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在“无人区”牧羊的日子
苍茫的大地上,四周空旷,没有建筑,没有人烟,风张狂地席卷着荒草与沙砾,得意地在耳边呼啸而过,雪像一块块长在地上的白癜风,你本想好好站在这里感受辽阔的大地,而这里却萧瑟得让人恐惧,荒凉,寂寞,贫瘠。
这是现实中的冬牧场。
而在未去之前,李娟心中传说的牧场是这样的: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
作为一名作家。乡人们只觉得李娟是个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的闲人,2010年的冬天,她打算跟随牧人深入冬牧场,让乡人们知道她究竟是干什么的,但是在牧羊人眼中,觉得她还是闲的。
李娟选择了跟着居麻一家前往冬牧场,地点是在新疆阿勒泰地区一带,光是奔赴冬牧场的路途便有三天,李娟往身上套了二十多斤的装备,四条棉裤,一条外裤,一条羊毛皮裤,三件毛衣,一件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她一路骑着骆驼,被驼峰颠得屁股疼,双腿紧箍在骆驼身上,不敢松懈,每次从骆驼上下来都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他们此行,带了30来峰骆驼,三户人家近500只羊,上百头牛马,庞大的队伍像机车一样轰隆隆地驶进那片荒凉的无人区。
李娟把这段亲历的牧人生活写进了一本书——《冬牧场》
牧场里的每一件事,于居麻本人而言是司空见惯,于李娟却是一场接一场的不可思议,充满着艰辛。李娟本是个文化人,而在居麻眼中却成了时常被嘲笑的无知者,李娟这个名字也成了这个牧场里“外来物种”的代名词。
一、地窝子
人居住在地下,被称为地窝子。
“一个一两米深的坑上打几个木头,铺上干草来,算作顶子,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上简陋的木门,顶多10来平方,一张床,一只炉子,一小厨房。”
居麻家有一只地道的哈萨克牧羊犬,他们都叫它熊猫狗,它整天都趴在地窝子的棚顶,像一个忠实的守护者。
不止是人,这里的狐狸,狼都住在地下。
牧场里一切生灵全靠着大地。
“大地是最大的一块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之上,一步也不敢擅离。”
除了地窝子,唯一带着人气的建筑就是牛棚,羊圈,冬天绵羊和山羊长出了新棉袄,马也穿上了毛茸茸的喇叭裤,骆驼也有了主人做的新毡衣,只有牛,还是那一身稀稀拉拉的毛,于是它也有人一样的地窝子。羊都被赶在羊圈里,羊圈是羊粪垒起来的,在这里很难找到一块石头砖头,羊粪是个好东西,它不止可以砌羊圈,还可以做燃料,打地窝子,甚至是人的睡塌,你若是睡觉爱流口水,兴许还能尝到味儿呢。
二、牧羊
牧羊是件痛苦的事,却是大事。
一般是各家的男人们去,女人都在家收拾家务,清理牛棚羊圈。
天不亮,牧人就赶着羊群出发了,一般是两家轮流放。居麻总觉得吃亏,因为他家羊比邻家的人多,他总是怕那家人亏待了他家的羊。看见那人牧羊回来早了,怨气便如同灰尘一般悄悄落在心里一层。
天十分冷,穿得再厚,放一天羊也能被打透,那种冷,“脸颊冻得像连抽了十几个耳光一样疼,后脑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击了一记。”
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却因为冻得脚麻了,不能走,只好坐下来,生点火,取暖,暖和点了再继续走。往往家里的女人在傍晚都会跑到山坡上去迎接,一家子在黑夜中团聚,待羊群入圈后,围在炉火边,喝着茶吃着馕,就这样给每一天划上一个温暖圆满的句号。
三、水
这里的水是无比珍贵的,4个人的洗漱用水加起来也不到小半盆,洗澡的话抹一身泡沫,却只有一碗水浇。洗头和洗衣服更是奢侈,居麻常常打趣李娟说:我和媳妇一直等到4月份才洗澡。李娟又惊讶又惶恐,不敢浪费水去洗澡,头发硬邦邦的,梳也梳不开,那件银色的羽绒服早就脏了,却不能洗。
水主要用途是喝茶,一天最少6道茶,一次最少消灭满满一暖瓶,李娟在来的路上,曾见识到他们喝茶,边喝边烧水,一喝喝两大壶。
水的主要来源是雪。
他们居住的地方,雪都被刮没了,只能在茫茫大地上寻找雪落角的地儿,出去找雪,背雪,是李娟经常做的事儿。
四、食物与串门
唯一叫人有所期盼的是食物。
平常人家最不舍得吃的肉在这里却变得普通,死掉的羊成了他们的食物,让他们大饱口福,而吃肉的时候往往也是大快朵颐,这是居麻作为牧人最得意的地方。肉可以做成牛肉抓饭,土豆炖肉或水饺,肉烤出的油也可以做成美食,羊油可以用来炒面粉,就是油煎粉,可以炸油叶子,包肉馅的饺子时,肉馅不是剁碎,是一块一块切得极大,有时一个饺子可裹一块肉。
小猫最喜欢听磨刀霍霍的声音,因为这时候它知道可以蹭到肉吃了。
还有别的美食,比如麦子粥,“则像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贴贴,若是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汤麦子粥,则会令肠胃所的消化酶拉起横幅,列队欢呼。”
日常里多是馕饼,黄油碟子,白油碟子。
在2月份,可以出去串门了,必须得选这样的日子,因出去串门往返一天可能不够用,要选个无所事事的时间串门。李娟每次最愁的是那件见不得人的脏外套,又不能不穿,因为它是唯一一件厚实的了,她便把干净的薄外套穿在里头,计划着下了马便脱去厚外套,然而每一次刚一下马,就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措手不及,徒留尴尬。
串门,必然要准备大吃一顿,为了迎接远方的客人,主人们都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孩子大人们齐聚一堂,在难得热闹的日子里话家常。
五、打发时间
闲的时候,居麻整日逗猫,气急败坏的时候,又会恶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不一会吃饭时又会丢块肉给它。
终于有了一台电视机供大家打发时间,但电视机又像拖拉机轰轰隆隆,碾来碾去,所到之处,破碎混乱,狼藉不堪。
太阳能供电总是有限,加上广告又多,每天只能看一半的剧情,为了省电,广告时就关闭电视,拔了电线,连电灯也不开。
电视里有一阵放《我的兄弟叫顺溜》,因为李娟看过,大家纷纷问她结局,李娟说最后二雷死了,大家又骂她胡说八道。
大家看电视的激情让李娟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来气。
“画面不稳定,发白了还要看到,画面越来越模糊,并且越缩越小,还要看,后来画面从A4纸张大小一直缩到明信片大小,啥也看不清了,还要看,到最后干脆连明信片也没了,整个显示屏黑乎乎的,只剩声音。没图像还要看,不,还要听,当广播剧听,一直听到太阳能电池终于发出滴滴的低电压警示音,才满意地关闭,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布道茶,再讨论一番剧情,才能撤席,上床铺被褥,各自安歇。”
六、告别
告别也是件大事,离开的人像一只要脱离鸟笼的鸟,都异常兴奋。多数离开的是孩子们,他们需要带一些肉回去,给镇子上留守的家人们,下次来的时候再带一些食物回来。
居麻家的女儿加玛便是这样的孩子,她作为牧人的后代,放牧成了她的使命,这种使命要大过于上学,但是加玛并不想一辈子被命运束缚,她向往着更热闹的人群。
她每一次离开都像赴一次隆重的盛宴。一大早起来梳头,抹头油,打粉底,别头花,穿上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鞋子,站在大地上等一辆并不知道何时会路过的车,有时白等几天都是正常的,就是可惜了加玛用心准备的一身行头了。
李娟告别时也是如此,听说最近会路过一辆车,于是便痴痴地望着,等着,一旦错过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等了许多天终于等来了一辆车,可是挤得好像会把人挤碎,她猫在副驾驶一处,终于艰难地走出了冬窝子。
这里的生活虽艰苦却宁静,远离了纷杂的人世间,没有汹涌的信息,没有匆忙的人群,只有大地,天空和低头的牛羊,日子清静如水,叫人心静得也不惹尘埃,这里的人们自觉遵守着心与心间默契的信仰:他们有一种俗例,自觉照顾好捡到的走失马匹,靠着马臀部上的印记,归还主人;他们有一种古老的礼性,抱走新出生的狗仔会留下钱给主人,他们相信这样带回家的狗才会负责地看家护院;他们有一种智慧,赶羊不能太快,因为羊吃了一天的草,肚子太饱,跑动起来的话,夜里肚子会凉。
牧场的大地是冷的,而人心却是暖的,他们敬畏着自然和共处一世的生灵,因为取之于自然,他们也深爱着这片带给他们财富的自然,这片无声的暖流和互惠的默契,在这片苍凉的大地上,年复一年地流淌着。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读壹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