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们村的“守村人”,名字叫小明

2019-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村口小酒馆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守村人,他们平日里疯疯癫癫,无人问津,只有在村中有人办红白事时才会被人注意,他们笑着、哭着,用更加癫狂的形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小明出生时全家人都很高兴,他的上面已经有了三个姐姐,盼儿子盼的望眼欲穿的小明爹终于在孩子落地的一瞬间扬了眉吐了气,一向抠门的他杀了家里唯一的猪、唯二的羊、唯三的鸡请全村人大吃了一顿。以至于很多年后,村里的老人们还会在闲聊时说起这顿饭,倒不是饭菜的丰盛让他们记忆犹新,而是这顿饭吃成了笑话。

这个笑话发生在几年后,并持续了小明的一生。小明生下来不会哭,只会笑,接生婆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小明爹听了自然是欢喜的,他也没指望孩子将来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够替他传宗接代就心满意足了,豪不夸张的说,小明爹在小明出生时就闻到了棺木香,恨不得立刻下去向列祖列宗汇报一下自己辉煌的战果。到了小明三岁的时候,小明爹发现这孩子是个傻子,满心的希望化为失望,小明从全家的宝贝直接沦为无物,可有可无的废物。

村子里的人立马都成了神医,个个都说从小明一出生就发现这孩子不对劲,可笑他爹还要大宴全村,我们去吃他家的饭,就是为了看看这个笑话,全然忘记了当初吃饭时的满嘴流油。小明和他的家人都成了傻子,甚至小明的名字也从“明天”的含义变成了“不明白”的意思,小明家人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傻子,对待小明更加刻薄起来,当着全村人叫小明为“俏小明”,俏是方言,不是美丽而是傻。于是小明变成了“俏小明”,原本犹犹豫豫的村民们也就大方的跟着叫了起来。叫着叫着,小明的家人聪明了,小明更俏了。

这段故事是我听奶奶说的。小明岁数和我父亲差不多,辈分却是我的爷爷辈。爷爷奶奶是善心人,不让我们一众孙子孙女叫他俏小明,只能叫他小明。至于辈分的后缀称呼,爷爷奶奶也没有让我们加上的意思,“小明爷爷”这样的称呼是不被允许的,即便如此不懂礼数,十里八村的人都说我们是好人家。

按理说,小孩子对小明这样的人应该是惧怕的。在小孩的口中,他们总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类似《聊斋志异》般吓人。可我们却没有一个人害怕小明,因为他是我们最好的玩伴。

小明在大人们面前总是怯生生的,在小孩子跟前活泼的很。他最喜欢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他用手蒙着眼数数,从一到十怎么也数不明白,只在自己感觉差不多的时候转过身来寻找我们。他找人极准,无论你藏在柴火堆还是大树后,他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气的我们小孩子们骂他、捶他,他也从来不恼,总是笑呵呵的看着你,仿佛在说:“看,我不俏吧?”

小明穿的衣服很干净,在那时的农村是很难得的。他的家人没人会帮他洗衣服,在他们眼中,小明没饿死已经是亲情最大的恩赐了。小明经常自己去小河边洗衣服,夏天时候,会先把自己脱的光溜溜的,手里的衣服一洗就是一两个小时,洗完了也不晾干,湿漉漉直接穿在身上。村子里的人逗他:“小明又在下火?”小明乐呵呵的回答:“下火,下火,凉快。”然后双方都哈哈大笑,各自走路。到了冬天,小明洗衣服就遭了罪,河水结了冰,他就先凿个冰窟窿,然后再洗。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凿出的窟窿,只知道他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有时候还流着浓水。这时候的小明是最讨人嫌的,就连平时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们也觉着他恶心,任他怎么哀求,也没人搭理他。

小明爱去我们家。奶奶有一罐子獾子油,是小明的最爱。每当他的手疼痒难忍时,他就会不请自来。奶奶会把獾子油涂到他的手上、脚上、胳膊上,边涂边骂他:“你就不会别去洗衣服?”小明不搭话,只是笑着说:“不疼了,舒服、舒服。”村子里的人嫌弃归嫌弃,谁家有了旧衣服就会拿给小明,还会千叮咛万嘱咐:“数九寒天的,千万别把湿衣服穿上身,知道了不,俏小明?”每每这时,小明就会像小哈巴狗一样双手抱拳不停鞠躬,他不敢笑,笑起来脸上的冻疮也会疼。小明把旧衣服拿回家,好的给家人穿,家人挑剩下的自己穿。村里人又咒骂:“一家子甚么人,穿个衣服也和俏货抢。”其实,他的家人也不像外人看上去的那么恶,我曾经亲眼见过他出嫁的姐姐偷偷给他塞钱,他爹过年宰猪把猪蹄子留给他,他姐夫一边和众人嘲弄他一边给他吃从县城好不容易买到的混糖饼。只是当众人靠着墙角晒太阳闲扯时,他家人依然是骂他声音最高的,高的惊醒了一旁打盹的大黄狗。

童年的放纵被朗朗读书声打断。上学后,我很少再回老家,有关小明千篇一律的故事也不再吸引我。偶尔遇到他,小明还是会喊我:“捉迷藏,捉迷藏。”我笑笑,不置可否。小明笑笑,依旧天真。

奇怪的是,小明仿佛只和我们这一波孩子玩,当我们长大了,他就再也不和村子里后生的孩子们玩了。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小明没有经济来源,随着烟酒瘾越来越大,他的家人也不能满足他了。于是,小明就频频出现在红白喜事上,干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混些烟酒吃食。

当小明成为红白喜事“专业户”后,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村民们心目守村人。小明去红白事帮忙,自然干不了什么重要的活计,他能干的,都是有讲究的活。什么是有讲究的活呢?比如白事时候守夜续香,放炮打番;比如红事时候打发丐帮,每当兼职乞丐们听闻谁家有喜事坐着拖拉机蜂拥而至,胡搅蛮缠时,小明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没人能和他说清道理,也没人能闯过他这一关,为此主家会省下许多开支。

由于很少参加村子里人家的红白事,小明守村人的风采我一直不得见。待到见到时,是爷爷去世的悲痛时刻。爷爷是在冬天摔了一跤后突然去世的,等到我们赶回来时,灵棚都已经搭好了。农村人平时节省,丧事却不可轻视,流水席、唱戏班子、唢呐匠等必须一应俱全,孝子贤孙们在停灵期间固定哭灵,跪孝,到了晚上,还得举着丧棒游街,遇到村民在门口点火,队伍必须停下来看唢呐匠表演“拔三截”的绝活,直至火灭。一顿折腾后,回到家中已是半夜,夜里灵前的香火不能断,熬的半死的家人已经没有经历再耗上一整夜,这时候,小明就会出现了,他会自己带着凳子坐进灵棚守夜,任务很简单也很重要,续香。

冬夜的塞外,寒风刮的脸生疼,灵棚只能保证挡风,却保证不了御寒。我不知道小明是怎样度过寒夜的,只知道第二天一早,香火未断。小明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烟头扔了一地,奶奶让他进屋暖和暖和他也不进去,自己搬着凳子蹒跚而去。这时的小明,衣服不再干净,眼神也不再清澈。等到了中午,大家跪灵完毕后,开始吃饭。小明又会带着凳子默默的来,不上桌,自己拿上瓶白酒蹲在角落里,面前摆上两只大海碗:一个碗里面装上各种菜、肉,另一个盛满了炸糕,不一会就风卷残云的吃完,点上一支烟,又默默离去。

丧事办到后几天,家人也没有了悲伤感。哭灵成了干嚎,跪灵也开起了女婿的玩笑。作为孙子,我也留不下一滴眼泪,巨大的悲痛把双眼的泪水都憋在了心里,难受,却无法表现。每当这时,就是围观的村民们显摆孝顺的时刻了。“看看,孙子都不哭,他爷爷白疼了他一场。”“瞧瞧,跪的姿势不恭敬,现在的年轻人哪像咱们那会,跪完了起都起不来。”……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放肆,孝子贤孙们不能反驳,因为这是必须经受的考验。突然,小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活着不孝,死了才瞎闹。”一语过后,全场鸦雀无声,厉害的大姑娘小媳妇想要反驳,骂声还没出口,就对上了小明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从未出现在小明的身上,淡定、从容、坦然。犀利的长舌瞬间被割断,再也发不出一丝的抱怨。

白事结束后,按照老规矩要酬谢帮忙的亲朋。礼不重,一人两瓶酒一条烟。轮到小明时,已经嗜烟酒如命他死活不肯要,众人不解,百般劝说未果,只好请奶奶出来。小明仍旧不要,边推边说:“獾子、獾子,不俏,不俏。”儿时的回忆瞬间涌入我的脑海,干涩的眼睛猛的波涛汹涌。小明还记得,他记得我们所有人早已消散在风中的记忆,他记得在寒冷的冬天那止痒止疼的獾子油,他记得爷爷奶奶不让我们叫他俏小明。奶奶不再坚持,揉了揉眼睛,对我们说,送送你小明爷爷。

小明临走时,又突然对奶奶说了一句:“等你死了,我再帮你守夜。”本是冷场的话,却没有人责骂他。奶奶对他说:“好,好。”小明拿起自己的凳子,转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身影发现,小明已经弯腰驼背的苍老了。

从那以后,小明帮本村的红白喜事时,只吃不拿,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好在,周边村子的人听说后,一有红白事,就会请小明过去,走的时候一定给他拿上两瓶酒,两条烟,小明不推脱。小明成为了真正的守村人,村子里的人再谈论起他时,都说:“小明其实不俏,他心里有咱们呢。”

几年后,小明在一次去外村帮忙的归途中,醉倒在了雪地了,死了。他死在了黑漆漆的静夜中,亲友们将他草草掩埋,悄无声息的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人世间。

老家的村庄也在时代的变迁中逐渐荒废,只剩下不愿意离开的老人们执著的生起炊烟。当大家每每谈及村子是何时留不住年轻人,开始衰败的时候,老人们都说,好像是小明离开的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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