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孩儿

2020-10-27  本文已影响0人  李审

早上起来开手机,我看到有个叫“王俊峰”在微信上加我。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觉得熟悉就接受了。我打了招呼,对方没有回音。快到中午吃饭,路过一个学校,我突然想起“王俊峰”是我初中同学,小名儿“癞孩儿”。我在微信上和他语音通话,他不接。我就打了几个字,老同学,想我了是吧(呲牙),他没回复。

初一的冬天,晚自习下课,他冲我眨眨眼,“周六来我家,有录像。”我和他没有那么熟,作为学习委员,我和他最多的交道就是催他交作业。奔着“录像”两个字儿,我去了他家。一进院子,一个同学在给三轮自行车打气。癞孩儿站在旁边看我来了,眯眯眼睛说,到底来了吗,咱们先出去一趟,接个沙发去。去程感觉很短,癞孩儿蹬车,我和同学坐在三轮车后面有说有笑。我自己试过蹬三轮自行车,那车把很难扶,和正常自行车完全两码事儿。十几岁的孩子很难有那力道。癞孩儿蹬得不错,毫不犹豫地混入车流,和机动车抢道,也不避让行人,还快速通过了一个铁道的匝道口。在家具店接了一个三人的大沙发,配一个单人沙发,仔细绑了放在三轮车后面,人是没地方坐了。癞孩儿蹬着车,时不时还要站起来,把身体一侧的重量压在一只脚上,我们都在后面跟着,有上坡的地方要加把劲儿推一阵子。到了癞孩儿家里,天已经擦黑了,小区胡同儿里飘着炒菜的香味儿。

他把冰箱里的剩菜,回锅给热了一下,我给剩米饭上加了些水,捣捣碎递给他,做了一锅过得去的“菜饭”。在茶几上收拾收拾掉堆成小山的十字绣,弄出一块儿能吃饭的地方。盛好饭,他爬到五斗橱上,从镜框后取了一个袋子出来,里面是录像带。我唯一记住的情节是一个白种人太妹喝醉了和闺蜜们一起调戏流浪汉,然后是动作戏。后来太妹学好了,穿着正经的衣服半夜压马路,还好心给了路边一个乞丐零钱,结果那乞丐就是前面的流浪汉,他动作戏报复了她。

隔年临近元宵,学校组织参加厂里办的元宵灯会,鼓励大家提交手工灯饰。如果能在元宵灯会展出,本人和班级都有奖励。放学路上,我和癞孩儿说,我们一起弄一个灯呗,他说他没弄过,我说你家那顶棚不是你糊的?那些马扎儿不是你做的?这些手艺有,灯也做的出。

“顶棚简单,马扎儿照着样子做就行,宫灯咱没有现成的样子。”他眯着个眼睛问我。我说,这不怕,我去找图纸。

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八几年出的手工书,上面竟然有简易宫灯的图纸,我拿给他。他说这个估计要他爸帮忙,有些活儿他也不行,而且胶合板,铆钉,和纸张都要从工厂里找。周末我去他那里一起做宫灯,我看父子俩个一言一语是研究了一段时间了。图纸上的宫灯至少有一米高,我的手工书是32开本的,存在一个图纸到材料底板落实形状的技术问题。宫灯各个面的弯曲的细节太多了,不是一个简单同比例放大的问题。我没有想出好办法,就在半边嗑瓜子看电视,他们父子最后在一个小房间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把房间灯关了,他爸用手电筒顶着手工书的图纸页,把微弱的图纸影像投在一面墙上,墙上是癞孩儿事先贴好的大幅白纸,他按照投影用铅笔在纸上一点点描出了宫灯的细节。这些大幅的白纸被服帖地贴在胶合板上,他再用钢锯一点点把一个个宫灯的零件锯出来。

癞孩儿的宫灯获得了厂里的一等奖,他得了500块奖金加500块购物券,购物券可以厂办的第三产业商场里买等值的商品。他提交作品时没写我的名字,我也就没有分到奖金。合伙之前,我说了,我不在乎奖金,就图个荣誉,奖励他拿走,名字要有我。现在呢,我唯一的贡献是那本手工书,我也知道主要是他做的。所以,郁闷归郁闷,给了他两天脸色,也就过去了。我课桌里给塞了一张一百的购物券,我猜是他的。后面见到他,他有点故意躲我的意思,我也就没问。为这个事儿,他在学校又获了一次表彰,他学习成绩一般,这次获奖大约是他整个学生阶段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了。

中考交志愿前一天,他时不时瞅我,又不说话。我就过去推他,说你矫情什么啊,有话快说。

他说他爸让他填我们厂办的技工学校,我说,扯淡,你没老师讲?上了技校,就不是统招那一波儿啦,未来再考大学就是成人教育了。他说技校的招生主任专门来过他家里,说直接给他办入学,这个待遇对很突出的中学生才有的,还必须是厂里老工人的子女才行。

这个技工学校是我老家的钢铁企业办的,老家的经济八成以上都是靠这个钢铁企业。我和癞孩儿都是这个钢铁企业的员工子弟,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在这个企业办的学校读书。这个企业就是我们的天。

“人家主动找你当然好,但你也要想长远些,按照去年分数线,你稍微努把力不就上高中了?”他眯着眼看我,“我们老爷子说我成绩不行。”“你老爷子,你老爷子他是老师吗,他他妈是校长吗?”

他又说他爸讲技校毕业给分配工作,如果是考高中,就高考考上了,大学毕业也不包分配。“技校他妈是包分配,分来分去不就是咱们公司这几个地儿,矿山,轧钢厂,焦化厂,冶炼厂,机修厂,这些你想去吗?”我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前几届技校的人有在轧钢厂当上段长的,日子挺好的。我们老爷子说我这成绩在高中没啥前途,在技校有可能拔个尖儿,入个好厂。”

我工作后,有年回家过春节,在同学聚会上遇到了他。他的皮肤有了几分父辈工人的枣红色,排座位非要和我一起坐。我和他碰杯,他一仰脖儿给干了,我说,别呀慢慢喝,急什么啊?

“小平,上海怎么样?”说着话,他的膝盖快顶住我的膝盖了。“呃,还行吧,人巨多,一群人过马路都急匆匆地,不像咱们这儿。”“工作好找不?”“还行吧,机会是很多的,只要有技能不愁没饭吃。”“你看我这技能在上海咋样?”“别逗了,你这在咱们公司快要当上段长了吧,下一步车间副主任了吧?”“狗屁段长!”他站起来晃晃悠悠的,我才意识到他喝了不少了。

有同学扶着他出去吐了,我立刻和旁边同学打听,明白了他刚才在说什么。那几年我们老家钢铁公司的矿越挖越少了,原就不是富矿,境况如今更差了。财务算处过一笔账,从澳洲进口铁矿砂来炼钢,都比我们自己挖矿炼钢效益要好。从矿山到选矿厂,半个产业链都面临着减员增效的压力。癞孩儿是矿山上一个小组长,年纪轻轻地面临抉择。他可以接受十几万人民币被公司买断工龄,或者开一半的工,领百分之二十的薪水。

再和他说话就是眼下了,他总算打了几个字过来:“小平,你好,问问你上海药的手儿”,他应该是不太熟悉拼音输入法,只好手写,手写又识别错了一个字儿,这是在问我“药的事儿”。我拨打语音,他总算接了。

“喂,癞孩儿,我小平啊,我刚才几次语音你,你怎么不接啊?”

“我尻,接不起来,怎么按都不对,这次也不知道按对了什么?”

“算了,你怎么了,什么‘药的事儿’?”“上年纪啦,问问药的事儿。”

“狗屁年纪,你就大我三个月!”

“真上年纪了,我就问问,说是上海有个什么靶向药特别灵,有便宜的路子吗?”

“大哥,他妈我是大夫吗,我是卖药的吗,你什么病,什么方案,要什么靶向药啊?”

“胃里长了个东西,咱们这大夫说开不了刀,去兰州看过,也给说开不了,都建议试试什么靶向药。”

“我爸也试过靶向药,这个是需要完整治疗方案的,有些病可能对靶向药有反应,但不保险的。”

“不保险花这个钱干嘛,我就说嘛,这帮人做不了手术就做不了,尽糊弄我,要了钱还要命。”

“你这样,你有空把诊断啥的拍给我,我问问我爸的医生,看有啥建议不。”

“我有空慢慢弄吧,平儿,你今年还是不回家吗?”我本想说“我爸妈都在上海了,回去干个屁啊?”话到嘴边又改了,“看有出差机会,一定回来看望一下兄弟们。”“今年别推了,春节回来一趟啊,等你喝酒,你不回来我们轮番电话来骂你。”“行,他妈你说了算,一定回来。”

挂了语音,十几岁的癞孩儿眯着眼出现在我脑海里,他头上脸上没有任何疤痕。一起去野泳时,也看过光溜溜的他,浑身皮肤也没有毛病。为什么我们一直叫他“癞孩儿”?大约是谁先这么叫的?我就跟着叫了,我记得“癞孩儿”,却忘了“王俊峰”。

10月26日于平行宇宙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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