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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的父亲

2023-11-04  本文已影响0人  Mr_稻香老农

父亲到了60岁以后,依然没有放下他的画笔,但他那时不是画人家先人遗像的画了。他虽然还有些清贫,但他已经得到一个四川老人的照拂开始拿到每月20块钱的补助金了,他不缺钱,他就画些他喜欢的齐白石的墨虾,和郑板桥的墨竹等画图,以此打发他老年时寂寞难耐的时光。

当然,他爱画的这些画都有名家的画集,譬如《郑板桥墨竹图》《齐白石墨虾图》,就有两大本,跟《芥子园画谱》一样,他仔细珍藏着并时常把玩和临摹。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父亲当年青睐有加的名家画集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当年父亲绘画的情景,和他霜染两鬓的形象依然牢牢地镌刻在我的心里,而今依然清晰可见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画画,貌似不像年轻时专心致志,他很随意地画着,却更加凸显出他画得得心应手,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他的视力已经下降,但他却不戴老花镜,也不是他买不起眼镜,而是他压根儿就不喜欢戴眼镜,他一只手拿着一只像圆月似的凹凸有致的玻璃放大镜,一只手拿着毛笔,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眼瞅着蘸着浓淡不一的墨水的毛笔落在宣纸上,临摹着名家的名画。父亲完全可以创作出自己的作品,但他不这样作,他没有成名成家之心;他临摹名家的名画,在自娱自乐之余,也为了巩固他的绘画技能,他不是缺乏自信,而是他总不放心他的画画是否得到大众的认可。他的这种风格跟那些水还没到脚面就漂浮起来的书画家相比,跟那些到处波斯献宝的所谓书画家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有时我下工回家,经过伏桌绘画的他的身边时,他会叫我停下来,然后就像他当年教我绘画一样,边画边讲一些绘画技巧和“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道理。

他讲着讲着,就会给我讲一些陈年芝麻的如烟往事,于是我的眼前就会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他的绘画事迹。

我看到了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他在牛角上挂着一个书包,里面装着《芥子园画谱》,他骑着牛走在黄绿错综如画毯的田野上。阳光照耀着他,和煦的风亲吻着他。这是一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牧牛图,好看极了。

这个牧童真好玩,他以大地作纸笺,他以芦苇柳枝作画笔,照着画谱在地上反来复去地画画,恨不得把每一幅画都牢牢地镌刻在心窝里。可是他画得入迷了,画得牛跑进田间吃麦苗也不晓得。结果他当然被地主婆一阵骂,还不给他吃饭,他饿着肚子去放牛。哪知有一支新四军队伍过境,他便跟着新四军走了。这个牧童就是小时候的父亲。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算牧童了,他已经15岁了,他在地主家整整放了三年牛。

父亲从此驰骋沙场,叱咤风云,屡立战功,很快他就当上了连长,那时他才18岁。后来新四军跟八路军合并,成为人民解.放军,父亲跟大军一起南征北战,他们跨过长江,把红旗在南京城上空高高飘扬,然后一直到了无锡。父亲在戎马倥偬之余,依然不忘学习写字和绘画,养成了凡事认真的良好习惯。

就是这认真二字,让父亲获益匪浅,也让父亲在人生之路上屡受挫折,真是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譬如父亲在一次给连队战士上早操时,有一个解放战士迟到了,他大发雷霆,罚人家站操。这个从那边过来的解放战士认为削了他的面子,怀恨在心,于是就栽父亲的瞎钉子,把父亲的勃郎宁手枪偷藏起来。

尽管最终东窗事发,那个解放战士在无锡惠山脚下吃了几颗花生子,去向阎君阁下报到了,但枪作为军人的第一生命,父亲作为佩枪者把枪支遗失了,还是难辞其咎的,父亲降职为排长,并被保送到无锡干部速成中学学习,上面意在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管理者。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因此得到了很好的学习机会,学到了很多文化知识。父亲学会了真草隶篆的钢笔书法,就是这个时期学成的,他还在一个擅长绘画的老师的指导下,学会了素描和写生,打下了很深厚的美术基础,这对他速度提高画艺水平是很有助益的。

后来父亲复员,他到苏北兴化里下河水乡老家的一个名叫戴南镇的镇里供销社上班。那时他吃潮的拿干的,总算没有白费他这些年为人民作出的贡献。但他天生认真的劲儿害了他。那时供销社早晨上班后要学习半小时,由社长读《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但那时的头儿大多数是泥腿子出身,文化水平有限,常常读错字。譬如他们常常把水浒读成水许,把李逵读成李达,把手持两只大斧读成手持两只大斤。秀才认字,只读一半,他们认为不错,殊不知大错特错。一般来说,很多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但父亲认真劲儿上来了,非要当场指出人家读错字,在人家为了掩饰尴尬,客气地对他说你认得你来读,他丝毫不懂察颜观色,他的情商很低,不懂人情世故,他老实不客气地把人家的报纸一把夺过来,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尽管他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但让头儿下不来台,让人家脸红到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一头钻进去,也为他的春风得意的工作生涯埋下了致命的隐患,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这种危机意识,危险正向他悄无声息地逼近。

当上边号召积极响应下放时,那个头儿就想办法动员连父亲在内的三个刺儿头打报告要求下乡,结果人家给他们胸前戴上大红花,还敲锣打鼓地把他们欢送到乡村老家。父亲,这时候我想起了您我禁不住还是要对您说,您不懂枪打出头鸟,您不懂出头的椽子先烂,您在一张白纸上能画出最新最美的画图,但是您在人生的画卷上却画出了败笔,您让您的康庄大道变成了坎坷曲折的羊肠小路,我为您感到悲哀!

父亲到了蒲场村后,好在我母亲带大的一个姐姐的父亲当时正是村首,他安排父亲进了粮库当保管员。尽管父亲一年干下来也有4000多工分,但当时工分值每分工才值3分钱,折合成人民币才只有百十块钱,这跟他在供销社上班的收入相比,简直是霄壤之别;每年父亲的工分勉强够买粮,再加上草钱,我家就是超支户,父亲每年年底都要用他自己刻的图章,很重很重地在超支户一栏里盖上。我不知父亲在超支户一栏里盖上他的红色大印时该作何感想。呜呜,这时候我在南国想起了北方故乡的父亲,我泪湿眼眶。

池内损失池外补,父亲感到为了养家糊口入不敷出,就给村民们刻章,刻一枚图章得2角钱,以期贴补家用。父亲看看进账还不够,就在工作之余,除了给人家刻章,还给人家先人画遗像。所谓画遗像,就是用放大镜放在蒙着九宫格有机玻璃下的照片上,把那肖像显出的蓝色线条一条条地移画到打着方格的铅画纸上,也叫移像。没有一定的耐心和深厚的绘画功底,是很难画好移像的。何况移好像后还要把铅画纸上的白描肖像用炭青粉皴擦晕染好,要画得跟照片上没有两样,要画得形神毕肖,栩栩如生,这跟很深的绘画技能都是有关系的。

画遗像,每幅遗像不论彩色还是黑白色,都要10块钱,有钱人当然舍得,没钱人家吃杂粮咽野菜过日子当然舍不得。那时人民币很坚挺,10块钱虽然不是天文数字,但也是一笔巨款,好在那时村庄里有些在徐州大璜山煤矿上班挖煤的家属,她们很有钱,丈夫一关饷就把很多的薪水钱打过来,10块钱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毛毛雨嘛。所以,他们常常请父亲画遗像,消息传到邻近村庄,那些大璜山的家属也闻风而至,请父亲给先人画遗像,因此父亲还能多少挣些钱来让贫困的家庭度过贫穷的岁月。

有些舍不得花钱的人还异想天开自己给先人画遗像,村庄里有一个毫无人品的文痞就是这样的人,他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他看父亲画像不费事,也手痒心痒,他想自己画像;他跟父亲借九宫格和放大镜以及炭青粉,甚至铅画纸也借。由于他以前曾经在粮库门房里跟我们一起打过麦秸辫子,也算同甘共苦,父亲却不过情面,大脑少根弦,就一冲之性地把吃饭的饭碗借给了他。可是父亲跟他虽然是患难之交,但当时打辫子卖的钱也是各人归各人的,父亲并没有从他身上捞到好处,倒是他沾了父亲当时晚上点煤油灯不要钱买煤油的光。然而,这个人丝毫不念父亲的好处,反而对父亲评他画的像暮气沉沉而耿耿于怀,当父亲跟他索要画像工具时,他竟然恬不知耻地当面撒弥天大谎,他说已经还把父亲了,父亲居然还跟他要,是何居心?

后来,我们以为父亲没了画像工具时,就不能画像了,哪知他硬是拿一个简易的没有架子支撑的玻璃放大镜照着照片,把人物肖像画在没有打格子的铅画纸上,画得是那样形神兼备,简直把人都画活了。呜呜,父亲,这时候我在南国的一个边陲小城想到了您,当年您画画的情景和霜染两鬓的形象,像电影镜头一一清晰无比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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