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1、
直到L离开这个世界,我才真正意识到抑郁症这种东西的可怕,这是之前我从未想过的,但正是这种被我忽视彻底的东西,像恶魔一样从我身边抢走了她。
那一年她刚刚满二十岁。
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了,但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2、
L和我是一个村的,村里的房子都是一排一排整齐修建的,高矮可以不一样坐落要整齐一致。我们两家的房子位于靠中间的那排,我家位于东边第一户,L她家在西边最后一户。
两家隔的距离不算远大概只有四五百米,站在家门口就能清楚洞悉L家门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从记事起身边就一直有L的影子,我们在村子里上着同一所小学。
那时候的冬天还很冷,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一阵接一阵,刺骨的寒风钻进毛孔冷得瑟瑟发抖,偶尔还会突然降临几场雨雪。
上小学期间奶奶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通常会提前去店里买好早餐带回来。每天我坐在正方形木质餐桌前吃着奶奶买回来的豆浆、油条、粉丝、或者是热干面时,L就已经背着红色肩带的书包早早的站在一旁等我了,她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穿一件嫩黄色的袄子,两根马尾服帖的束在两肩,清澈的眼神使两颗眼珠子像星星般忽闪忽闪的。
她微笑着扬起嘴角,在一旁安静的站着不时用脚在地上画圈圈也不催促我,等我慢吞吞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收拾好书包后拉着她一起朝学校跑去,一边跑一边笑。
记得小学四年级,女孩子开始流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摆放在学校商店一进门的最显眼处的货架上很是诱人,价格不贵一块钱一瓶。
我和L怀着一颗少女心精心的挑选适合自己的,大红色太惹眼驾驭不了不敢尝试,买的都是一些淡粉色、淡紫色、或者是那种透明的里头有着白色亮片的。在某个周末的白天躲在L的房间小心翼翼的给自己涂上,然后心满意足的欣赏着自己的佳作。
兴致大发时还会悄悄地拿来大人的化妆品,在嘴上涂上大红色的口红,在脸颊上抹上现在看起来很艳俗的脂粉,然后看着对方滑稽的样子被逗的笑得肚子痛。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大人们在闺房中偷偷进行的。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的复杂,经常和谁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约着买东西……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关系也会越来越密切。
高中L和所有青春懵懂的少女一样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喜欢她的人不在少数,在众多的追求者中L却对高冷的班长肖涵情有独钟。
在肖涵面前那个勇敢有个性的L温顺得像只小兔子。于是我们下课放学回家所谈论的一切话题都开始与肖涵扯上关系了。
3、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在我印象中几乎没见过L哭过,她总是挂着一张爽朗笑脸,看见她再不开心的事也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我午睡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准备去洗脸,隐隐约约的看见门前有个人影,走近才发现原来是L,她在门口站了估计有一会儿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沁满了她的额头,“你怎么不进来?”她紧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半天没有说话,两条泪痕已经悄然无息的爬上了她的脸颊。我一下子慌了,潜意识告诉我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还在脑海中组织语言打算说些什么,她就开口说道“爸爸出车祸了……爸爸……爸爸没有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睡意全无完全清醒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夏日阳光中强烈紫外线照在脸上火辣辣的生疼,那个下午L哭了很久,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的泪水也不争气的往外淌。我们俩红着眼眶,直到那晚夕阳的余晖在视线里一点儿一点儿的模糊到消失。
印象中L的爸爸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面,都是她妈妈在家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她,L爸爸中等的个子,有些微胖,留着板寸头,样子很精神也很和蔼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严肃,身上没有一点儿生意场上的那种市侩气息,有几次去找L玩碰上他在家,硬是要抓起茶几上的零食往我手里塞,弄得本来就害羞的我腼腆的快步跑向L的房间。
后来听大人们讲L的爸爸是在前往深圳进货的途中,在高速上司机疲劳驾驶撞上了前方抛锚还未来得及停在应急车道的小轿车,车速太快加上撞击太过于猛烈,护栏被撞得粉碎,车头也严重变形,司机和坐在副驾驶的L爸爸在交警和120赶到时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那一年L十七岁,她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又不得不去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她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希望这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梦醒了爸爸依然还在。
4、
生活还在继续,L还是L,只是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她不再爱与人讲话了,总是尽量避开人多的公共场合。
L越来越在意旁人的目光了,别人无意中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通常都会使她难过好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理解,L为什么变得如此的敏感。甚至一度我都想要远离她,经常我无心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会中伤她,和她在一起成了一件很累的事,时时都要小心翼翼地考虑她的情绪。
她的敏感让我感到不仅仅只是陌生更多的是恐惧。
她仿佛是一座冰岛,冷得让人无法靠近。时间久了,同学们也都渐渐的开始远离她,后来L突然就退学了。
刚开始身边少了她的身影还很不习惯,她离开后属于她的位置自然有人来填补,渐渐的我又有了新的朋友并且很快融入了新的小集体中去,忙于升学的压力,见到L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不主动去她家,她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上了大学以后,社交圈子更广泛了,L几乎淡出了我的视线。直到那天接到L妈妈的电话。
起先看着手机屏幕上L的来电提醒,我脑海中闪过一丝惊喜,毕竟这是我上大学以来,L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但电话接通后传来的并不是L的声音而是她妈妈,“她割腕了,还好发现及时救了回来,你有空能回来看看她劝劝她吗?”嘶哑无力的声音从手机屏幕那端传来,我几乎有些失神,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5、
记得我去医院看L的那天,远远就看见在混着消毒水和烟味的医院走廊上,一个中年男子憔悴的靠在冰冷的墙上,手中重复着把香烟递到嘴边的机械动作,待我走近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就是旁边这间病房,我并不认识他,看来是有人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了。
我推开房门,房门打开的轻微声响将L的注意力从窗外移到了我的身上。我还未走近,她就迫不及待的一把搂着我,双手环抱着我的腰,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还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她渐渐的就失声的痛哭了起来,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此刻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
除了静静的充当一个聆听者,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L肆无忌惮的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了情绪。
一旁的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她,视线从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和她泪痕未干的脸庞来回移动,看着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心中隐隐作痛,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开朗的女孩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那样坐在安静得不能在安静的病房里。
“喝点吧!”我把插好吸管的酸奶递到她手上。她握着酸奶眼神呆滞的望着我,嘴唇一张一合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谢谢你回来看我。”
我看着她那凌乱的头发和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想责备她又有些不忍心
“怎么突然这样了”我撩开耷拉在她鼻子上的几缕碎发
她眉头微微皱起,深吸了一口气。想必我已经不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了。
“她也要抛弃我,不要我了”
“她……”
“我妈妈,……她说要跟他开始新生活,我求她不要,她说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不可能永远沉浸在过去。
我说那爸爸呢!她说爸爸已经没了你必须要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好累,真的……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自从爸爸不在了,自杀的念头就产生很多少次了,但一想到妈妈我就只能放弃,我是很爱妈妈的,爸爸不在了,一直以来,我宁可自己痛苦着也不想妈妈受到伤害,现在,妈妈……也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你知道吗?我看到妈妈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想到爸爸,就想立刻去找爸爸。”
“他”
此时我意识到了走廊上那个男人的存在了,他大概是L口中的他。
我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体会她正在遭遇的一切,但我知道她的难过不单单只是难过。
“不管怎样她都是爱你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好像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拉着我的手说“你还记得肖涵吧?”
6、
那个下午,我知道了许多L藏在心里的秘密。L说她偷偷问过肖涵,问他如何看待患有抑郁症的人,肖涵说在他眼里抑郁症和神经病没什么两样,L侥幸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我现在终于懂了,当初L退学那么决绝的原因了。
她说退学期间经常性的会出现幻听总感觉身边的人在用异样的眼光扫视她,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有陌生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就像生活在一个自己不能掌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每个人都对她充满敌意。
这一切她都不敢同别人讲,于是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怕妈妈担心,怕妈妈不相信自己,只好一个人默默的承受着,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只好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与无止境黑暗抗衡。
听到和妈妈有关的流言蜚语,看到妈妈要开始组织新的家庭开启新的生活,那种痛苦愈来愈无法承受。
于是就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划伤了手腕,想要结束这一切,想要离开这个满是痛苦的世界。
原来L已经患上了抑郁症,在学校那段时间正是出现幻听的阶段。她怕遭受周围人的异样目光,一直都不敢说出来。
而这一切我却现在才知道,当时我不但不理解她甚至一度的嫌弃过她,一种内疚感和深深的罪责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发生都让人猝不及防。回到学校后不久,我又一次接到L家人的电话,让我有些诧异,因为从来都是她的号码打给我,这次居然是她妈妈的,电话里L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L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你有空回来一趟吧,明天L下葬。”我猛地握紧了手机。
L妈妈的声音不停的在我耳边回响,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我惊愕的站窗前,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水氤氲成水汽凝结在窗前的玻璃上,平日里繁华的街灯渐渐的模糊为无数颗流星,每一刻都在眼前划过迷离的弧线,终于结成淡淡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和L有关的回忆一遍又一遍的从脑海里闪过,我无法相信前几还跟我互诉衷肠的女孩,这一刻已经静静的离开了这个烟火弥漫的世界,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却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的QQ头像永远的暗了下去,QQ对话框里的消息再也等不到回复了……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对她的关心再多一点,如果我对抑郁症的了解更深入一些,那么,L最终做出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呢!我能理解她偷偷服用过剂量安眠药的痛苦和绝望,毕竟她眼中的世界和我们这些正常人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她,在听见手机里罗大佑的那首童年,在路过高中学校边上那家名字叫幸运草的精品店,在看见昏黄路灯下似曾相识的背影……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那段美好的回忆收起来悄悄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