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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情书

2017-12-09  本文已影响916人  秦岭边的小镇

永庆用细树枝做香,插在门前土堆的最高处,跪倒在地,口中模仿道:唉~可怜的八老婆呀,不得死的八老婆呀。永庆的后边,跪着他的妹妹永萍和邻居的浆糊。我看见了,捂着嘴笑。永庆他们也嘻嘻地笑起来,他越发祭拜得兴致高昂。

八老婆是永庆的祖奶奶,还活得旺旺地。除了耳朵聋,眼睛花,八老婆精神着呢,儿子儿媳一个不听教导,八老婆柱着拐杖骂儿子骂儿媳,劲头儿一点也不弱。

永庆这样出洋相,他的爷爷看见了,要踢永庆屁股。永庆的奶奶拦了,永庆不过才四岁多。村里附近有人家刚过完白事,永庆跟人家学的。

永庆犯了错,本该挨打,有奶奶护着,让我很羡慕。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如果他们活着,不知道我妈会不会偷偷骂他们老不死的。否则,永庆口里老不死的话,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永庆和他的妹妹,以及邻居家的“浆糊”,比我小七岁,八岁。按辈分,他们喊我小姑。于是,我总是端着邻居小姑的架子。情窦初开时,暑假里,我也曾教他们《红莓花儿开》。谁知道浆糊去学校唱她们的老师听了。浆糊回来后说,她们的老师说,那是青歌。老师说青歌不合适我们唱,浆糊说。

浆糊是她的外号,她的脑袋里永远装着浆糊。相由心生,她的眉宇之间也总像糊着浆糊,不能洗干净。跟浆糊不能讲道理,她认死理。但这件事,她没有讲错。

我像浆糊学唱情歌一样的年纪时,枝叶姐也曾经教我唱情歌。那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是情歌或者“青歌”。歌词里有:没有忧伤,没有哀愁。我那时候还没有学到忧伤哀愁之类的词,认为它们是:友上,爱锄呢。对歌词的不解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首歌。

那时候,我有着像永庆及浆糊一样纯真好奇的眼睛。我用我好奇的眼睛,看着那些邻家姐姐长成大姑娘,看着她们由丑小鸭蜕变成天鹅。看着她们光鲜亮丽地穿上嫁衣,看着她们用红纸沤成红水,擦在脸颊上,涂在嘴唇上。她们把细细的柴禾烧了,生疏地画眉。她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红晕,她们像仙女一样地出嫁,嫁给一个我们认为普通不过的男子。那时候,我们认为怎样的男子都配不上我们的姐姐们。

然后,姐姐们脱下嫁衣,烧柴挑水下田地,怀里抱着泥猴子一样或者皮猴子一样的小孩,头发都顾不上梳而蓬乱,回到普通人中间,再无光环。

我还没有长大,没有成为他们眼中的枝叶姐的时候,永庆那个老不死的祖奶奶终于死了。我没有见过永庆的祖奶奶年轻的样子,我记事时她已经衰老,皮肉松弛往下掉。一年一年,大地的引力让她更加干瘪下垂。她肯定也蓬勃过,挺拔过。她的生长和蓬勃,是生命给的。生命现在把曾经给过她的东西要回去,也很正常。生命对每个人都一样。

他们把永庆的祖奶奶埋在村东的祖坟里。那里阡陌纵横,春来麦田青青,冬至白雪皑皑。村里的人们,最后都要去那里。永庆祖奶奶的坟墓,其实就像永庆三岁时候,佯装哭丧的土堆。不过永庆这次也没有怎么哭。他的祖奶奶去世之前,不吃不喝,已经远离人类有好一段时日了。

永庆的祖奶奶去世的同时,永庆大哥的儿子出生了。儿子左胳膊有青色的胎记,人们说永庆祖奶奶胳膊上也有过青色胎记,不记得在哪个胳膊上了。他们生下小孩后,习惯把孩子的胎衣埋在自家门口最高大的大树下,大概是希望孩子成长得如树木一样茁壮吧。他们会指着新挖的埋胎衣的泥土,告诉大一些的孩子,弟弟或者妹妹就是从那里挖出来的。

一年年的喜鹊会在树梢做窝,孩子将来会在树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

时光是个好东西。我终于成了永庆他们眼里的枝叶姐。他们看着我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惊奇与探索。他们看着我摇身一变,从熟悉走向满身光环。他们还不知道,很快魔法就会消失,他们就再也找不见他们引以为傲的小姑。小姑又回到了众人中间,随意一个浪潮,她就再也出众不了。

他们的小姑,等待一个走在阡陌的少年。那少年独自行走在陌上,天地日月,风霜雨雪。他感知着这一切,或者懵懂一生。多年过去,小姑不再是小姑,成了老姑,少年却依旧是少年,他没有前来,或者前来后又离去,就像小姑后来的消失于众人中一样。

等待的人,一直在等待。等岁月如酒后的一种深深浅浅的醉,等繁华落尽后的清欢。等生的苍凉尽头的温暖,等悸动后的心安。

永远的情歌,永远的阡陌。永远的小姑,永远的陌上少年。

我那个回到众人中的枝叶姐,也开始皮肉下垂了。虽然她身材依旧纤细挺拔,穿衣服也还好看。但她脖颈和额头积攒下的沟壑,挥霍不出去了。尤其她的眼睛,不再清澈。

枝叶姐已经五十多岁了吧?永庆已经是中年人了,他都面临秃顶的威胁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读初中,个头要赶上他了。

就在这个时间段,我有一次回乡,听人八卦说,永庆曾经和浆糊有过一段情。这让我有些惊讶,又有些相信。永庆和浆糊是隔壁,算得上青梅竹马。虽然浆糊认死理,但浆糊孝顺,有担当。浆糊也有她优于别人的地方。永庆和浆糊发生情感纠葛,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结婚后的浆糊的母亲先她奶奶去世,浆糊一周来娘家两次,帮父亲和奶奶洗衣服被套,蒸馍馍做菜卷。

当然,浆糊没有嫁给永庆,她嫁到了外村。因此才有了回娘家一说。否则,她家的隔壁就是娘家了。

既然有过一段情,为什么最后没有成缘?我不得而知。连他们隐秘的过往,我都知道得这样晚。他们的小姑,在自己生活的水深火热里,没有了轻松,忘记了情歌。

永庆成家的时候,浆糊出嫁的时候,我都参加并见证。永庆的自来卷头发蓬松,唇红齿白,像一个女孩子一样。永庆的新娘安静柔顺,似乎更合适永庆。

出嫁那一天,新娘那一天的浆糊呢,她的脸上仍旧残留有浆糊的痕迹。但这遮盖不了她处子的纯真。她,也是让人心动了又心动的姑娘。

现在,永庆的爷爷也去世快五年了吧。永庆的奶奶跟在丈夫脚跟后死的。他们家族人丁兴旺,一代代延续得很快。后来的部队到了,先前的还瞧得见影子。永庆的大哥都抱孙子了。不像我家,父母早早地就裸露着头,他们的头上,没有了他们父母的那一层天。

永庆长得很像他爷爷。永庆的孩子又像永庆,也就像他的曾祖父。不光永庆,很多孩子身上都带着先辈深深的烙印。

这让我疑惑,世上还是那些永远不变的人。从来不曾少了谁,也不曾多了谁。还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副相似的脸孔。不间断地轮回而已。至于生死,是我们单纯片面地认为。

先行的部队,去了哪里?后续的队伍,又来自哪里?

延绵如流水,永无断绝。

我们看着我们自己出生,我们看着我们自己死去。我们自己为自己接生,自己把自己埋在土里。

又遇见永庆。永庆对我说,今年秋天,他爸从楼上掉下来了,摔断了腿。永庆说,他爸是因为担心永庆的心脏检查结果,才不小心摔下来的。永庆说,其实他的心脏也没有多严重地,放了两个小小的支架。永庆用手指给我比划支架的大小。这让我想起来,他小时候总是不乖乖长,常生病,让家里长辈不放心。

永庆的脸上不再如年轻时清秀的女子气。他的皮肤粗糙,喉结突出,成了一个地道的糙男人。永庆说,他爸的腿也已经好了。摔下来前,他爸对生活有着很多担忧,存多少钱也觉得心里没底。这一劫后,反倒豁达了,对一切都看得开了。永庆说,因祸得福。

永庆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尤其一双毛茸茸的桃花眼。永庆两三岁的时候,她去城里做保姆的时候,被主人家喜欢,不愿意再回到乡下来。这成了永庆父亲年轻时最大的心病。好在,最后她回来了,这个家才得完整。她现在是一个肥胖得一团和气的老太太了。

永庆早已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挑起了全家的生活。一棵小树苗,已经茁壮挺立于天地,不再是孬种的模样。

永庆最小的孩子,两岁多的,听见我们谈话,问永庆:爷爷会不会死啊?

永庆踢了孩子一脚。孩子哭了,永庆又把孩子搂在怀里哄着。永庆自己又笑了。永庆对孩子说:爷爷不会死,爷爷离死还早得很着呢!爷爷的胡子还没有长到胸口呢。

永庆的爷爷是一个长胡子。永庆的爸爸没有留胡子。永庆的孩子听得糊里糊涂。

永庆的孩子这一代,已经不再做哭丧的游戏了。也不知道这一代人的胎衣被埋在了哪里或者怎样处理了,因为村庄里再也没有了参天大树。树梢的喜鹊,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好在,阡陌还在。阡陌里,葬着一层一层的我们。骨化成土,土再生成骨。土里再挖出一层又一层的我们。直到,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土,哪里又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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