的耳垂,“不然的话,做鬼我都跟你没完!”
“好好好,那以后我们还能做一对鬼夫妻呢,多好!”我笑着附和道,也捏了捏她的耳朵。
五天后,皇帝果然发来一道诏书,让我把那三人贬为平民,永不录用。
这期间我也派耳目查到了指使他们弹劾我的人——陇南王张崇,他是皇帝的弟弟,封地在金城,不过,他没有任何实权,但他总喜欢时不时地找人搞这么一出,无非是妄想着扳倒我,掌权后逼皇帝立他做皇太弟——因为皇帝一直无子嗣,曾酒后许诺他“千秋万岁后传位于王”,打那以后他便心心念念惦记上了皇位。
借此机会,我让几个手下混进陇南王府中,密切监视陇南王的一举一动。这个家伙是个愣头青,爱耍小聪明,但曾得罪过我父王,被父王找机会夺掉了实权,而今他又蠢蠢欲动,我得抓住他的把柄才能名正言顺干掉他。我必须得防着点,万一皇帝真的让他继位,那就大事不好了。
这天,我在府中批阅军报,侍卫送进来几卷封了胶泥钤印的书简,说是从甘南送来的。
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然后打开书简看了起来。这是皇帝最近的起居注记录,是我让起居令史定期向我秘密汇报的。
看起来皇帝在甘南一切正常,每天白天围猎,晚上歌舞升平,又让甘南太守搜寻当地美女,仍然服食术士进献的叫“先天丹铅”的仙丹,饮食如常。有点不一样的就是他有一次观看“斗兽”时莫名昏倒过,被太医救醒后,却坚决不服药,说自己是去听西王母讲经了,西王母只让他吃那种仙丹才能长生,由一天一丸增为一天三丸。
皇帝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我看毕,就把它们扔进了水鼎里——那是我放在书房里盛了水的铜鼎,夏天可以用来降温,我也常把一些密信读完后扔进去,撒上特制的药碱,竹简木牍上的字迹很快就被泡散消失了,书兰帮我检查过后,再让人换水时捞出来送去厨房当柴烧掉。
夜里,我在案前写封赏南境将士的公文,书兰则在我身边读书。
“书兰。”我忽然开口叫她。
“嗯?”书兰看得正入迷,没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明天皇后召见我。”我停下笔,歪着头看着她。
“又见?”书兰顿时不高兴了,把书册重重撂在案上,嘟着嘴,转身扑上来拽住我的衣领,嚷道:“上次你穿着皇后给你的衣服回来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又要去?”
我搁下笔,趁势搂住她躺在榻上,我侧身枕在左臂上,和她对视着,逗她道:“要不,你去跟皇后说说,别让我进宫见她了。”
“别扯开话题,”书兰又扯住我的衣领直勾勾瞪着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在私通后宫?”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书兰的手指滑过我右脸颊上那条一指长、歪歪扭扭的、微微泛红的疤痕。那是十六岁时我差点被人刺杀,和刺客搏刃时留下的,刺客刀上淬了毒,还好刀口不深,没要了我命,治好后就留下了这条难看的疤痕。本来我长得就不太清秀,添上这道疤以后就多了几分凶悍,后来我的政敌们都叫我“冥王”。
书兰噗嗤笑了:“看上就看上吧,反正我知道你不敢看上她!”
书兰和我十岁时在逃亡中相识,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她对我了如指掌,也对我极其信任,这让我心里觉得很踏实,这些年来,她是我唯一不会设防的人。
门吱呀了一声,有人进来了,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顺手抄过立在几案边的剑横在手中,书兰也坐了起来。
来人的身影在屏风上晃了两下,跪下道:“殿下、王妃,莲子羹煮好了。”是王妃的侍女。
“端进来吧。”我盯着屏风,慢慢把剑放下。
青衣侍女快步走过来,把一个秘色瓷碗放在我面前,就退下了。
书兰抚着我的后背,幽幽地说:“你呀,在自己家里戒心也这么重,你是不是还防着我呢?”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乜斜着她:“我得防着你跟别人跑了!”
“少贫嘴!”书兰反手捏住我鼻子:“再乱说话就休了你!”
“你可别吓我。”我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她,又笑嘻嘻地端起莲子羹喂她:“王妃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书兰忍俊不禁,嗔笑着瞪了我一眼:“快喝吧你,没个正形!”
大凉国都姑臧 御花园
阴沉沉的天,厚重的铅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绿衣小宦官带我到御花园门口就退下了,侍立在门口的一个紫衣侍女带我继续往前走。
御花园我倒是没来过,正好欣赏一下风景。这里还是模仿的汉式建筑,或者就是请汉人工匠修建的。
侍女带我穿过一片桦树林,弯弯绕绕的小径是彩色的石子铺就的,颇有几分意趣,树下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几只喜鹊在那里蹦蹦跳跳找虫子。
跨过一道月亮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池塘,四周围着一条青砖铺设的走廊,江南风格。侍女示意我向右走。右手边是雪白的墙,左边是一长排青色的廊柱,青瓦廊沿下还挂着卷起的竹帘。那池塘中的水碧绿,除了细碎的浮萍,巴掌大的小荷叶也挨挨挤挤想出风头,塘边零零星星种着几棵垂柳,繁茂的枝条垂在水面上,引得几条红金鱼探出头啄着叶子嬉戏。
拐了个弯,又跨过一道八角门,里面是一片箬竹林,又高又细的枝干和密密匝匝的竹叶显得中间这条曲折的石板路很狭小,微风轻轻穿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这个“曲径通幽处”的地方让我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把胳膊抱在胸前,暗暗握住了匕首,准备随时拔出来。
终于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我舒了一口气,放下胳膊。面前一下子开阔了,近处是一片湖,一道长长的石拱桥横跨湖面,湖对面是片树林,看不清是什么树,湖四周是姹紫嫣红的花海,各种各样的花争奇斗艳,而我只认得辛夷花。
侍女带我穿过一苑青石假山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了琴声,仔细辨析了一下,才记起来那是汉时司马相公所作的《凤求凰》,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那句“凤凰鸣兮,于彼高岗。梧桐生兮,于彼朝阳”。
走出假山后,琴声越来越清晰。拨开几竿细竹,一座青瓦攒尖小亭子便显露在了眼前,是凤凰亭,亭子的六个飞檐脚上各挂着一个古朴的铜风铃。
原来是皇后独坐亭中抚弦,她背对着我,眺望着湖面,青丝挽成了高髻,束着玉簪,穿着一身白色丝袍,轻纱朱红罩衫上绣着金凤凰在湖风微微吹动下像是在起舞,显得她身形单薄娇弱,纤腰一握,惹人怜爱。
我忽然萌生了想要过去抱着她的强烈冲动,却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激灵,赶紧把它压了下去。我摇摇头,真是胆大妄为。
那个侍女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退下了。我顺着石砖小道走向亭子,侍立在阶下,没有打扰皇后弹琴,静静等着。那琴声,就像面前的这湖水一样,空灵,宁静,而曲调中的那一抹哀怨却又似水面上的微澜,悠远绵长。
一曲终了,我才躬身施礼:“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听闻,起身迎我,面容略带忧愁,但那份欣喜依旧难以掩藏,颔首道:“殿下免礼。”皇后的声音依旧很轻柔。
“谢皇后。”我抬眼看了看她,又匆匆低下头。
“殿下,请过来坐吧。”
“是。”
皇后重新坐在席上,往右挪了挪,示意我坐在她身边。我欠身跪坐在了她左边的地上,并没有坐在席上,和她隔着两尺距离。
皇后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也许是风的声音。
沉默了很久,皇后按着琴弦,问:“皇帝近来可好?”
“陛下在甘南一切如旧。”我答道。
“不,皇帝不好。”皇后摇摇头。
我吃惊地看着她。
皇后翩然一笑,却带着一丝苦涩:“皇帝不好,他仙丹吃得有些多了。”
我没说话,皇后接着说:“陇南王最近也不安分,该敲打一下了。”
我更吃惊,我以为皇后对外面的事漠不关心,所以从来没在皇后身边安插过眼线。
一滴雨被风吹落到了我脸上,我扭头看向外面,稀稀拉拉的雨丝正在织成雨幕。皇后站了起来,竟然抬脚踱出了亭子,我赶忙站起来想伞,一个侍女眼疾手快送了上来,我接过,示意她退下,然后撑开伞,赶上皇后替她挡雨。
这一片花海里面有一条狭窄而蜿蜒的石子路,不知道通向何处。皇后低着头慢慢走在我右前方,我离她只有半步。
雨越下越大,湖上起了一层浓雾,远处那片树林已经很模糊了,但皇后没有停下脚步回去的意思,径直沿着路向前走去,我只好跟着。侍女们并没有跟来。
一路无话。
走了许久,绕过几座假山,我们到了一个大亭子里,红瓦红柱,雕梁画栋,与刚才那个小亭子风格迥然不同,亭子廊檐下挂着的匾额上是用小篆写的“代赠亭”三字。
这个亭子周围地势并不平坦,不远处还有个小山包,是造园者有意为之。亭四周一眼望去种的都是丁香树,一大串一大串的花束垂挂在枝丫上,雨滴从叶子上、花束末端滴下来,像美人垂泪。现在已是初夏时节,这些丁香花居然依旧开得这么繁盛。
亭门口的石阶两边各种着一棵一人高的翠绿芭蕉,宽大的叶子掩映着刻在亭柱上的那副对联:“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是唐人李义山的诗句,放在这里真的再贴切不过了。
我收了纸伞,将它立在柱子旁,纸伞上的雨水很快在地上汇成一湾。雨渐渐停了,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一棵丁香树的枝丫伸进了亭子里,一串紫粉色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几朵盛开的花却是白色的,正随风轻轻摇曳着。皇后走过去,拈下一朵花,说:“陇南王在私造龙袍,殿下知道吗?”
“什么?”我震惊道。我派去的细作都还没传来消息,她怎么知道的?
皇后转过身,笑道:“竟然还有瞒得过殿下的事。”她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把那朵花放在我手心里,按住它,抬头望着我。
我本想继续追问陇南王的事,她伸出食指制止了我,拉着我走下了亭子。
“殿下不必多问,也不必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世人聒噪,纷纷扰扰,仅此而已。”皇后抚着我的手道。
是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此看来,皇后与我的事,大概早被世人传说了吧。
太阳微微露了头,乌云也差不多消散了。
皇后引着我走进了丁香树林,向那个小山包走去,踩在汉白玉石板叠砌的窄径上,被浓郁的花香包围着,我猛然间想起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赏过花了,记得上次赏花是好几年前,我还是明王世子时,有一次被刺客重伤了肩膀后在山丹郡休养期间去过那里的花海,一晃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皇后似乎兴致很高,拉着我在花林间走走停停,开心地逗弄一下这一束、抚摸一下那一朵,而我却还在想陇南王的事,并无心细赏。
皇后忽然撒开我的手,提起裙摆跑了几步,上了几级台阶转了个弯就消失在花林间了,我心一颤,害怕她有危险,快步追了过去。
没想到,这林间居然还有桃树,皇后在一棵结满了青桃的树下踮着脚摘桃子。
“殿下,给你!”皇后擦拭掉那个半青半红桃子上面的雨滴,举到我面前。她明媚的笑颜,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我怎么也挣脱不了。
我微微欠身,接过桃子,又抬手摘下一个青桃,把那个红了一半的桃子复递给她,说:“皇后吃这个红桃吧,这树上其他桃子还未红,臣吃这个青桃就好。”
皇后一下子脸红了,露出娇羞的神色,匆匆垂下眼睑接过桃子就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走下这个小山包,眼前又是那片安静得像琥珀一样的湖,天已基本放晴,蔚蓝的天、雪白的云都映在上面,形成一幅绝美的画。
皇后拉着我在花海里兜兜转转,她欢欢喜喜采着艳丽的花,把它们兜在衣襟里,跑到湖岸边弯着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抛向水面,欢欣雀跃看着鱼儿们聚集过来在花瓣下钻来钻去嬉戏。意犹未尽时,她又揪下脚边一根紫色绒毛的狗尾草,蹲下来捏着草茎用那个毛茸茸的草头逗弄着鱼儿。
我痴痴地看着她,不禁放松心情微笑了起来,第一次见皇后这些童心未泯的俏皮行为,很是可爱,与我印象中她永远都是端庄温婉的举止完全不同。也许,她的少女时代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生活的吧。
当我抬眼看见天边翻滚的云海时,又在思索怎样除掉陇南王了。正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皇后的一双玉臂悄无声息圈住了我,她紧紧贴在我背上,生怕我跑了似的。
她身体那温软的感觉竟然制止住了我条件反射般想挣脱的念头,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温暖。
“皇......皇后!”我声音有些颤抖,心也在抖。
良久,皇后才松开手,我急忙转过身,后退了一步,垂手立着,不知所措。
皇后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云海,弯腰轻轻摘下一朵红得娇艳欲滴的花插在我腰带上,说:“又要下雨了,殿下,我们回去吧。”
她走我在前面,只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回身问我:“殿下,我们以后还能一起赏花吗?”
我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只好点点头。
她笑了,那笑却无比凄婉。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红花叫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