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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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夜晚,男孩在西偏房那间简陋的画室里,用铅笔一笔笔描画着一个少年半身像。他在左边画了半边寸头,在寸头的半圆型弧线里画了一只俊美的耳朵,他的心也开了一朵花。笔锋移到右边时,他心里的花顷刻枯萎了。他嗤嗤刻着一条条长线,画纸被他刻裂了好几道缝。这些长线汇成遮住半边脸的长发。
他撩起自己左边的长发,脸部抽搐地抚摸着长发下趴着的那一堆蚯蚓。他闭上眼睛,第一万遍听着那堆蚯蚓的诉说,第一万遍回想三年前他七岁时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在蚊帐里兴奋得直翻跟头,憧憬着第二天他成为小学生的美好画面。平日游手好闲的爹不知道去了哪里,娘正在他入学的新书包上绣一只飞翔的小鸟,娘的笑容飞上眉梢。蚊帐外窗台上油灯的火苗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
他突然睁开眼睛,第一次热切地想碰触他心底那根一直都不敢碰触的红线,他朝奶奶的正房走去……
像绑了沙袋的双腿挪出奶奶的屋子,他失魂落魄。
他径直地走进西偏房那间只属于他的天地。他新铺开一张画纸。他用毛笔狠狠地蘸了黑墨汁,描画一个嘴眼歪斜的少妇形象,又倒过毛笔在那张丑恶的脸上戳了无数个洞洞,好像在他自己的心上也戳了无数个洞洞,每个洞洞里都在汩汩流血……似乎是血流干了,他垫着右边那只好看的耳朵趴在桌子上,左边的长发散落,露出那堆丑陋的蚯蚓。
“儿子,喝奶了。”刚过三十岁却已经花白头发的娘照例给他端来一碗热羊奶。 娘养了一只奶羊,除了为儿子挣点笔墨钱,羊奶只给他一人喝。 暖了他这么多年的话语,此时变成了一根根刺耳的钢针。他抬起头,回身把碗打翻在地,委屈的羊奶渗入坑坑洼洼的地面。娘目瞪口呆。他旋即扑过去,把娘向门外推,娘踉跄着后退的时候,看见了画板上那个满脸是洞的丑少妇。
他天天望着那两幅画发呆,夜夜数羊到天亮。牙齿懒得咀嚼,胃口懒得蠕动,嘴巴懒得说话,双脚懒得挪步。他没了走出画室的欲望,他七岁后那片变成灰色的天空,现在完全变成黑色了。
他全然崩塌的日子里,娘送饭的脚步从来没有停过。娘冲他吼过,骂过,甚至撕挠过他,但他除了不说话还是不说话。
这种心里没光的日子挨到他三十岁。娘得了肝癌。
在娘油尽灯枯的时候,娘那双已变成十根枯树枝的手拉着他的双手说:“儿啊,这些年你不愿意听娘说话,也不愿意跟娘说话。可是娘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忽然发现娘的脸已经瘦成一张黑纸,那张黑纸上写满了委屈、无奈和牵挂。娘那双装满慈爱的眼睛凹了下去,此时皱褶的眼眶彻底向泪水投降。 他的心理堤坝顷刻间被娘的滔滔泪水冲垮。他没有抽出手,更没有走开。
娘喘息着继续说:“那个晚上,娘正绣着你新书包上小鸟的翅膀,突然有人咣咣敲门,说你爹因为偷大队的麦子被保管员捆了抽鞭子呢,娘叫上你奶奶急急忙忙去救你爹,就没顾上睡着的你,也忘了吹灭那盏天煞的油灯。”
听到这里,他惊呆了!他耳边响起十岁那年他去问奶奶为什么会着火时,奶奶告诉他的话:“那天晚上,俺听到你娘偷偷出去了,她在村里有个相好,她肯定去找她的野男人了。俺听到你哭喊,跑过去,就看到蚊帐着火了……”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娘继续说到:“幸亏俺们回来得及时,你只是左耳被烧掉了。出院后,你的左耳皱巴地像一堆蚯蚓,你也不肯去上学,整天呆在西屋里画画。你爹为懒惰的自己因为给你偷六斤麦子的学费而造成你的残疾恼恨自己,他发誓出去闯荡赚钱,可是你爹一去无回。”
他再一次被娘的话惊呆。关于爹出走,奶奶的说法是:“你爹被气疯了,失踪了。”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奶奶一直和娘不对付,奶奶中伤娘也不足为怪。他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听娘说话。
娘已经气若游丝。他爬到床上,把娘搂在怀里。娘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娘不知道你究竟听谁说了啥,娘这辈子没做啥对不起人的事,但是你毁容终究是因为娘的粗心。是娘让你这只小鸟再也没有飞出去,娘走后,你得自己飞出去找食吃。”他怀里的娘,头慢慢耷拉下去,但双眼一直盯着他。他伸出手帮娘合上双眼。
送葬的路上,他左边被白色孝帽兜起又奋力钻出的一缕长发成为人们指指点点的焦点。乡临们的叹息声刺入他的耳膜:“哎,真是好人不长命。一辈子守活寡,累死累活养个残疾还脑子有病的儿子。”
给娘办完丧事,他坐在画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来……
娘头七的时候,在娘的坟前他展开一幅鲜亮的油彩画。 油彩画上的青年留着寸头,右边的那堆蚯蚓变成了一朵美丽的白莲花;在那个精精神神的青年旁边,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笑吟吟地望着那个青年漂亮的寸头和白莲花;画的背景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天空中一只雄鹰在飞翔……
他拿出火机点着那幅画,跪下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