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家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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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收拾东西,从箱子底翻出一本家谱。粗砺的纸张下印着家族的繁衍,如刚刚出土的文物,泛着历史的灰光。
我没有翻看。我知道的,这是二十年前程文甫牵头的接续,据说好几人出省过县,搜罗支脉,总算厘清了他们认为的头绪,然后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家谱基础上,添加后来的人丁。这样,程姓一脉,似乎河寻源头,燕追故地,让许多老年人安心的闭眼,去那边安息了。修谱者当然费了心血,理应收获同族夸奖的声音。
国家写历史,政府有年鉴,单位有志,家族有谱,个人有回忆录,这点的传承,可是没断过一天,兵乱也奈何不得这顽强的继续。这是不是文化的流俗呢?二十四史是帝王的家谱,那里面有各色人等,可以看出家仆的影子,反正总有人留了名的。先前文化人不多,写的书不多,但史书浩荡,你去北大图书馆,伸手一摸,孔子、秦始皇、苏东坡的脉搏就被你扣住了。
这一切都是记史,以期留名后世。想咱那先祖,在弥留之际,这样微笑着开想,未来千百十年后,我那多少多少代的子孙,看到我的名字,该是何等的钦敬和自豪。他既知他的所来,我自知我的所去,我虽早化骨化灰,但我的生命却在延伸,约等于我的永生了。
这实在是这块大陆这个民族的独有心理。官家修史,文人著书,自然名字昭然。但作为真正平民家族的家谱,最早出现在何时,我不得而知,也不想去问李彦宏的库存。孔家的家谱一定大而全,胜过一些皇家,因为改朝换代的炮火,总是最先摧毁先朝皇家的根基。从有家谱至今,哪姓的家谱最有意义,我更不敢置喙。又想,有些人口极多的家族,分支叉,开枝叶,蔓延交错,该会是何等的错杂!又有哪一部家谱,敢说没有遗漏,把该记上的人都收入的呢?
和平年代才有编家谱的可能,狼烟和流民是家谱编辑的克星。穷人和文盲只会尴尬。许多人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有人指着张三的名字对张五说:“看看,这就是你。”张五凑过去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感激地对“有人”说:“是是是,谢谢啊!‘’
家谱势利而唯上。一般人只配留一个名字,那些做再小的官职或公职的人都被另加标注。水利局长是必须得多写几句,上了名牌大学当然也来几句谀词,如果这考上者父亲又是官僚,那谀词也得加大份量了。当校长的被标注,连当过两个月队长的头衔,也都赫然注明了。家谱,也是社会人心啊,落魄者不必看,寒家子弟不必看。
二十年前的修谱,什么年代了,竟然只记男人,不列女人,这是怎样的觉悟和见识?但凡男子,哪怕他是傻子,也一定录入,女子却是拒之谱外的。大概她们要出门外嫁,不是本族的人了吧!特殊的情况是,如果一家只有一个女孩,那就把她录入,因为她有招赘的义务,要续着本门的香火。又或者有好几个女孩,那就只录老大,几千年的周礼在此时仍大于如今的时代。我愤愤不平了。竟然没有男人的抵制,也没有女人的反击。我担心这未被娘家录入的女子,是否也会被婆家的修谱者拒绝录入,那她们还是“人”吗?开明的修谱者会在男人的边上记上“配某村某氏”,已经是对女人最大的恩典了。她们来世一趟,最大的荣光就是如此,作男人的物件,就这她们已感恩戴德了。我不知道如果修谱者有朝一日到一个村子经过,本村的一个女子看好嫁到这村,当她无限真心地喊着叔伯,连拉带拽让他们进屋,擀最好的鸡肉面让他们吃,给他们做最好的蘑菇汤让他们喝时,这二位下咽着可会十分舒服?
千年的牌坊压迫女子的人性,如今早已轰塌。今世的修谱不把女子当人,这更久远的歧视和蔑视让我们寒心冷骨。我不知道这家谱是文化的耻辱还是荣光?它难道是专门来记载冷血和无情的吗?它会不会真的是糟粕呢?
家谱其实不是家史,只有人名的罗列,没有事实的记叙。现在不是文化水平的限制了,那只能说修谱者的偷懒,难道先前的只记名字的传统永远要留下去吗?那干脆改成某族花名册好了。
当今,文字是最快地产生,更快地覆灭。想靠家谱的留名,实在是弱得如弥留之际的呼吸。课上的作业已不想做,大学的专业已不想修,官家的文件多在垃圾桶里,上一个小时发生的新闻下一个小时忘掉。大家早习惯了忘却,再大的苦痛都会很快摆脱,哪怕它再来上演?在年轻人看来也许是封建残余的家谱,该会有几人念及?只是少部分人的心愿,是将断的血脉的律动而已。
修家谱的姓氏没有多少,看起来看穿的人已不少。它记录着流传,未必能增强凝聚力。道德法律的力量已经十分有限,残页断章的家谱,是文化游走中几乎看不见的几丝碎末。
我们的名字中间字是家谱里排定的辈分,我们的下一代几乎完全背弃了这样的传承。有些孩子知道家里有家谱,他根本没打算去看一眼。清明时日,他随父母上坟,父亲指着面前的坟头一个个告诉他,这个是你曾祖,这个是你高祖,他一一点头。再往上,父亲也说不清是谁的了。
你活着没几个人知道,你死了更没几个人知道。刚开始有人念叨,到最后彻底忘掉拉倒。最先是坟头,后来没坟头,最最后是:你究竟有没有到世上来过?
我让家人把家谱收起,不要再拿出来了。扉页上印着的程颢、程颐兄弟,据说是我们的祖根。但现在,别说我儿子,就连父亲和我,也都会觉得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虽然父亲一辈子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