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一回来,一回老
文|叫我高高
去年十一月,我从遥远冰封的北方,千里之行,来到了茶花沿街盛开的上海,并度过漫长的一个半月。谨以此文写给坚强的自己,献给那段黑暗的岁月,献给与我风雨同舟的病友,祝愿从此一切安好。
我总是言语迟钝,以至于什么都放在心里。也许,这就是我的病根。或许,我总想,轻易说出的,都是丝绸的,瓷器,凉,薄凉,没有暖意。所以,我放在心上,不放在口中。却也从此失去了太多表达我深情以对的机会。
最后,终于,千里之外,山水不相逢,无法再去表达与问候,只有幻想着:哦,愿你,愿你们一切都好,都能渡过生命的劫数,凯旋归来。
记下他们,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啊。那些与我共同度过漫长七天的同命相怜的人啊。
上海复旦肿瘤医院,六病区,70号。我盼了三周,内心凄凉的像一块苔藓,弱小,怕光,渴望真相,又惧怕真相的来临。拖着脚步爬上六楼,找到病房,护士们已经在门口等待着我,等待的结果就是抽了满满的三管血。她们麻利的像对待一根木头,没有生命的木头,而我也只当自己是木头,这样就没有惶恐,不安,也不期盼什么。也不惧怕什么,表情?没有表情!只有冷寂,麻木,世界在一个病人眼中是灰色的,没有花与笑声,更没有眼泪。
走进病房,我床位上的病人还没有走。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干瘪的像苦柴,喘息着,又低声呻吟着,我看了没有丝毫的同情,相反很心烦。我把头扭过去,看上海的天,那阳光像一张网,织着一个明媚不忧伤的天,可我却怕自己永远爬不出上海这张网里。
照顾这个老人的是一个老头儿。头发花白,瘦,但硬朗。问了他年龄,78岁。我听了。又是觉得自己悲哀。对床也是一个老头儿,但却异常矍铄,抖擞,一只眼睛有些瘪,面目慈祥而搞笑。照顾这个老头儿的是他儿子,后来,我知道他叫小辉。
78岁的老头儿,看着我说,她脸色不好。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坏毛病。
我听了,心如止水的人儿,被推入低谷,就盼着他赶紧出院吧,把病床给我腾出来,我累了也乏了,想进入梦里去,这样也就好了。他也终于走了,临走说,这几天也是难挨啊,祝你们早日康复。
千里之外,山水不相逢。那是手术的前一天,下午两点。姐姐打电话来说,好好休息,保持体力。可是,一个下午都没有得到休息,先是护士长给我讲解呼吸器的用法,所有第二天要进行手术的病人,都挤到走廊。一个老头儿,站在我身旁,笨拙地端着呼吸器,嘴嘬嘬的,又吃力又认真,却怎么也学不会。护士长走过去,用嘶哑的声音,复读机式的流程,拉长声音说,鼓起肚子——吸气——,呼气。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困难,肺好像肿了啊。护士长就过来摸着我的肚子说,那还不快练习,等到手完术你一疼还能呼吸吗。
听完,眼前又是一阵黑,恐惧像无底洞,吞噬倔强的你,让你麻木。
最后,我身边的老头儿依然不得要领,旁边的人都忍不住被他弄笑了。他也笑,憨憨的,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我这才仔细看他,哦,这不是我对床的71号吗?
回到病床,原来空空的69号已经来人了,她正紧紧地依靠在白墙上,短发,眼神清朗,倔强。我心中陷在自己的悲伤里,不愿意和人沟通,并不理她。
她却先来问我,你也是明天手术吗?你住院多少天了?然后兀自言语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术呢。
然后,挺起身体,盘起腿,说,医生说我是大手术,是这个医院的第二大手术。我诧异她的坚强,她的自如,我闭口不谈自己的病情,她却依然说,但是,我就想先把这个手术解决掉,其他我都不想。
我没有忍住问她,你是肺手术吗?她说,不,我是甲状腺。
我开导她说,这个手术很小的,并不大啊。
她却用镇静的眼神告诉我,我的已经转移到淋巴,医生说,要把我四分之三的脖子掏空。
我看着她,她明媚、清朗,有着些许的倔强,却莫名的让我忧伤,忧伤又心疼。
初春看韭黄麦绿,露水沾湿衣襟,入冬隔窗看雪染红日,细碎碎的,认真的纷飞,这才是人生的圆满啊。这时,上海这座城市所有的夜灯已经亮起,上海复旦肿瘤医院这座高楼大厦已经被自己的灯火点燃。
从窗口往上往去,灿若繁星,谁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在生命线上鼓足勇气,去拼搏与挣扎。回想,那些纠结尘世忧伤的小情绪了,在这里,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们三个人,我,69号, 71号。渐渐的在这小小的病床前,共同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71号的老人,傻憨憨,乐呵呵的,我以为他的病没有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的肺囊肿长在了心脏附近。医生说,如果打开肺,离心脏太近无法手术,那么就只能就此缝上,以后也不能手术。这是一个意味着人力无法再去干扰的事情。
我,肺部三个结节,医生说,只能看情况,如果打开胸腔后,情况良好,可以给我做掉两个,而另一个最小的要留下,这也意味着我可能或者基本面临两次手术。而肿瘤的性质良恶性,也将揭开。
69号,后来我知道,她31岁,一对11个月双胞胎的母亲。医生说,她的风险特别大,是这个医院最大的,如果有不测,会导致失语,伤及神经,导致后遗症。
三个人,一夜的灯火辉煌,一夜的梦里无言慌张。
早上八点,71号,第一个被推走了。我的心纠在一起,十点,医生来叫我,并不是手术,而是术前结节定位。
我没有躺在移动床上,而是跟着移动车坐电梯。那一刻,自己觉得非常搞笑,那个移动车本来是接我的,结果没有用处,我却要推着它。路上,我穿着皱巴巴的病服,风一吹就倒的姿态,厚重黑压压的门诊行人,遇见我们住院部的,纷纷退让,移动闪躲出一条路来,仿佛我们都是一件瓷器,不能碰的,一碰就轰然碎裂。
定位是什么呢?我麻木的神经只知道,一切都要来了啊。
一进去,医生就让把上衣脱掉,毫不羞涩,毫不伪装,麻利极了,说脱就脱,此时此刻,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医生和病人,面部朝下躺在CT机床上,随着机器的轰响被推进一个黑暗的空间,神经绷到极点,肺部呼吸喘息到极点,恐惧,未知,一切都在等待中,等待是一场幻灭,因为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到达。
终于,一秒钟,针刺进肺里,喘息瞬间变成了一种谋杀,麻木的身体只有用手指一根一根倔强的抠着床沿,医生似乎看出我的疼痛,温情的说,挺住啊,不能动,接着又是一针,记忆里是五六针。
不能动,我又被推出来,上电梯,又推到病房,足足一个多小时,不能动。顺便说一句,其实我应该被直接推进手术室,然后麻醉,手术开始,偏我赶上医生护士吃中午饭,所以,我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到下午上班时间。
病房内,很多人来瞧我,当然我也瞧不见他们,只听到,人声嘈杂,一片喧哗,窗口的阳光很暖,照在我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腰脊上,让我感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疼痛并没有让我流眼泪,我憋着一口气说,挺着。不知多久,有人来了,说,接70号去手术。我的身体就不听使唤,本能的呜咽起来,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要开刀了,泪水就落到我的鼻尖,哽咽声是没有人管的,我被推进手术室,途中有很多人,人声嘈杂,我埋在床上的头儿,觉得一片悲凉。
后背刺在肺里的针,被剪断,医生让我这个还有针扎在肺里的身体,翻滚到手术台上,剧痛,就不必说了,小护士野蛮地扭过我的胳膊,这也导致我右臂上的血瘀半个月都没有退,殷殷血污留下了病痛的证据。
又一根针埋在了右脖子静脉处,里面没有针头,是一根细长的伸向心脏的管子,我猜是靠近心脏,因为至今那块肉都是麻木的,没有知觉。
其余的,深呼吸全麻,一场大梦,梦里做了什么,都不得知,只觉得这梦好长,好沉重。
外面的情况,是后来才知道的。手术室的灯一直没有亮,“老爹”(我爱人)等了一我个小时,灯都没有亮,没有任何提示,手术前还是手术中,都没有。千里之外的姐姐疯了,他也近乎崩溃,去手术室门口喊人,找医生,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我都不得知,以前总觉得,生命是孤岛,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梦一场。可是,那一刻,才发现,如若离去,这痛彻心扉的苦痛,会让自己的至爱亲人承受怎样的无底深渊啊。
前几日,已经回到家中的我,谈到被推手术室时的啜泣呜咽,那个一直坚强的男人,自己斟满一杯啤酒,自己说,我这边被推走,他就用袖子抹眼睛,心里说,这可咋整。可是,容不得他些许悲伤,护士就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你自己啊?那你去一楼大厅等着吧。
近五个小时的等候,上辈子他一定是欠了我,要不,怎么会这辈子一直要和我一起遭罪呢。
世界上,有的人在黄昏里,等你共进晚餐;有的人在微雨里,等你烹茶畅谈;更有的人在冬日里,等你暖炉醉酒。可是,只有一个人,等你走出病房,与你只共这一生的冷暖。
接下来,氧气机,飞流直下的点滴,胸前插入胸腔的两个导流管,下身的导尿管,脖子早已埋好的静脉管,我是一个插满管子的机器人,全麻之后的呕吐,让满身机器和高烧的我无法挪动,换来的就是整夜无眠的后脊椎杂碎式疼痛。这疼痛让刀口的疼痛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就整夜的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听着71号老头儿震天的呼噜声,感叹,没有心事,或者心思单纯的人,多么幸福啊,即使自身在病患,还可以呼噜如海,一夜酣梦。
最后,69号经历了近四个小时的手术,我和71号,已经在第二天,可以被扶起来喝一些粥,还洗了脸。
到第三天,69号也可以被扶着坐起来喝粥,我和71号已经可以撑着身体,穿着依然皱巴巴的病服,带着自己的管子,像一棵遭遇电击、风雨,摧残后被扭曲的橡树,僵硬而又顽强的在有护士和各色病人一起,在走廊里晃到一端,又晃回来。
再后来,我们三个人,就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放声大笑了,我每次笑一次,都要用手捂着我的刀口,笑的龇牙咧嘴的,即使这样我依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那一天夜晚再次降临,星河漫天,我站在病房走廊的窗口远眺整个上海,世界多么美好啊,生命多么美好啊,医生多么神圣的事业啊。你要始终相信,医生是上帝的天使,他们是来拯救世界来了。
最早出院的是69号,她全穿一身草绿色的羽绒服,因为做手术的需要,她的短发被剃的超多,愣愣的。但是,临走时,她戴上围巾,回眸一笑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从容、明朗,温暖,毫不退缩,她的两个双胞胎宝贝正等着她的归来,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71号,也走了,老头儿特别轻松,一路跟着小辉。小辉的眼睛特别明媚,心情超好,一路都带着风,似乎马上可以买舟北上,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纵享人世繁华了。
祝愿老头儿,祝愿小辉儿,愿我们再相逢不是医院,而是风景,眼前是春光,是海。你讲江南的春,我讲北方的冬,都是美好,都是感动。
临走时,我的病床又来了新的主人,不善言辞的我,事无巨细,满目春光的把所有经过的讲了一遍,而且轻描淡写的讲述疼痛,一对老人从安徽来,老头儿,个子很高,但因为是他做手术,蔫蔫的,婆婆的眼睛有忧伤,听了我的话,核桃似的小脸,笑的像桃花,迷离但清透了许多。我说,你看,我都没事,我都能挺过来,别怕,你们一定没事啊。
最后,护士长胡早兰,让我给护士们写几句话,我拿起笔,字迹寥寥,写的都是肺腑的感谢啊。看着护士长那因为忙碌而胭脂红一般的脸颊,我真的想说,你的名字真美啊,胡早兰,早晨的幽兰,愿您平安康健。
只有一个人,等你走出病房,与你只共这一生的冷暖。拽着拉杆箱,走出汹涌的人潮,医院又迎接新的一批病人,他们焦灼的目光,彷徨而又迷茫。我回过头望见护士长正带领着她的美女级别的护士们,以专业的护理服务,又开始指导另一批病人,呼气——吸气——我看着她们的身影,没有了反感,相反,却觉得,芳华永驻,沁入心脾,幽香满怀。
人生不可能永远都是春天,一回来,一回老。
年少时多么害怕老啊,可是,如今,多么希望能顺风顺水的,到老。苍颜白发,步履缓缓,陌上花开,与自己的爱人,携一个世纪的款款深情,一个尘世的美,就那么慢慢老去,然后,肩靠着肩,头挨着头,初春看韭黄麦绿,露水沾湿衣襟,入冬隔窗看雪染红日,细碎碎的,认真的纷飞,这才是人生的圆满啊。
一回来,一回老。开心地活着,开心地老去。就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