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调(一)
序.
她名曰赵平阳,取意自“娇女字平阳”。
她的人生从赵皇宫开始,一生大起大落。
她是赵帝最疼爱的女儿,亦是青史留名的第一位女皇帝。
她不入赵氏宗庙,也并无其余称呼。史官只取她少年时的称谓“帝姬”,唤作“赵姬”。
壹.
自古英雄美人免不了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赵平阳亦如此。
十七岁那一年,赵平阳遇见了那个绊住了她一生的男人。
他叫陈忠义。
赵平阳自小喜听英雄事迹,不论乡野村夫抑或贵族子弟。她幼时最喜在赵帝空闲时,伏在赵帝的膝头,听世人眼中威严的君主,压着温柔的嗓音,将那些兵将披甲驰骋沙场的故事说给她听。
赵帝说,他们都是英雄。历代皇朝的江山,都是这些人的盔甲刀戟、血衣白骨筑成的,也是这些人用命护住的。
身为女子,赵平阳无惧故事中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只每每思及烽火不休,生灵涂炭之时,心中悲戚;每听到两军交战,大捷而归,总不免热血沸腾,心如鼓擂。
后来,赵帝的口中的故事说重了几遍,赵平阳便得了准许,每当不习诗书,哪怕只得了片刻清闲,她总也要偷偷溜到御书房的屏风后,偷听赵帝与文臣武将私下商讨国是。
赵平阳对于这些她触及不到的家国大事,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她听见一个名字,陈忠义。她听说这个人要比遇见这个人早得多。她听说这个参将单单领一只数千人的队伍,深入敌军腹地,直捣黄龙,三战三捷。
后来,她学会躲在屏风后,将赵帝与百官的谈话记在心中,再慢慢的抽丝剥茧,从这晦涩、繁杂的话语里拼凑出陈忠义这个人的形象。
每每如此,赵平阳心里就涌上一丝难以名状、不能自察的喜悦。
似乎是暮春的某日午后,阴了半日的天,终是有缕缕日光透过云层,绕着她摇曳的裙摆旋转。赵平阳小跑着穿过游廊,如往常一般直直往御书房去。
梨花本紧紧攀着枝丫,却是一阵风,梨树飒飒摇晃,飘落一片雪白。
远处有光落在她瞳子里。细细一看,有人踏着一双战靴,笔挺的站在梨花树下,他微微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护腕,一身银甲笼在满树飘摇的梨花里。
有那么一朵,调皮的划过那人面颊。
赵平阳只看见那人伸出手,将花握住,又摊开手掌,让其随着风的轨迹飘落地面。
那人抬脚欲走,却又止住脚步,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赵平阳稍作停留,看见父皇身边的总管臂弯里搭着拂尘向那人走去。未做他想,一转身又跑进回环的游廊中。
御书房里,赵帝正批阅奏折。
赵平阳蹑手蹑脚的走进,伸出指尖轻轻将门推开。
“殿下……”
赵平阳一只脚才探进门内,身后就有人唤她,她仓皇转身,不知道绊着了什么,猛的向后栽倒。
那人的手掌炙热滚烫,握住赵平阳的手腕,将她拉扯回来。
待自己站稳,赵平阳才慢慢移开方才无意识蒙住眼睛的手。
她抬头看,是那人下颌冷硬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和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下的一对黑亮如暗夜缀星的眼珠。
那人的嘴角绷的僵直,看她的眼神和着笔挺的剑眉更显凶相。他松开握住女子手腕的手,张口说道:“冒犯了。”
“大人,陛下正等着您呢。这边请。”
那人颔首,绕过一旁愣住的赵平阳,径直走进御书房。
“殿下,您也进去罢?”
深蓝宫袍衬着晃动的雪白拂尘,让赵平阳回过神来。她张嘴发出两三个含糊不清的音节词,被领着走进御书房。
“平阳。过来,坐父皇身边来。”
“是,父皇。”
赵平阳轻移步子走到赵帝身边,站在天子身旁。又听见赵帝说:“德贵,给陈副将赐座。”
男子身着战甲,站的笔直,铁甲缝隙间还藏着凝固的血液。
赵平阳亦不落座,与其四目相对。
那人的视线自她身上划过,紧抿的双唇张开,吐露冷言冷语:“陛下,君臣有别。更何况,您召臣入宫,定然是有什么大事。臣想,不必讲究此等虚礼。
“忠义。”
蓦的被赵帝直呼其名,可谓受宠若惊。
“臣在。”
“你可知朕最欣赏你们这些武将身上哪一点?”
陈副将,陈忠义。这三个字串在一起,在赵平阳的心间激起波澜,她认识这个人,彼时,此人还只是个三品参将。看着那人冷漠神情下的俊朗面容。她想,原来此人就是那位父皇口中志勇双全、勇猛无敌的将领。原来,他就是陈忠义。
赵平阳见过他的,只是那时未识得他。心中对他的诸多偏见,因着英雄名号消散了大半。
陈忠义垂眸:“臣曾听人言,帝王心思不可猜,还望陛下明说。”
“朕也是上过沙场的人,曾如你们一般,御马杀敌。”赵帝指尖扣着书案,望向别处,似是怀旧,“那么多年,还是跟武将说起话来痛快。”
赵平阳幼时,是在毅王府长大的。彼时的赵帝还只是毅王,是沙场上披甲御马的一员大将。甲光向日金鳞开,赵帝每次战场凯旋,都会抱起赵平阳,这个他最宠爱的女儿,那时的赵平阳只觉得,父亲一身银甲战袍,比姨娘发间的琉璃簪更熠熠生辉。
如果不是这皇位,她的父亲也应该是战功显赫、青史书名的英雄。赵平阳看向陈忠义。就像面前这个红袍战甲,神情锋利如枪戟的青年男子。
赵帝忽的看向一旁乖巧的女儿。“平阳,你如何不坐?”
赵平阳微愣,继而微笑。心中打了个坏主意。
“父皇,陈将领这般英雄人物还未曾落座,平阳自出生便尽享荣华,比不得陈将领凭着血汗所建功业。其一,是惭愧;其二,是敬仰。”
她唇角有鲜花盛开,落进他的眼里。
这会看你坐不坐。她想。
“平阳,哪里敢先行落座呢?”
赵帝听此看向陈忠义,“朕的帝姬亦劝你守此等虚礼。爱卿,女儿家面皮可薄着的。”
陈忠义看向那伶牙俐齿的帝姬,笑,眼底是水,盛了漫天星辉。
“殿下还真是巧舌如簧,”话语间,又一声嗤笑,“如此,臣便却之不恭了,陛下。”
语罢,落座。
嘴角的弧度突然僵硬,她唇边绽开的花将谢未谢。
搬起石子砸了自己的脚。
“末将已落座,殿下请罢。”
赵平阳不满的看了眼陈忠义,脸皱成一团。她轻扯龙袍,看向疑惑的父亲,眨巴眨巴眼睛,低下身小声说:“父皇,女儿早晨已练了半日女红,实在是……”
赵平阳虽是话说一半,赵帝却也明了。赵平阳向来是个不喜静的性子,让宫中的教养嬷嬷逼着练了半日女红,想必早早地便坐不住了。
赵帝思及此处亦笑。
赵平阳轻哼一声,满面羞红。
却听赵帝轻咳一声道:“平阳,父皇跟陈将领有要事商议,你先回月令宫去。”
赵平阳眨眨眼,只是疑惑。以往,这御书房对她来说没有秘密,如今却有了她不能知晓的事。
她垂下眼帘,虽是不解,却是答应下来。
“是,那平阳就先回去了。父皇要记着去母妃宫中用晚膳,政事固然重要,父皇也要保重身体呀。”
“朕叫德贵记着就是了。”
赵平阳笑盈满眼,一溜烟跑出御书房。
赵帝唤一声德贵,敛下对女儿的温柔神情。锦袍宦官奉命将书信交至陈忠义手中。
“朕明白多说无益。有些东西,还得让你亲自看看。”
陈忠义展开信纸,眼神在字与字之间回转,他皱着眉,眼光闪烁,晦涩不明。他将信纸翻过倒置在一旁方桌上,望向赵帝。
“陛下何意?”
“朕以为,爱卿理该明白何意。”
陈忠义站起身,神情凝重。
“且不说这些书信满是弹劾之词,再者,陈将军是乃臣的再生父母,知遇之恩,提拔之心没齿不忘。陛下若疑老师有谋逆之心,还请派他人查探,忠义绝不做此背信弃义之事。”
他眼中有团跃动的火焰,放在雪原上亦不熄灭。
面对陈忠义的怒气,赵帝反笑。
“爱卿可还记得,你首次受封赏时,朕问过你什么,你又允诺过什么。”
他看向窗外,枝头鲜花烂漫。他慎重的一字一句的开口:“臣,永远忠于赵国。”
若有人将赵国打成一盘散沙,还妄图在断壁残垣上新建国家,你当如何?
那臣便守着赵国领土,使之固若金汤。
那年,陈忠义受封三品参将,少年人意气风发,满腔壮志豪言。时年十七。
“公公留步。忠义可自行出宫。”
他在御书房外俯首作揖,而后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途经花树下,远远望见一袭粉裙的帝姬正寻着什么东西。她光洁的额上铺满一层细密的汗珠,满眼焦急似要掉下泪来。
陈忠义顿住脚步,轻抿薄唇。须臾,转身。
“等等!”
他方走出两步距离,便被赵平阳叫住了。陈忠义不知赵平阳唤的是否是他,却还是止住脚步,回转身又看向方才在御书房里巧舌如簧的帝姬。只见她提着裙摆,小跑到自己身边。
“殿下何事?”
“啊……我……”
赵平阳咬住下唇,懊恼自己一时脑袋发热,没想到陈忠义真的会依言停下。
“我有东西掉了,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也知道可以让婢子去找……”
赵平阳边说,边看向陈忠义。声音愈发微弱,像是打扰到他人行程, 颇不好意思。
“不劳……”
“殿下……”
两人同时开口,亦戛然而止,惟剩四目相视。
赵平阳轻咳几声,侧过脸移开视线,抬手将碎发拢到耳后。
“陈将领方才要说些什么?”
“殿下要找的东西什么样?末将可以帮忙试试。”
赵平阳闻言,眼底一抹雀跃。
“是块祥云样式的暖玉,坠着一尾红穗子,白日我还将它佩在腰间呢,也不知几时掉的。”
陈忠义略一思索:“若是殿下不小心将其遗落在后宫,也无怪在此处找不到了。”
赵平阳眨眨眼,忽的笑起来:“是了,我怎的没想到。多谢你了。”
话音刚落,赵平阳便小跑离去,只留下灵动的桃色裙摆落在他眼里。
恰逢日光破云,正如赵平阳的心情。
不远处有微光闪动,将陈忠义引了过去。军靴踏进石子小径旁的柔软草地里,他蹲下身拾起那发光物什,正是块吊着红穗的祥云样玉佩。
想必是路过时遗落在此处,天正逢阴,没看见罢。
赵平阳既已走远,陈忠义索性将玉揣进怀里,往出宫方向去。
心中想着,下次见面时再还给她罢。
注:因为学校作息原因,更文会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