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你,你带上钱
"啊啦,今朝太阳蛮好,要么我带你去哪里白相相哦?"
咪了三两小酒的爹一边掀起帽檐挠着头皮,一边嬉皮塌脸地看着娘。
爹很少喊娘名字,常以"啊啦"相呼,即使喊娘名字,也要带上"啊啦",或是"啊啦阿卫"或是"阿卫啊啦",但这个时候,往往口气是很"官方"的。奇怪的是,娘叫爹也类此。大约是同吃一锅饭的时间长了吧,嗯,50多年啦!
娘瞪了爹一眼:"白相相?去哪里?你认得路么?"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哈哈,我年轻辰光天南地北哪里不敢去?" 爹似乎自信满满,就像他说"要是年轻十岁,我还想再干一番事业!"时一样。
不过,每次听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爹祖地的那个横眉竖发一字须笔下的阿Q,作这般联想,对爹有点大不敬,因为两者性质完全不同,阿Q说"我们先前一一比你阔多啦!",他先前是不是比别人家阔,无可考证,而爹确实有那么一段让他自美不已的走南闯北的"年轻辰光",也当真干过那么一阵子专业户的事业。
我只是觉得爹在说他的"年轻辰光"时样子有些好笑,像一个吸溜着鼻涕狗窦大开的孩子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向小伙伴们吹嘘自己曾经干过的某一个"壮举"那样子,有点傻乎乎,又极可爱,所以,这"好笑"里没有一丁点嘲意。
"说得好听!今朝让你一个人乘公交车来吴江都不敢,非要我一道来,你吹什么牛呢。"
"啊呀,不是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么,我怕啥怕?想当年,我一个人黑踢墨踏一夜天从嘉兴走到家里⋯⋯"
这是爹生涯里一个最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年爹被派去枫泾买牛,正在邮局打算发电报向队里汇报情况时,突然收到家中发去的电报一一五岁的我急病垂危。爹心急火燎往回赶,但火车只能从枫泾坐到嘉兴,爹靠着两条腿沿着公路和运河走完了接下来的60多公里,一路上还得时时留意有没有红卫兵查哨,在某些桥头发现异常情况,还得绕道,脱了衣服举在手里趟水过河⋯⋯天亮时分,当爹踏进家门听说我已脱险时,当即瘫软在地,手里依然紧攥着给我买的上海鸡蛋面包⋯⋯
爹讲这个故事,有点像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一有机会他就会拿出来叨叨一遍。但他从来不是想要表示他是个有多了不起的父亲,不过是想借以证明自己是什么都不怕罢了。
我坚信爹那一夜的天不怕地不怕,我也深知爹那一夜最怕的是什么!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勿要五嗨六嗨,要么今朝试一试,我就跟在你屁股后头,看你阿弄得清爽方向!"
娘吃透了爹现在的"掮门槛大",料定八十岁的他虽然小时候读过四五年的私塾,但现在看起公交站台的路线图来依然是两眼墨彻黑的文盲。
"哈哈,走呀走呀,你说去哪里?太湖边上,吴江公园,同里,苏州,随便你选。"爹说得很真,一副到哪里都熟门熟路的样子。
"你钞票带了么?"娘朝我眨眼睛使眼色。
爹和娘一道外出,他的口袋里通常只放几只羊,甚至一个角子也不带。娘是家里的财政部长外交部长教育部长,但爹是家里的主席。比方说,虽然娘深恶痛疾爹抽烟喝酒这两大嗜好,但只要爹说一声:"啊啦,啥啥再过几日要没有了。"那么,烟,娘会一条一条地给他买 ; 酒,娘会整箱整箱地给他进。 对钞票没有多少概念的爹知道,出门在外时细心的娘更会打点好一切事体。
不过,爹装模作样地拍拍口袋:"钞票?放心,有!嘿嘿⋯⋯私房铜钿莫劳劳啦!"
爹确实有那么几个私房铜鈿,比如养老保险金和逢年过节晚辈孝敬他的钱,娘从来不用爹的这些钱,让爹自己放着攒着,以备偶尔独自逛个街买碗馄饨或汤团吃吃啦,或者给儿孙发个红包啦,或者亲戚家小辈婚嫁喜事出个见面礼啦,等等。因此爹的私房钱根本就是公开化的。
娘一脸不屑:"哼,只带了十只羊,你以为我不晓得啊。"
"吹个牛皮,你做啥老是要戳穿呢?"三分酒兴的爹依然贼塌兮兮,不以娘的揭短为意,说道,"咯么,我带着你,你带好铜鈿,趁今朝天工介好,我们出发!"
爹语毕,我惊呆了:厉害了,wuli爹呀!这不正是网上热传的那位上海妈妈给上大学的孩子写的诗里的句子么,看原诗:
春天来了,
我们去旅游吧!
我带着你,
你带着钱,
三亚也好,
长江也罢,
横穿唐古拉山口,
暴走腾格里沙漠。
哈哈,一不小心,爹成了诗人;一不小心,娘成了爹的孩子。而平日里明明就是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得像娘的孩子。
看着爹娘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的样子,就像看着两个孩子在抬杠。
我想,爹娘年纪大了,确实是有资格活成他们的孩子的孩子的。
于是,我对爹娘说:"走,我带好钞票,带你们去同里白相!"
一路上,春风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