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 笼中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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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逃离那个家。可奇怪的是，在梦里的我却是十岁的我。我戴着一顶草帽，在桥上奔跑着。那座桥和在现实里见到的“宜江大桥”一致，它连接着乡村和城市，也连接着我想奔走四方的梦。在那个梦里，我跑在田野上，闻着稻谷的清香，欢呼着:“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沿着田野继续跑着，跃过芦苇荡，看到一条小河，河上有一艘小船。我借着夜色跳到船上，望着天空，梦里的月亮格外的圆。一阵飓风袭来，我双手紧拽着船边，天空泛起红烧云，天上的月亮消失了。又一股风袭来，我听到船冒出“咔吱”的响声，感觉脚下有东西硌着我的脚。我低头一看，天和河似乎颠覆了。我瞧着河里布满星星，松了一口气，继续高呼着:“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才是我要的自由。”我挪动着脚，发现脚旁是一支细小的树枝。我连忙把树枝捡起，树枝上系着一条细绳。我拎起树枝尾端，细绳忽然动了起来，它垂到河里，笔直地往下坠。我感觉到一个阻力，使劲抬起，河里泛起一道亮光。我看到月亮浮在河面，缓缓举着树枝，月亮随着我的力量往上提。我没想到会把月亮钓起，但一阵狂风袭来，船摇摇晃晃地摆动着，月亮消失了。我抬头一望，天空朦胧一片，乌云密布在空中。海上卷起巨浪，我被浪水吞没。梦到这里，我便从现实中醒来。

笼子里的百灵鸟“叽喳”叫了几声，声音从大厅传来。我披上蓝色棉衣缓缓起身，从房间走了出来，走在通往大厅的走廊，外面传来雨敲打着屋檐的声音。我来到大厅，父亲正坐在轮椅上瞧着那只百灵鸟，用拐杖指着大厅的门，“把门开开。”我走向大厅的门，门涂着绿色的油漆，前些年父亲还能正常行走时，每到新年就会给门油漆，可偏偏今年父亲再也站不起来。前一年的时候，父亲在工地砌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右腿的骨摔裂了。母亲问他怎么摔的，他只是眼中泛起泪光，只字不提。他的右脚一时半会无法行动，医生开了药，让他好好静养。想到此，我有些心痛，扭动着门上的锁，把门往里拉了一下，门是双开门，打开一看，瞧着天下飘雨，下在我现实世界中。

父亲把手放在轮椅上，头往外张望着，“这雨下得真大呀。”

雨滴连成线，敲打着屋檐，顺着屋檐滑落下来。院子里的龙眼树抖擞着身子，甩着身上的水，几片叶子纷纷落下。在树旁的石凳凳也被雨水洗涤着。父亲望着院子旁的房间，屋檐上的瓦片沙沙作响，那原本是他住的房间，可自从他摔断腿，母亲便和我搬来一张折叠床，放在母亲房间。父亲睡在母亲原本的床，而母亲便睡在折叠床上。我倾听着雨落下的声音，以往晴天时，我会拎着笼中的百灵鸟到院子里，偶尔会遇到几只鸟栖息在龙眼树上。百灵鸟见着自己的同伴，便欢快地唱起歌来。

百灵鸟是前几个月买的，那时我和母亲正好去市里买东西。在市里有一个店铺专门卖鸟，好像叫作“百鸟堂”，名字取的还算可以。那店铺不大，就一层楼，大概有教室那么大，能装下二十几个学生。我和母亲刚到那会，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叫声，里面的鸟很多，有鹦鹉、百灵、金丝雀等等…母亲说父亲腿好的时候，总喜欢在院子里撒下一些稻谷，逢春时，许多鸟儿都会从树上飞下来啄着地上的稻谷。不过这些鸟儿很谨慎，听到半点声音就飞走。每次父亲一向前时，脚踩在地上冒出声，鸟儿就“刷刷”飞走。母亲瞧着父亲喜欢鸟，便在店铺上仔细瞧着。其它的鸟朝母亲这边叫着，母亲觉得有些吵，就往后退了一步，正巧有一只百灵鸟在母亲右侧，母亲瞧着它不叫，有些特别。就站在它眼前仔细地观察着:它啄着笼子上的铁，豆粒般的眼珠子望着外面。我看到它，觉得它与我应该能处得来。我性子喜静，这点倒是随了父亲。母亲看着那只百灵鸟的翅膀，由灰色涂抹着，边缘有些是褐色。再看看身上的羽毛，白得有些似雪。我看到母亲似乎也喜欢这只百灵鸟，便说道:“妈，就它吧，它挺安静的，说不定父亲喜欢。”母亲点了点头，听着其他鸟儿的叫嚷声，有些不耐烦，便指着那只安静的百灵鸟，说:“就它了，多少钱？”

“一口价，五十。”老板说道，胡子往左边撇了一下。

“你这鸟瘦了些，四十五，卖不卖？”母亲向来是讲价的高手，不管多少钱都要砍一下。

“我这鸟养的也不容易，你就别砍价了。”老板向母亲走近。

“就你这鸟也要五十，我给你四十五就不错了，你看它也不怎么叫，说不定几天就死在你店里。”

我在一旁强忍着不笑，感觉母亲身上有一种狠劲，不过以母亲的性格，极少人能在她身上讨到便宜，当然我也不例外。我瞧着母亲的短发被微风轻轻掀起，她和老板吵了起来，用尽了各种不好的词。最后，老板妥协了，“好好好，四十五就四十五，我也不跟你吵了，免得挡着我的生意。”

“成交。”母亲从蓝色单肩包里拿出四张十块钱外加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再把背包上的拉链拉上。

老板收过钱，提着关着百灵鸟的笼子递到母亲手里。母亲把笼子放在电动车底下，骑着车准备往家的方向行驶。我坐在母亲后面，听到百灵鸟“叽喳”叫了几声。我伸出头往前探了一下，它似乎在望着天空，那豆粒般的眼珠子眨了一下，再“叽喳”叫了一声。电动车经过森林时，林子里传来一阵鸟叫声。百灵鸟也跟着叫了起来，这回声音变得好听一些，像是在唱歌。声音十分婉转，比起林里的鸟好上几倍。它像见着了自己的同伴，欢乐地唱着歌儿。可它却忘了，自己还在笼子中。

02

雨下得越来越大，惊扰了我的回忆。我看着笼里的百灵鸟，昨日给它倒的稻谷，它还没有吃，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反抗。我看到它不吃东西，也不叫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父亲看着这外面的雨，叹了一口气，“有很长时间不出去走一走了。”

父亲摔断腿之后，像老了很多，头上泛起一层厚厚的白丝，脸上的皱纹也厚了一层。我安抚着他，“爸，坚持用药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不然就拖累你妈和你了。”父亲说道，眼中泛起泪光。

“没事，我在…家照顾你。”

我说了一句我难以下定决心的话，其实我心里很想出去外面工作。

两天前，我的好朋友吴凯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说包吃包住，要不要我随他一同去市里闯一闯。我想到父亲还坐在轮椅上就犹豫了。

他瞧出我的心思，说:“我知道叔叔情况不太好，所以你自己考虑一下。”

我问他:“什么时候走？”

他答:“就在元旦前后。”

“我考虑一下吧。”

今天刚好离元旦还有两天，可我心里还没下定决心。

“要不…你出去工作吧。”老爸顿了一下，说道。

“我…我看看吧。”

“我一个人可以的，会用轮椅了，早上你妈做好菜给我，我一个人也可以吃的，如果你最近能找到工作就去找，不用管我。”父亲没有看向我，继续说道。

“好，我先看看，不急。”

我还没下定决心，静静地看着外面。

一会过后，雨逐渐小了一些，乌云渐渐散去。母亲披着雨衣骑着电动车驶进院子里。院子里的水溅到车身上，车轮的泥土渗在雨水中。我卷起裤脚，穿着拖鞋去帮忙拎东西。母亲把挂在车前面的红袋子递给我，我闻到饭菜的香味，一边手拎着袋子，一边手用手挡在袋子上面。以往快到中午时，都是母亲从市里买回来饭菜。母亲中午只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遇到下雨天，她会回来早一点。她在一家水泥厂上班，穿着蓝色的雨鞋，可以清楚瞧见水泥黏在雨鞋上面。她把电动车开到屋檐下，好避着小雨。雨滴从屋檐上滑落，一滴一滴地滴在电动车旁。母亲脱下雨衣，朝我这边喊着:“易欢，把饭菜放好，叫你爸吃饭。”

“好。”我把饭菜放到厨房的桌子上，打开袋子，闻到烧鸭的味道，再打开盒子看了一眼，一只烧鸭腿和好几块鸭肉排满在盒子里。我咽了一口唾沫，走到大厅去推父亲。

父亲自己用手推着轮椅上的轮子，看到我迎面而来，“我自己可以的。”

大厅到厨房的通道有点窄，刚好够轮椅通过。父亲用手推着轮子，距离很难控制，没能推进通道，他往后退了一些。我瞧着他有点费劲，便走到轮椅后面，“让我来吧。”

父亲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叹了一口气。

我往后对准距离，再推着轮椅向前。

“吃饭了。”母亲边喊着边走进厨房，把米饭和另一个盒子打开，里面炒的是番茄炒蛋。

我把父亲推到饭桌旁，便拿起一张凳子坐下。

父亲拿起筷子看着我和母亲，说:“要不让易欢出去工作吧，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行。”

“爸，没事，我不着急。”我说。

“怎么不急，你刚毕业不去工作老待在家干嘛，再说我这脚一时半会不好，谁知道要拖累你多久？我……”

“就让易欢留下陪你吧，我出去工作就好。”母亲打断父亲的话。

“不用，我不要你们谁陪，也不用你们特意照顾，我一个人也可以，你早上给我炒点菜，把尿壶放我轮椅旁就好。”父亲眼中泛起泪光。

“那你大便呢？”母亲拿起筷子又放下，看着父亲说。

“那你在轮椅下面放一个盆嘛？这没事的。”父亲说。

我想了一会，虽然吴凯还在等我答复，但在这一刻，我不打算离开家了。

“那你要干其他事呢？或者我去上班没带钥匙，你能给我开门吗？”母亲问道，声音提高了不少。

“那我提醒你带钥匙不就好了。”父亲应道。

“好了，爸，妈，我留下来吧，顺便找一些兼职在家里做。”我下定决心说道。

父亲静默在一旁，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母亲给他递了一张餐纸，笑着说:“都老大爷了，还控制不住眼泪。”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用笑掩饰着，“爸，我还年轻，没事的。”

父亲点了点头，“我就是不想拖累你们。”

“你看你爸又说傻话了。”母亲也拿起一张餐纸，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

“没事了，吃饭吧。”父亲朝我们看了一眼，微笑着。我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才想起他今年五十二岁了。偶然间，想起小时候，他背着我从院子南边跑向北边，连气都不喘一下。那时我才六岁，他三十五岁。我小时候一犯错，他总是拿着棍子追着我。每一次我都跑不过他，我气不过，便说着气话:“等我长大，你肯定追不上我。”现在我是长大了，而父亲也追不上我。我想到这里，如鲠在喉，拿起筷子，不知道该夹什么菜。

“易欢，你多吃一点。”母亲看着我愣在一旁，用筷子指着烧鸭腿，再看着父亲说:“来，以形补形，吃个烧鸭腿，腿好得快一点。”

“给易欢吃吧，他喜欢烧鸭腿。”父亲说道，挥了挥手。

“易欢，你吃吧。还是你爸疼你。”母亲把烧鸭腿夹到我碗里。

“爸，要不你吃？”我问。

“不用，你吃就好。”父亲夹起其他菜，说着。

我点了点头，夹起烧鸭腿咬了一口。

过了一会，吃完午饭后，雨小了一些，我推着父亲回到大厅，看着笼中的百灵鸟，它趴在笼子上，也不吃里面的稻谷，一个劲地趴着，朝着院子里望着。

父亲瞧见百灵鸟不叫也不吃东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明天等你妈不在时，把它放了吧，不要让你妈知道。”

“好，我想它一定想飞出去。”我看着百灵鸟说。

“是呀，我出不去便让它出去吧。”父亲紧皱眉头，看着外面:雨停了，一道光出现在半空中。

03

第二天，外面的世界一片明亮，百灵鸟把头靠在笼子边上叫嚷着，院子里来了几只鸟，听到百灵鸟的叫声，便往大厅这边飞来。我走到大厅时，它们迅速飞走。百 灵鸟啄着笼子上的铁，豆粒般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外面。我看着笼子里的稻谷原封不动，再看了看百灵鸟，它比前几天瘦了一些。

今早的时候，母亲还没去上班。我打开大厅的大门，装作给百灵鸟喂食。可百灵鸟也是个倔脾气，要以节食来对抗我们。我看着心里有些难受，对它而言，也许没了自由便没了命。它可以用生命去追求自由，可我不能。当然，父亲也不能。

等母亲骑着车去上班时，父亲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百灵鸟，说:“等下午再送它走吧，让你母亲中午回来再看一眼。”我点了点头，静默在一旁，盯着百灵鸟看了一眼，发现一个规律，只要外面有鸟叫声，百灵鸟便主动叫着，它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求救。可不管它怎么叫，鸟是斗不过人的。若不是父亲心善放了它，它也许真会死在笼子里，可飞出这座笼子就是自由吗？也许蓝天很广阔，它可以自由飞翔，也可以栖息在一地欢快地歌唱。可笼子还在，逃得过一时，也很难逃得过永生。有时候我站得高了，便觉得天空也是一个笼子。我常在想父亲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只见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远方，偶尔望久了，便在轮椅上打了一个盹。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往门口望了一眼，一名男子戴着鸭舌帽把脸遮住，他的身形看起来很像我一个朋友，个子很高，大概一米八左右，样子偏瘦。他托着帽子，露出脸来，我才确定刚刚的猜测，他果然是吴凯，那方形脸，脸颊上还留着一些痘印，戴着一幅黑框眼镜。在我认识的朋友中，除了他这么打扮还真没有人是这样。不过今日他多了一顶鸭舌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普通的天空蓝颜色，上面还绣着几个英文字母。可我没想到他会来，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吴凯，你怎么来了？”我的语气显得有点热情。

吴凯转动着鸭舌帽，把长的那一边转到脑袋后方，那圆框扣在前面的额头上，倒像是孙悟空戴着紧箍咒一样。他额头前的头发露出来，眼珠子往上撇了一眼，又转着眼珠子看向我，“怎么样，我这帽子还行吧……”

“嗯，可以。”我摊了摊手，有些敷衍。

“对了，叔叔呢？”

我连忙往外推着他，把中指竖在嘴巴上，“嘘”了一声，扯着他的衣服，“到外面说去。”

“易欢，谁来了？”父亲在大厅里问了一句。

“我的朋友吴凯。”

父亲以前见过吴凯几次面，还夸他实在，但我看不出来他实在在哪？可能是父亲的客套话，又或者是吴凯故意装出来的。

“叔叔，是我。”吴凯应了一句，倒有几分礼貌。

“要不要进来坐会？”父亲滚动着轮椅的轮子，脸上青筋泛起，看起来有些费劲。

“不用了，叔叔，我就想约易欢今晚去看一下烟花，也没其他事。”吴凯朝屋里喊道。

“爸，你别听他的，我今晚就在家陪你和老妈跨年。”我心想: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再加上老爸摔断腿，今晚还是留在家里好一些。

“不用，你去看一场烟花吧，出去走走也好。”父亲挪动着身子，往后缩下脖子，那瘦小的身躯，脸上没有什么肉，稍微用力就可以看到脸上的青筋。他皮肤有些黝黑，不过近日待在家中，却变白了一些，只是右脸颊有块小疤显得多余。我看着父亲，犹豫了一下，眼睛移到那块小疤上，那是我八岁时，父亲为了保护我，留下一个小疤。当时母亲带我去父亲工地看望他，可我太顽皮，偷偷跑进工地找父亲，刚好工地在修建，一块小木板坠落下来。我光顾着看迎面跑来的父亲，没注意到头顶的小木板。父亲看到木板即将砸在我头上，迅速扑过来推开我，自己的右脸却被木板划破了一块皮，脸上直冒着血。当时我吓哭了，他一个劲地抱着我，说:“别怕，易欢，爸爸在。”就那以后，他脸上便多了一道疤，至今没有完全褪去。

吴凯看我愣在原地，拍了拍我肩膀，“你爸都同意我们去看烟花了，你还考虑啥？”

我推了他一把，“不去。”

“不管你去不去，今晚晚饭后，我在宜江大桥等你，你记得来。”吴凯朝我喊着，声音很洪亮，倒像是故意让我父亲听见。

我看着吴凯离开之后，便走回大厅。

父亲瞧着我说:“怎么晚上不出去逛一会？”

我摇了摇头，不了。”

父亲静默在一旁，没有说话，朝门外看了一眼，母亲还没回来。

04

到了中午时，母亲才打包回饭菜。我们吃完饭，便坐在大厅中。母亲瞧着笼里的百灵鸟一动不动地趴在笼上，有些奇怪，她便把笼子拎起，嘟着嘴吹了几声口哨，百灵鸟抬起头，睁开眼睛瞧见是母亲，又闭上眼睛，把头埋下来。百灵鸟的翅膀比以前细了一些，羽毛也掉了几根。

我平时有些洁癖，看到笼子有些脏，便不想去清理，但母亲每一次都让我清理一下。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瞧见我，叹了一口气，“易欢呀，要不给笼子清理一下，我瞧着这百灵鸟没什么精气神，说不准就是这笼子太脏了。”

“才不是呢，百灵鸟是想飞出去找它同伴嘞。”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勾着头不敢看向母亲。

“我瞧着不像。”母亲紧凑眉头。

“怎么不像？它听到同伴才叫呢？我……原本是打算放了它来着，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现在和你说一下也好。”我瞧着母亲拉长着脸，连忙退到父亲一旁，扯着嗓子说道，但心却砰砰直跳着。

“你说什么，这鸟不要钱买吗？你说放就放，那五十块钱不是钱呀？”母亲嘴巴鼓起来，肚子缩着气，瞪着我。

“多少钱能买回自由？”父亲说，“这鸟关在笼子里不会开心的。”

母亲顿了一下，用手指着父亲，“你真行呀，我又不是怕你闷，会给你买吗？现在你倒好，怪起我来？”

“我也不是怪你。”父亲把声音压低，“只是这鸟再关下去就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也是我买的，她的生死应该由我决定。”母亲摇晃着笼子，百灵鸟叫了几声，用嘴啄着笼子。

“妈，钱我给你，放了它吧。”我站在父亲右边轮椅旁，瞥了母亲一眼。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的钱不是我给的。”母亲气得满脸通红，把笼子放在地下，“不就是一只鸟吗？你们倒好，为了它和我吵，我当初不也是因为担心你爸无聊才买的吗？”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它快活不下去了，我们得放了它，不是？”父亲安抚着母亲，“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这一点我比谁都知道，若是没有你，我恐怕也活不下去。”

“不是，你瞎说什么。”母亲眼睛泛红，“我跟你说，老易，你再说这种话，我也讨一个笼子把你关上，提着你去上班。”

“好好，我以后不说就是。可这百灵鸟不像我，我还有你和易欢作伴，它却只有冷冰冰的笼子，不放了它，肯定活不下去。”

“行吧，放了吧，爱往哪放都行。”母亲轻咬着下唇，黝黑的皮肤泛起红光，还没有完全退下。

父亲朝我挥手。我便提着笼子走出去，百灵鸟叫嚷了几声，啄着铁笼。几只鸟往笼子这边飞来，百灵鸟睁着豆粒般的眼珠子，展开双翅，绕着笼子边缘飞了一小圈。我看出它想飞出笼去，便把笼子的盖子打开，让它飞出去。

它展开翅膀，飞向天空，朝着那几只同伴欢快地唱歌，声音很委婉，像是在歌颂自由。它绕着天空飞了一圈，栖息在电线杠上。它的伙伴与它一起，栖息在它身旁。它立直身子，嘴巴往上伸，“叽叽”两声，又停了一会，展开双翅扇动着，好像连翅膀扇动的声音，都变成音符。其他伙伴跟着它翅膀动的幅度，也断断续续地叫嚷着，像是一支乐队，在合奏一首曲。声音充满旋律感，我轻抬起脚，打着节拍，好像都能对的上。可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不知道它们在歌唱什么。它们可能是在歌唱不远处的白云，随风而飘，躺在空中，与太阳肩并肩；也可能歌颂阳光，照耀在电线杠上，鸟儿们的影子，埋在地上，像抱成一团，合成一个圆鼓鼓的球。它们忽然停了下来，往远处飞去。我跟着它们跑了一段路，前面那条沙子路通往一座森林。它们穿过一棵又一颗树，绕在枝头上啄着绿叶，又欢快地叫嚷着。那只百灵鸟，飞得很快，快冲到树的末梢时，又迅速滑落栖息在树上。我朝它吹了一声口哨，它看着我，挥动着翅膀，像是在告别。

我朝它挥了挥手，跑出森林。

我沿着森林那条小路跑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跑累了就停下来歇息。我拉开衣服拉链，擦着额头的汗水，背后已经湿透了，站在原地缓一缓，等气不喘了，便接着往下跑。这里距离家里有些远，我看着前面一条沙子路铺在脚下，夕阳的光洒在沙子上。我抬头望着天空:晚霞浮在夕阳脚下，顽皮地挡在夕阳脸前，夕阳也不甘示弱，一个劲地往上蹬，把晚霞挤下去。晚霞分出几个细小分身，绕在夕阳周围，打算和它来一场决斗。可夜幕即将降临，夕阳和晚霞也将被夜色吞没。我看着天逐渐灰沉，夕阳的光逐渐褪去，想起吴凯，看了看周围，这里离宜江大桥不远。不如跑去那里看一会，反正天也快黑了。

我很久没离开家了，也很少这么跑过。我像挣脱一切束缚，仰着头呼吸着新鲜空气，展开手臂，双腿交叉跑着。前面泛起一些灯光，朝着那边跑去，天空发出脆的一声响，烟花绽放在半空中。我朝那边走去，嘴里不停地喘气，看着桥上站着许多人，有些陌生，估计不是村里人，可能是隔壁村的。我大致瞄了一眼，没看到吴凯，心想他估计在来的路上。我看着宜江上的江水流淌着，一眼望去看不到底。我曾听父亲说起，这条江横跨着几条村，一直到市里。我自小就没有离开过村庄，一毕业回来没多久，父亲就摔断了腿，自那以后就很少离开过。我看着江水泛起荡漾，路灯的光照耀在江水上，往江底看了一眼，可以看到很多礁石，可天空越发的黑暗，却很难再往底部探个究竟。我站在路灯旁，这里有许许多多盏灯，往远处望去，双手都数不过来。我又听到一声响，烟花又绽放在空中，那群人在欢呼着，其中一位染了黄毛的少年喊道:“快快乐乐跨年了。”我不由想起父亲，他若是能看到烟花就好了。

“易欢，你怎么来这么早？”吴凯骑着电动车来到江边，停好车之后，便拎着一大袋烟花，朝我这边走来。

“那个……你有没有约其他人？”我朝吴凯那边走去。

“有，都是我们以前的同学，有小胖……”

“那他们有骑车吗？”

“有的。”

“那借你车给我，我回家一趟。”

“不是，你现在回家，不跨年了？”吴凯皱着眉头，语气充满埋怨。

“不了，想回家推我爸出来看看烟花。”我嘴角上扬，拍着他的肩膀，“快，把钥匙给我。”

“那行，你回去陪叔叔吧。”吴凯把钥匙递到我手里，“你也真是的，这么远也不骑车。”

“这不太久没出来运动了，所以就想跑跑。”我接过钥匙，朝他挥了挥手，“我先回去了，你玩得开心一点。”

“行，骑车小心呀。”吴凯朝我挥了挥手。

我走到他电动车旁，插进钥匙，往家里的方向行驶着。

05

我骑着吴凯的电动车跨过门槛，停在家中的院子里。

母亲连忙走出来问:“你爸和我说你去看烟花了，怎么回来了？”

我从电动车上下来，“妈，爸呢？”

“在里面呢？他刚刚还在想你吃饭了没，给你留点饭菜。”

我朝厨房走去，闻到饭菜的香味，看到坐在桌前的父亲，他正朝我这边看来，“你怎么回来了？外面烟花不好看吗？”

他语气里有些埋怨。我来到他面前，“好看，但我想推你一起去看看。”

“那不成，被儿子推着走不太好。”父亲连忙挥手。

“不是，这有什么不好？你腿不方便，儿子推你去逛逛还不好？再说了，我们一家子去跨年，不也挺好的吗？”母亲站在饭桌旁，从袋子里拿出一盒饭，“听我的，我们吃完饭，就一家人去逛逛。”

“我总感觉有些丢人，别人看了肯定嘲笑。”父亲紧凑眉头，“要不你陪儿子去逛逛，我一个人在家也可以。”

“你可以啥呀？非得把自己困在家你才快乐吗？”母亲勾着嘴角，摇了摇头，“你看儿子多懂事，为了和我们去跨年才回的家。你再看看你，非要顾及你的面子，去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是呀，爸，你也在家待很久了，出去逛一逛也好。”我看着父亲，等待着他的回复。

“那行……就听你们一回，不管别人怎么看。”父亲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嘴角上扬，“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出去逛一会。”

“好。”我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

母亲也坐下来，打开盒子里的饭菜，往我和父亲的碗里夹，“你们吃多点，今晚去逛才有力气。”

父亲夹了一块肉往母亲碗里放，“你也多吃。”

我看着她们两人互相夹菜，心里暗自高兴。我们就像以往一样吃饭，互相夹菜，互相说说话，很平凡又很温暖。

一会过后，我们吃完饭收拾好。我便推着父亲在院子里等待母亲。

父亲叹了一口气，“你妈妈呀，就是墨迹，让我们等着。”

“没事的，爸，也不着急。”我握着轮椅后的手柄，看着母亲从门口走出来。

母亲穿着蓝色大衣搭牛仔裤，朝我这边走来，“易欢，晚上冷，要不要多加一件？”

我摸着身上的棉衣，拉上拉链，说:“妈，里面全是棉，够暖。”

“那行，我们出发吧。”母亲走在前面把门打开，到了门槛时，她在前面抬，我在后面推。

我推着父亲走在村里的巷子口，这是父亲摔断腿之后的第一天出来。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天空。“嘭”的一声从不远处传来，烟花绽放在空中。

父亲抬头望去，“还是外面的世界好。”

“是你太久没出来了。”母亲说。

“确实有些久了。”我说。

父亲笑了，静静地看着烟花绽放。

我推着父亲走在巷子里，好像走了很久，但又好像一直在巷子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