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往事俱忘却（二十五）糊涂虫
（二十五）糊涂虫
体育活动虽然也丰富多彩，但高中最主要的生活还是无尽的学习。
那时候尚未取消竞赛保送，所以大家都抓紧时间参加竞赛，谋求一个保送进大学的机会。毕竟高考虽有超常发挥的可能，但更多的人是超常的失误，谁也不敢赌这一次人生的重要机会。
数学老师E就是我们部门的数学竞赛辅导老师，也是我们高二时代的任课教师。
E老师长得特别随和，有人形容他像一个面团，他也不恼。反而慢悠悠地用一堆哲学话语绕晕那个人，最后证明出：我不像面团，你才是面团。多少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男同学就被他这么绕进去，最后傻傻地卖了自己还帮着数钱，也是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事情了。
据我看来，E老师在生活上的确是随和的。他永远穿着老式的夹克衫和长裤，戴黑框眼镜。经常自嘲为乐，别人偶尔冒犯他也不以为杵。收到了以前的学生为了表示感谢送给他的当季水果，转手就分给全班。各种大事小情自掏钱包给学生买奖励品，诸如这类事情不可胜记。
但E老师在课上还是很执拗的，毕竟执掌的是我们部门的奥数竞赛。据说他在大学期间修读的是数学和哲学，毕业后被老校长挖来接替退休的奥数教师职位。我觉得能修读数学学位的人已然非常出类拔萃，而再加上修读个哲学学位，这就令人更加肃然起敬了。而且这种可敬是不随着时间推移而流逝的，直到今天我仍如此认为。
数学来源于哲学，而终极的数学思考大约略也就是终极的哲学思考了。
某日E老师和他妻子一起下班回家，路遇一个水坑。他妻子直接绕过去了，前行两步发现E老师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E老师正推个自行车在水坑前发呆。
他妻子很奇怪：“怎么了？”
E老师喃喃回答：“我要思考一个问题，你先走吧。”
然后据说他妻子为了等E老师一起回家于是陪他在水坑前蹲了一个小时。
其情状如此。
E老师上课点名大概是他最有意思的地方。其他老师会因为看到谁或想到某个同学就点个名，但他不是。第一节上课，E老师就宣布要实行一种全新的，具有统计学意义的点名方式！
抽签！
具体而言就是他用洗干净的雪糕棍做签字，写上大家的学号，然后扔进一个他自己做的签筒中。抽签点名，听天由命，用他的话来说：“尽量保持大家概率学上的平均可能性。”
这简直是命运的签筒啊，尤其他有的时候还把同学点名起来回答一些奇奇怪怪的哲学性问题。有时候哲学性问题问多了，就算他口口声声保证“我下一个问题你们一定知道答案”也没人相信了。
每次他把手伸进那个签筒，大家就停下来齐刷刷抬头饱含希望地盯着那个漆都快掉没了的筒子，甚至有调皮的还做个夸张的祈祷动作，祈祷不要抽到自己。然后E老师慢悠悠地拿出一根冰果棍儿，读出上面的序号。被抽到的就做出一副哭泣的鬼脸站起来，没抽到的大家齐刷刷松了口气。真是数学课上的奇景。
如果他能够光分享他的哲思，不要提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就好了。
有些任课教师大约是上课准时来，下课准时走，只负责回答学生的课程提问相关，并不会与学生有过多的交流。但E老师不是，他非常关心学生，即使与他教的科目并不相干。
高中生活压力大，学生成绩总有起伏，一群青春期的人天天十五个小时拘在书桌前面学习，暴躁是免不了的。外界总对实验班的孩子有迷思，究其分类可以分成两种。一是认为这群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懂，除了读书满口之乎者之外什么也不是的书呆子。二是认为这群人什么都应该懂，什么都应该明白，无论何事都会用理性衡量。很少人真正意识到我们其实是一群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但同时也是一群半懂不懂的，会发怒会摔东西的糊涂虫。
为了写这篇回忆录我特意找到当年的日记重读一遍。
这里记述的事情其实只占我日记篇幅的小半部分，或者说是很小的一部分。剩下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日记中暴跳如雷。
“今日又没考好！”
“错题这么多，简直蠢死了！”
“今天该对的又没对！”
“英语又砸了！”
总之如果真正看我当年的日记，其中整页整页的纸都是这种发泄的言语，任何一个读到这本日记的人完全不能将这些暴躁的胡言乱语跟我本人尚算高冷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于是忽然也能够理解常凯申运输大队长满纸的“娘希匹”了呢。
扯远了，接着说E老师的事情。我相信他也有同样的经历吧，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开始情绪不稳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感同身受。他几乎会抽出整个整个的休息时间与学生谈心，我印象中他也找过我，不过那天我在日记中就简单记述一句没有写下谈话内容，所以抱歉具体谈了什么现在不记得了。
不过这也证明了这个谈话可能比较长并且对当时的我来说比较重要，或者换一种说法：比较扎心，所以没有写在日记里。毕竟日记是用来愈合伤口的，不是用来挖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的。
因为他跟同学谈心次数太多了，结果有一段时间几乎全盘接过了我班的思政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感情问题，学习问题，生活问题等等，乃至于被F老师公开赞言：“这就是你们副班主任”。甚至我们班参加集体课外活动也会统统请教E老师的意见，就比如参加辩论赛，最后都是E老师接过奖杯，为我班总结发言。
我们真是一个奇特的集体，配上一群奇特的老师。
我屈指算了一下，距离他教过我的时间，整整好好过去了十年。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十年前第一次读到此词，潸然泪下，而今重读，已无泪可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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