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珍珠泪
初阳小心翼翼地打开红色的首饰盒，那串淡粉色的珍珠项链虽尘封已久，却依然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初阳用丝绸布轻轻擦拭每一颗珍珠，然后把项链放在唇边轻吻。这么多年来，初阳一直把珍珠项链珍藏在箱底，却从未戴过。
1
六年前，初阳和老公一起去参加大学同学小松和小慧的婚礼。
“大才女，请坐这里，这些都是我的同学，大家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见见面，叙叙旧，聊聊天！”小松招呼初阳夫妇。
“初阳，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记忆中的大才女穿一套简单的牛仔衣就把我们的眼睛靓晕了。几年不见，更有韵味儿了！”
小李同学的话让初阳的脸一下子变得热烘烘的，本来不善言谈的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定在桌面上。
“你们聊吧，我去洗手间一趟。”初阳的老公轻轻地说，之后便起身离开。
“来，吃颗糖吧！”斜对面坐着的一位男士礼貌地伸出右手。
初阳扫视一下这位男士，一张硬朗的脸，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双唇，一双不太大的眼睛，犀利的眼神却充满温暖和善意……
初阳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她的同学。但是，怎么感觉如此熟悉呢？难道是在哪里见过？
“我是小松的高中同学，现在月湖分局工作。”他似乎看懂了初阳眼神里的疑惑，自我介绍，“你留在Z市了？你老公，也是医生吗？”
“啊，哦，是的。不，他不是医生。”初阳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砸懵了，变得语无伦次。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冷雨。
大学时候，小松和初阳是一个大班的，大学四年交往不多。大五实习这一年，家在外地的初阳鬼使神差地被调剂到Z市一家大型综合性医院实习。
小松是Z市本地人，热心助人，被当选为实习组组长。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小松负责。
初阳性格温和内敛，家境不错，学习成绩不错，舞也跳得好，实习期间，同学们不值夜班的时候便约着一起去医院西隔壁的广场上跳舞、聊天、打扑克。
初阳牌技很差，也不喜欢聊天，其他同学打扑克、聊天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着读小说，写文章。
一次，小松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冷雨。冷雨是他的高中同学，警校毕业，来参加Z市公安系统招聘考试，暂住这里几天。
那几天，冷雨和他们一起去医院餐厅吃饭，一起在图书馆看书。招聘考试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广场跳舞。
小松和他的新娘小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谈朋友的。小松和小慧一起跳舞，冷雨就邀请初阳一起跳。
初阳太喜欢和着音乐翩翩起舞的感觉，那种轻灵、放松和自由令她沉醉。
冷雨不怎么会跳，有些手势打得不很到位，初阳却小心翼翼地不让冷雨有一丝尴尬。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今天我终于感受到舞蹈的魅力和舞者之美。所以，谢谢你。”
冷雨望着初阳，“你最喜欢什么？”
“珍珠。”初阳脱口而出，“珍珠乃人鱼之泪，是拥有月亮能量的宝石，象征心与灵魂之清澈皎洁。”
“你会下象棋吗？”
“不怎么会，之前学过一点基本的棋路，经常不下，就忘记了。”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冷雨温情地说。
初阳脸上泛起的红晕只有广场上暗淡的灯光看得见。
初阳低头无语，她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她的家人安排她回当地医院工作。
所以，初阳一直很理智，很冷静，很听话，大学里不谈恋爱。
2
命运使然，Z市人民医院新的病房大楼落成，正好扩增科室，需要增加招聘医师名额，在这里实习结束的初阳因为成绩优秀而被这家医院留下来了。
三年前的一天，初阳值二线班，住院医师打电话说：“初老师，新收一个三岁的孩子，发热、呕吐、腹泻、脱水，需要抽血化验，需要做皮试，可是没有陪护，怎么办？孩子的父亲已经走了，只留下电话号码。”
“您好，我是初医生，您是孩子的监护人吧！我们这里是普通病房，要求必须有家长陪护，您怎么可以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孩子安全问题谁负责呢？”初阳打通电话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话。
“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有紧急任务，两个小时后就赶回医院，而且我不能随时接听电话，麻烦您全权代理负责。”说完，电话已匆匆挂断。
初阳无奈地走进病房，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不时舔着干干的嘴唇。
她不禁心生怜惜：“宝贝儿，是不是想喝水？不用害怕，没有多大的事，很快就会好的。阿姨家的小朋友和你一样大，他发烧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来这里打针输液呢。”
“阿姨，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怕，我叫溪溪，'小溪'的'溪'，我爸爸说，“人的心灵要像小溪一样清澈纯净。我还要像爸爸一样勇敢，长大后可以抓坏人。”小女孩用一双溪水般纯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初阳。
初阳坐在床边，给小溪喝了退热药，看着小溪输上液，之后安然入睡。初阳摸了摸她的手脚，肉乎乎的，暖暖的，才安心走开。
然后，初阳安排护士多注意观察小溪的情况，多巡视病房，自己去办公室写病历。
初阳发现，病历上留的联系人姓名是“冷雨”，初阳心里一怔：“难道是那个他？不会的，不会的。”初阳连忙否定自己的臆想。
直到晚上，小溪爸爸才返回医院：“医生，您好，孩子可以吃饺子吗？”
“啊，哦，是您吗？”初阳出神地盯着眼前这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幸好她的大半个脸都被口罩盖得严严实实，才没有显得那么冒失。
“不好意思，执行完任务，匆忙赶来，没有顾上换衣服，穿着警服就上来了。我是小溪的父亲，冷雨。”这个男人说着，礼貌地伸出右手：“这么巧啊，您就是初医生！您是初阳！”
“是的，是我，小松的同学。”
初阳看到冷雨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子，一颗颗汗珠子如同一颗颗珍珠散落在初阳的心头：怜悯？疼惜？激动？
初阳低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伸出了右手。
“我去给您买个馍夹肉吃吧，您辛苦了！”冷雨说。
“别瞎跑了，赶快去给孩子温包奶喝吧。”
……
小溪出院那天，冷雨送给初阳一个礼物：一个警察公仔。
“感谢您，初医生，希望他保您平安！不管什么时候，遇上什么事情，需要的时候，一定给我打电话。”
“初阿姨，我好喜欢你啊！”小溪回头朝初阳挥手。
初阳目送小溪和冷雨走过病房长长的过道，拐弯进了电梯间。
3
初阳家的儿子在Z市希望幼儿园上小班，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孩子很不适应。在幼儿园门口，小朋友总是揪着初阳的衣服不松手，歇斯底里地大哭，多亏幼儿园老师当机立断，搂着孩子就进了教室，初阳总是愣一会神，便匆忙转身赶着去上班。
初阳的老公为了不让初阳难过，就不让初阳去送孩子了。
后来，初阳工作忙，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但是，小朋友总是希望妈妈来接，看到爸爸来接就不高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孩子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呢！”老公也开始抱怨了。
初阳何尝不想知道小朋友在幼儿园里究竟怎么样：哭闹吗？会和小朋友一起玩吗？会自己吃饭吗？做操的时候是个木头人吗……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初阳下夜班后没有回家，而是站在幼儿园门口，从门缝里偷看孩子们做游戏。
“您是初阳？”
初阳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门卫发现了她的违章行为，便反射性地起身后退，谁知，一下子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初阳赶忙逃离，抬眼一看：“啊！是您啊？小溪爸爸！”
冷雨说，他执勤，路过这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便一眼认出是初阳，不料竟然吓到她了。
后来的日子里，初阳经常尽可能多地接送孩子，也总可以在幼儿园门口遇见来接送小溪的冷雨。
他们经常一起带孩子到附近的公园里玩耍，两个性格比较孤僻、不好沟通的孩子竟然玩得很好，不吵不闹。冷雨家的小溪大方，初阳家的儿子惜物，两个孩子和谐相处。
慢慢地，两个孩子都可以有礼貌地向对方家长问好，可以允许对方家长抱自己，可以接受对方家长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小溪特别喜欢初阳，好吃的东西都要给初阳留着，冷雨也一直夸赞初阳温柔、懂孩子们的心。小溪还经常要求大人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爸爸和初阿姨打羽毛球，爸爸和初阿姨来拉我，爸爸和初阿姨……
一次，小溪甚至要求爸爸故意摔倒在地上，而且只让初阿姨去扶爸爸。看着坐在地上的冷雨，初阳心底的一种声音在说：“赶快扶他起来啊！他在等我扶他！”另一种声音却在说：“不能，不能！怎么可以没有女人的矜持……”
初阳怔怔地站着，不知所措。等两种声音打架结束，初阳恍然之间伸出双手之时，冷雨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失望。
从此以后，初阳每天去接送孩子，不再刻意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车牌号。
她不喜欢在希望与失望所凝结的漩涡里挣扎，不喜欢“真实的自己”与“虚伪的自己”一次次抗争，不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结，她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
4
一个早秋的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道路两旁浓绿的梧桐叶，洒落在柏油马路上，不愠不火。
穿着白色底红色玫瑰花裙子的初阳从幼儿园出来，穿过广场，朝单位正门走去。
前面是一个背着背包，穿着黑色体恤、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的男人，是冷雨。
初阳调整步速，和前面的冷雨保持距离，快到单位门口时，冷雨却转身，停下来。
他告诉初阳，他要去外地学习一段时间，拜托初阳帮忙照顾小溪。
初阳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一句话，尽力掩藏自己的不舍与慌乱，一转身走进单位。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却看到他正微笑着朝她挥手。
浓郁的离愁瞬间在初阳心底升起并弥漫开来，写病历时候，她开始心不在焉了：他早上送完孩子赶着出差，吃上早饭了吗？天渐变凉，他带的衣服够不够？这么远的路途，他带吃的了吗……
初阳晃晃浆糊一样的脑子，又继续着忙碌的一天又一天。
一个月过去了，冷雨打来电话说，那天家里没有人接孩子，他下火车后赶到幼儿园很可能会迟到，托初阳帮忙接溪溪。
初阳接到两个孩子后，带他们去附近的公园里玩耍。
“溪溪，我们一起走吊桥吧！”
“好啊，阿姨，你小心点儿！”
……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快看，溪溪，你爸爸回来了！”
溪溪朝冷雨飞奔过去，冷雨抱起女儿搂在怀里，在她脸蛋上轻吻。
那一刻，初阳意识到，不可否认，她自己也在期待，期待见到这个男人，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小女孩，因为她可以在他怀里撒娇，可以让他拥抱……
冷雨走近初阳，她觉得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距离这么近过，她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和他咚咚咚的心跳，她甚至想伸开双臂，拥抱他。
然而，她却只是呆呆地站着。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做，也不可能这样做。
“这个，送给你，感谢你对我们家的帮助。”冷雨说。
初阳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哦，是什么呀？我可以接受吗？”
“是你最喜欢的珍珠，记得你曾经说过，'它是拥有月亮能量之宝石'。珍珠能给予配戴者力量，它纯洁无瑕，很适合你！
“下个月，溪溪就要过生日了，平日里麻烦您那么多，这孩子那么喜欢您，您一定来啊！”冷雨期待而热切的眼神，让初阳无法拒绝。
溪溪生日那天，初阳精心挑选一件淡蓝色的带着花朵图案的旗袍，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生日礼物。
出行之前，她把珍珠项链拿出来，放在颈部，对着镜子比了比，真的很漂亮。她想，或许他看到她戴着它会是高兴的。
最后，初阳把珍珠项链收起来，放进盒子里，塞在柜子的最里面。
餐厅里，大家都在等着初阳的到来，初阳坐在溪溪身边，对面是冷雨和溪溪妈妈。
“来，我敬你一杯！”冷雨望着初阳。
初阳躲避着冷雨的目光，一抬头，却一眼看到溪溪妈妈戴着的项链，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是纯白色的珍珠项链，一颗颗珍珠洁白无暇、光彩照人。
酒刚到嘴边，初阳便放下酒杯，匆匆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到洗手间，用冷水拍打着额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之后，初阳对着镜子笑了笑，深呼吸几下，又回到房间里。
“抱歉啊，我平常不怎么会喝酒，酒太辣。”初阳平静地说。
“恭喜你啊，学习回来了，我们的大神探！这一段时间，姐姐辛苦了……”
……
聚会结束，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家。最后，只剩下坐在前排的他和坐在后排的她，彼此看看对方，看看前面的车窗，无语。
到了路口，冷雨下车，为初阳打开车门，绅士般地站在车门边，等初阳下车。初阳站起身，混杂着酒味儿的男人的气息在她耳后萦绕，似乎她一转身，就会碰到他坚实的胸膛。
初阳没有转身，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坚持让司机亲自送他回家，还嘱咐说：“冷队喝多了，请您照顾好他。”
“真想抱抱你！”初阳走到家门口，收到一条微信，是冷雨发来的。
初阳瞬间就要被融化了。
她抚窗凝望，车灯逐渐变得遥远……
那晚，初阳在日记中写到：
“如果，
一个拥抱
可以驱赶一世的孤独
那么
我愿意
用我的一生去守护你的温度
直到
我忘记你的那一天
……”
三天后，正在下乡义诊的初阳接到冷雨的电话，“初医生，您好，给您道歉，不该对您说那些的，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您的工作也是不容得一丝懈怠的，担心影响到您。
“这些年来，我曾经为您写过一些东西，也曾希望有一天送给您看。可是，我昨天还是把它烧掉了……”
初阳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哦，没什么，知道您那天喝多了，我已经，已经忘记了。”
“我们拉勾，以后还是好朋友，好吗？可以交心的朋友，如果谁不信守诺言，偏离约定，就把谁拉黑！”
“好的，拉勾！”
……
对于初阳来说，一句话，一瞬间，或是一辈子，她都信。
初阳的心里豁然开朗，她抬起头，乡村的天空更加辽阔，天边的白云被太阳的余晖包绕着，如同镶上了金边，美丽动人。但她知道，自己只想做那片自由自在的没有色彩的云朵，因为她不想卑微，也不允许自己伤害任何人。
5
两年后的除夕夜，正是二月十四日。初阳正在值夜班。
办公室电话铃响了，880120，是院前急救，初阳立即接通电话：“儿科急诊吗？请立即到一楼急诊抢救室！”
初阳放下电话，一溜烟似地跑下楼。
急诊室里，几位警察站在那里，“怎么了？孩子在哪里？”初阳急切地问。
“孩子在这儿，初医生，您别急，请您仔细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初阳听到有人叫她初医生，而且是熟悉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对面说话的警察，正是他。
“冷队长您好！”初阳礼貌地打招呼。
初阳明白，和警方有关的事情，不可多问，便熟练地打开两层包被，看到一个熟睡的婴儿：小脸蛋粉粉嫩嫩的，呼吸均匀平稳，心里便有了着落，这孩子问题不大。
初阳轻轻抚去小婴儿头上的粉色小帽，手掌从前囟摸到后囟，正常；剃过不久的头发，很光整；听诊心肺很正常；脐带已经脱落，没有脐疝，腹部没有触及包块，肛门正常，是个女婴；再次听诊心脏，无杂音，四肢正常，皮纹正常。
初阳最后弹弹她的的足底，小婴儿哭声响亮婉转，口腔未见腭裂等畸形，醒后的小宝贝儿眼神可以注视，但是不会追光追物，神经反射未见异常。
最后，初阳重新为婴儿包好包被，系好红布绳，给孩子称体重。
一系列体格检查麻利完成。
“孩子怎么样？”
“挺好的，未发现异常。
“从孩子查体、体重等初步判断该婴儿两个月左右。营养状况良好，生长发育正常，是正常足月儿的可能性大。孩子穿着保暖衣（而不是花棉袄）和漂亮的双层花式袜子，说明她此前居住在供暖设施较好的小区，家境不错。孩子干干净净的，说明她被之前的看护人照顾得很好。孩子身上没有发现扎针输液的痕迹，说明她不是从医院里抱出来的。孩子的纸尿裤还是干的，说明刚换过纸尿裤不久，也就是说很可能刚刚离开监护人不久……”初阳很正式地回答。
“太感谢您了，初医生！回头还需要您教兄弟们怎么冲调奶粉呢！”另一位警察说，“我是任飞，需要留下您的电话号码，后续问题，还需要您的配合。”
“好的，没问题。”
小婴儿还在哭，冷雨轻轻抱起她，温柔地把她放在怀里，他的左肘部自然地拖着婴儿的头部，他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看着怀抱里的小家伙，嘴角露出一摸调皮的笑。
初阳默默地快步离开了急诊抢救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