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魔幻】我有一颗本心（2）
1
是夜，万籁俱寂。整个京城像一个黑色的巨头怪兽，阴森森的蹲踞着。在怪兽的尾部，一座城府仍旧亮着，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这座府邸极大，几乎囊括了城南一带，占地百里不为夸张。十步一座楼，百步一个阁。走廊如绸带般萦回，牙齿般排列的飞檐像鸟嘴向高处啄着。无论梁、檩、门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全是红松所制。
此时，整个府中都洋溢着一股沉闷抑郁的气氛，其源于一间主卧。
房间中。四处摇曳着烛火，好像是舞池中讨人欢心的歌姬。墙上的挂饰繁多，地上铺着某种动物的皮毛。数名长工、侍女退到墙边，低着头，大家都哆哆嗦嗦，连大气都不敢比他人多喘一口。
一个身着青长衫棉袄的男人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削廋得很，小如皮球的脑袋生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鼻尖耳肥，面若秃鹫。他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余光瞥向一旁靠坐床上、精疲力尽的女人。
“三年不怀子，一生就出个小怪物！你可真行！”男人像是自言自语说，又像是指着女人鼻子大骂。
女人蜷缩成一团，头发黏在两腮，脸颊上仍有汗渍风干的痕迹。她兀自抱拢双臂，垂下脸看着怀里的孩子，缄口不言。
床尾一侧，佝偻着一位老妪，肥胖矮小，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揉成一团随后展开的纸片，两只浑浊的黄眼珠咕噜咕噜旋转。她立在烛光暗处，笼罩她的阴影比她的形体大得多。
老妪故作惊慌地大声说道:“老爷，这话可万万讲不得！”
男人满脸狐疑看向她。
老妪继续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孩子心脏部生了一只怪眼，是缘于上辈子杀孽太多，死后被阎王大老爷惩罚。您骂他，就是对阎王大老爷的裁决不满，会被游荡在人间的黑白无常两只小鬼上报，到时候可就麻烦啦！”
男人似乎相信了这荒唐言辞一般，迅速闭上嘴。就像和尚信任佛祖，对于老妪的话，男人也是心悦诚服。
去年时日，已满三十岁的他前后娶妻七人，也不曾生得一子。直至某天遇上这老妪，让第八个妻子连吃了半年蘸着死囚血的馒头，方才得以怀孕。
“老爷，我还有一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老妇露出为难的神情。
“直说，直说就是！”
老妪缓步移到男人身边，轻声道:“这孩子不能留。”
“为何？”
“后患无穷哩！”
男人即刻明白老妪话语中的含义，但老来得子，还是一个男孩，实属不易，他又有些舍不得。
老妪知晓男人心中的顾虑，又说:“老爷放心，我方才算了一卦，送子娘娘还没走哩。您只须再纳一妾，于次年的九月十五，待月亮圆满之时交合，便能得一子。”
“千真万确？”
“要是有一句假话，你挖出我的眼睛当泡踩，割下我的脑袋当球踢！”
忽的风起了，在场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原本妖娆舞蹈的烛火变得胆小如鼠，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所有的道义和人性即将不复存在。
深宅里熄了所有灯火。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杂乱踱步的声音。凌乱嘈杂的议论声。偷懒的人被狠狠踢了一脚的哎哟声。一名女子嘤嘤不绝的哭声以及一阵阵忽隐忽现的沙哑笑声……
2
京城外南边有一片荒山野岭，生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终年都飘着散不去青色气雾。相传有一只白狐狸精出入山野间，貌如天仙。无论男女老少，设若与之相遇便会遭其迷惑，而后十分诡异消失在漫漫夜色中。大概是让那狐妖吸尽了精气然后抛尸野外。老妪与两名宅中家丁奉命即要将婴儿弃在这神秘传谣之地。
夜路难行，山路更是崎岖。三人中两人举着火把，另一人也就是老妪抱着婴儿。他们攀到山腰某处，在一棵参天古木前停下。老妪将婴儿轻放，幽幽的绿色瞳孔仿佛飘然游行的鬼火，其中燃烧的贪婪犹如饿狼扑食，深根汲水，守财奴见了满屋的金子。
“果真要吃？”另外两人中较小的怯怯地问。
“哼！你这黄毛小子知道什么？这怪眼显于人身，是因为他前世夙愿未了、怀恨胎转。如此清晰明显更是百年难得一遇。这孩子是堪比天上的玩意儿，浑身都是宝！”
老妪见另外两人仍是一脸茫然，咂咂嘴道:“食之一肉方可延寿十年。”
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们看着彼此瞳孔里的自己，满是惊讶与疑惑，然而更多的还是与之俱来的狂喜。
她并不理会，继续言道:“这皮生剥下来敷在自己身上，不出三日，必定容光焕发，如获新生。若是再能吃上一口血肉，哪怕半截身子入了棺材之人也可白骨再肉，返老还童。他的胆，治各种眼疾。肺，专治五痨七伤。胃，炖熟了吃，即便你的胃烂没了，也能再生出个新胃。大肠，用匪菜炒着吃，味美而不膻，能清理五脏六腑，排淤解毒。眼，则通神培慧，晚上瞧东西跟白天一个样。这脑子更是宝中之宝，千万两黄金也休想买的着。胯下的小东西嘛，也算得上一味药材，兴许治得了男人的病。他的骨头，磨成粉末熬成汤，味道一定鲜得没话说，还能固本培元。至于他的心，前面所说全部加上也顶不了半颗。传说东土有一位金禅子转世的僧人，吃上他一块肉就能够长生不老，得道入仙。这孩子的心虽无这般神通，我想也差不了多少。你们也跟了我不少日子，我也把你们当成儿子养，不然怎么……”
老妪一语未尽，忽的觉得背后一痛，整个人踉跄地朝前面倒去。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身后一脸奸笑的两人。
“狼多肉少，对不住了！作娘的就应该把东西腾出来留给儿子，是吧？”较大的一位舔着刀上黑乎乎的血，如此说道。
老妪的脸上露出类似无可奈何的悲凉神色，用尽最后气力仰天狂笑，继而脑袋一歪，一命呜呼。
“老妖婆！死了还这么渗人！”较大的那人走近老妪，看着她因为大笑而扭曲的脸说道。
“你不应该杀她的。”另一人说。
较大的那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举刀欲刺，身体却受到强有力的冲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裹成一团，滚下山去。
“哈哈哈哈……你们都活该！死吧死吧！全都死吧！我才是能够长生不老的人！”最后活下的人已有些癫狂，与方才胆怯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从地上捡起滚下山的那人的小刀。刀锋寒冷尖锐，散发的气息使婴儿感到恐惧，大声哭喊。他没有听见似的，恶恶地笑着，高举起刀。婴儿愈发哭喊得厉害。
忽然刮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风，风里带着妖魅诡异的笑声，好像一名青楼风流女子勾引男人时掩嘴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笑声。这笑声让他心里发虚、发怵，他抬头四处张望，周围除了昏暗的火光，别无他物。
“别自己吓自己，不过是阵风。”他不敢再犹豫，带着无比的决心和十足的恶意猛地将刀刺下。但刀子却未刺入婴儿体中，反而变成一朵野花，软趴趴瘫在婴儿肚皮上。此时，风再生而火熄灭。
他大吃一惊。那笑声恰时又响起来，悠然长绵，好像遥远山谷的回荡，又好像附在耳畔的轻语。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不由感到十分的恐惧。
“嘻嘻嘻……嘿嘿嘿……呵呵呵，人类？好可爱的生命。你可以陪我说说话么？多久了……整整五百年啊……”细腻轻柔的女声仿佛来自空旷洞穴，重重叠叠，一层夹杂着一层，在他耳中别有一番滋味。他失声大叫一声，扔下刀跑了。
“妖怪——妖怪——”两个字眼飘荡在黑林间。一旦触及生命，所有好处益处不过是被风吹散的乌云，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响动都随着一声沉重哀怨的叹息而停止。那股妖风再次轻悠悠地吹来，将婴儿包裹在丝绸之中，温柔地托起，飘向远方。婴儿就好像随风而去的蒲公英，离了父母，离了家，怀着一颗孤独的心，在空中前行。在风的催使下，婴儿巧妙避过了枝娅灌木，最后停留在了树林外一座寺庙的墙根一角。此时夜好深，一抹粉光在树林中隐去。
适时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黑色通透的天空飘落。大如梅花，小如鸡毛，漫天飞舞。所有美的丑的好的坏的洁净的肮脏的都被遮掩。或许是老天爷心生怜悯，想为这个可怜孤单的婴儿盖上一层圣洁的被褥。
孩子已经熟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