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6
二十六、回忆里的单人牢房
‘A blessing in disguise.’
这是[荒岛祭司]四个人在小时候共同学过的第一句英文俚语。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而这句话也始终没被派上过用场。
经过了一段二十岁不到的漫长岁月,然后又从此刻走向三十岁之前的将来,他们在各自成长与成熟的阶段里逐渐明白,不被理解和认可都是人生的常态,但由此而来的痛苦却是一味强心剂,在这个过程里被注入体内,融入血液,然后深入骨髓,于是,旧的自我消弭,新的自我出现,帮助自己更加适应无法改变的现实。
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把弄堂里的那个告发者叫来了。这一回,没有了大门的半遮半掩,罗素四个人终于得以完全辨明他的样子。
这个男人看上去四十有余,在没有表情的情况下,脸上依旧爬满了难看的褶子,形同贫瘠高原上纵横的沟壑,虽是自然的肌理,却丝毫不讨喜,甚至会让人本能的想远离。真正看清了他之后,罗素也更加意识到,即使没有告发和编造的事件发生,他们四个人和他之间也不可能在对等的关系下沟通信息。
这个满脸褶子的人已经在电话里得知了自己被叫来的原因。现在,他严肃的看了看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说:
‘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认识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他们莫名其妙威胁我,事情就是这样的,请你尽快处理这事,我还要回家照看小孩。’
面对他的指责,罗素没有再做解释,而韦都文也很能明白他现在的态度:空口无凭,多说无益。
有的人擅长不留痕迹,而有的人则擅长捏造证据,但他们的目的都一样,掩盖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罗素不知道这个褶子男究竟有何不愿被人知晓的真相,但他越是这样机械的替自己辩白,越让罗素在内心肯定,他和[火车怪客]邱天迪是有关系的。
此时,派出所的工作人员看了罗素一眼,仿佛在提醒他应该开始证明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了。
正当罗素在脑子里酝酿着想法时,路世宁先说话了:
‘我能证明,是我在网上查到的,邱天迪生前参加过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根据地就在他现在的住址,根据地的调查报道就在三年前,时间间隔不远。’
‘同志,你看看,这是我的户口本和房产证,房子是我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组织是什么,跟我绝对没有关系。’
褶子男说着把手里的两个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最能提供个人价值和身份归属感的凭证递给了那名工作人员。
这会儿,路世宁本想把自己搜索到的网上信息同样作为证据递交上去,但被罗素制止了。
‘没用的。’
她听到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褶子男见状,脸上不经意的流过一丝得意,傅寒回了一个鄙夷的眼神给他。
至于罗素,他的直觉在这件事上失效了,现在全权依靠理智来帮助他尽可能的争取公平,
‘大伯,能问您个问题吗?我听您的口音有点像我们那个地方的人,请问你原籍在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
褶子男显然防备心很重。
‘就是觉得好奇,因为之前我就觉得你的口音听着熟悉。你是川渝那边的人对吗?是四川还是重庆?’
‘重庆。’
‘重庆哪里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采取威胁,就改成盘查个人隐私了?我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我没有盘查!而且这些问题应该不算个人隐私,不是吗?’
罗素始终保持着平和的态度,在这之前,他已经因为冲动受过好几次教训,知道在面对陌生人时,绝对不能过于理想化和想当然,更何况对方并非善茬。
褶子男皱了皱眉,一副不大情愿的表情,但还是交代了,自己的老家在重庆市区。
‘那么,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罗素叫韦都文把温泽芳老人交给她的那张老相片拿了出来,将相片正对着褶子男。
对方一脸平静,摇了摇头。罗素顿时内心沉了一下,但他保持着镇定,继续说道,
‘但是,这个人肯定认识你,我现在就可以想办法联系他来证明...’
他的话还没说完,褶子男面色一下变得难看了些。
罗素翻到黑色笔记本里关于巫溪的内容,给工作人员讲明了在那里的经历,随后他找到本子里记录下的巫溪招待所的联系电话,拨通了号码,向招待所的老板表示,想找那个给他们提供预言的眼镜青年。
罗素花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和眼镜青年攀谈,将打电话的来龙去脉仔细的讲了一遍,并向他保证不会给他造成任何麻烦的情况下。打电话的过程中,他反复强调说,
‘朋友,你曾经帮过我们的忙,这次再帮一次,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我只是需要你帮我确认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可看仔细了!’
由于开着免提,所有人都能直接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眼镜青年没做迟疑,爽快的答应了,罗素请求这边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在自己的办公电脑开启了视频程序。
当眼镜青年黑色镜框里有些呆滞的双眼、瘦长却布满黑痣的脸和外突的颧骨出现在屏幕上时,工作人员将褶子男叫了过来。
‘叔,是你吗?好久不见!’
‘你...’
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眼镜青年的一股热情劲儿,但与此同时,这一头的褶子男脸色却愈加变得惨白,他的双眼瞬间睁的滚圆,开始慢慢后退,浑然不觉之下撞到了后方的办公桌。
‘叔?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不认识他!不认识他!’
褶子男紧紧抓住自己的户口本和房产证,准备离开,然而被傅寒一个机灵,挡住了去路。罗素也关闭视频,走了过来。
忽然,褶子男的语气变了。没有了之前的趾高气昂后,他反而有些不平静了,然而罗素没有忘记自己做这件事的初衷,
‘我说,给个交代吧。’
褶子男脸上的不安丝毫没有减少,态度却还是十分强硬,他没有再把被告状的话挂在嘴边了,罗素发现,眼镜青年带给他内心的冲击,已经让他来不及应付自己给他们四个人带来的麻烦。
罗素不禁更想要知道他脑子里的秘密了,他是不是把视频里的人看成了[火车怪客]邱天迪?如果是的话,他和邱天迪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实际上,对方勉强算是息事宁人了,却也绝对不愿给他们得知实情的机会。褶子男冲破了傅寒的阻拦,不顾工作人员的喊叫声,径直离开了派出所。
罗素四个人面临的控诉实为子虚乌这件事似乎不证自明了,年轻的工作人员收拾起纸笔,也打算结束这一切,他的态度显然比之前温和了。也许社会永远也无法实现公平,但人性的天秤可以做到。
弄堂不能再去,但至少笔记本回来了。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罗素想起了在火车怪客出事、自己录完口供的那天,同样是走出派出所,天却刚刚显出鱼肚白,那个时候,他的心情比现在轻松。
视频识人是个一石二鸟的机会。这会儿,罗素才向三个同伴坦诚,自己一直以来都和眼镜青年保持着联系,他在看到温泽芳老人提供的那张黑色相片后,怀疑眼镜青年就是邱天迪失踪多年的堂妹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侄儿时,就向他确认过这件事,眼镜青年表示,自己的母亲曾经提到过自己早年和家人失散的事情,但他自己并不知情;而另一方面,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当褶子男看到视频里的眼镜青年,反应如此强烈,可能正好说明他认识邱天迪,而且始于他们年轻的时候。
‘只是,褶子男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认识邱天迪,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我们一直认为他留下了一个危险的谜语,说不定褶子男知道,甚至还是参与者之一。’
四个人边走边谈,但基本上是罗素在作解释给其他人听。这次不仅是韦都文,连一向有些我行我素的路世宁和粗线条的傅寒也觉察出了他的变化。以那出默剧为开端,过去时而积极时而沮丧的罗素已经和现在的他渐行渐远,条纹衫小丑总是挑起成员间的冲突与互动,但当外部的危机显现时,他没有再像上次一样陷入自我怀疑里,而是主动挑起大梁,依靠自己的力量为所有人提供庇护。
罗素将个人想法向他们解释清楚的第二步,就是再次联系眼镜青年。
‘说吧,这回要多少报酬?’
他抱着有些恶作剧的心态,模仿起眼镜青年开门见山的说话风格。
‘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来眼镜青年真的只是临时配合罗素演了一出整蛊剧。
四个人走到了离派出所较远的一处花坛边,罗素一直滔滔不绝的和对方说着话,三个同伴索性坐下来等待。挂断电话后,罗素继续对他们解释说,他通过暗示眼镜青年帮忙,让他假装认识褶子男,就是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为基础的。而眼镜青年之所以能在视频里如此机灵的配合了他,是因为他在得知相片的事之后,确认了一出真相:他的母亲在罗素四个人去过的那家镇上的医院里当护工,邱天迪转到巫溪治疗脚伤时,他们在那里认识了。据他母亲所说,邱天迪是有意找到这里来的,为的就是和这个失散的妹妹相认,他说,她手臂上的胎记证实了他的判断,但因为时间过了太久,眼镜青年的母亲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脚伤好了以后,邱天迪说要离开,去青海办一些事,让她先自个儿想想,并留下了自己在上海的地址,告诉她只要去到这里就一定能联系到他。而这个地址,就是把罗素四个人告到派出所的那个人的住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罗素将自己在上海的遭遇讲给眼镜青年时,带着先验的概念,两个人的配合就自然的有了默契。
眼镜青年通过电话所交代的信息,让四个人都感觉精神振作了,至少,在找寻谜底的过程,他们不再是浑水摸鱼。这也让韦都文、傅寒和路世宁意识到,罗素变得比之前自信和坚持,是件情理之中的事。
晚饭过后,四个人去了外滩。夜里的黄浦江面映照出高楼大厦的霓虹色彩,饰以各种广告的渡轮伴着鸣笛声从这片人造的光明之下缓缓游过,成堆的游客拿着饮料瓶和自拍杆在岸边驻足观赏,这样的景象一下让罗素在脑子里串联起了白天在地铁上的经历。对于小城镇长大的他来说,这是一个商贸长明的世界,人们的视听嗅味等各个感官都在被充分的利用,以使既得利益者可以从中捕获商机,一个刺激被用过之后,接着又旧瓶装新酒的换上另一个,直到接收刺激的人形成习惯,甚至变得麻木。
弄堂里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是个既得利益者呢?他开始有些同情[火车怪客]了,他在自己的过往经历中揣着那么多秘密,这之中会不会也有难以言说的委屈?
望着汨汨而过的江水,罗素不由的想到了自己。
或许他自己也是个斯芬克斯,只是人畜无害而已,而那握在手中的谜题,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亲情。
从出行到现在,即使是双亲亡故的路世宁,也会定期和代替父母对她行使监护权的舅舅舅妈通讯,更别提父母健在的韦都文和傅寒了,只有罗素是四个人里的例外。在内蒙古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借助臆想接触到抽象意义上的自由,这份自由感在后来的毒板房事件期间被匆忙的阻断,现在又恢复了。
尽管血浓于水,但对自由的渴求却永远不灭,因为一直凭感觉过活的他,在自身记忆的最深处,长期存放着一间单人牢房。
这是一间窗户上嵌着铁栏的斗室,带着腐朽、沉闷的气氛。随着日升日落,形同魔爪的阴影也在墙壁上时隐时现,加重了逼仄空间里的压抑感,这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甚至对于成年人来说都稍显不足。这是罗素给自己修筑的安全居所,即使天塌了,只要它还在,他就不会失去价值感,不至于遁入虚空,但同时,他也把自己所有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感受都关在其中。
这间单人牢房始建于罗素六岁。那一年,父亲从他的生活突然的消失,又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一并带走了罗素关于他的性格、年龄、音容笑貌的印记,唯独留下了一个东西:纸风筝。
父亲在手工艺方面的才能在那个懵懂的年纪给他留下了最直观的体验。罗素脑中残存不多的画面,是父亲双手弯折竹签、粘粘和拼接关节处、糊上裁剪齐整的白纸等一系列动作的凝结。
‘等你再长大些,爸爸教你做风筝。’
凝固在记忆深处的还有这句话。
父亲的缺席,让母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比过去敏感,罗素发现,这个唯一的亲人变得比过去沉默寡言,为了尽可能给罗素创造足够的物质条件,她时常加班,让这层关系在敏感之余也变得疏远。
父亲缺席带来的另一个令人失落的改变,是他那一方亲戚的态度。相比母亲这一方亲戚的稀少,父亲在家排行老七,前后加起来有九个兄弟姐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庭。他尤记得,母亲和外公外婆忙里忙外,打点一切,直到父亲出殡的那一天,这群亲戚才集体出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像是事前就选出的代表似的,站起身来,走到母亲面前,笑着摸了摸罗素的头,说:
‘他爸不在了,以后这孩子都归你管。’
罗素不知道,母亲那个时候是如何做到的忍气吞声。父亲的亲戚里有两个异类,他的三伯伯和三婶婶,他们一直在关心着他,为了笼络他和其他亲戚之间的感情,他们在他读初中的第二个春节把他带回老家串门。罗素一家一家的造访,尝试把那些已经被时间淡化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模样和眼前的人重新对上号。
临走的最后一天,他去到了最后一个陌生的单元楼房。一个身材瘦小,目光却很精明的中年女人从厨房走了出来,罗素向身旁的伯伯打听了一句,得知她是自己父亲的三姐。伯伯热情的催促着罗素喊了人,然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罗素去到他家的时候已是晚饭时间,眼瞅着两个上门的亲戚杵在门边,她终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留下来吃饭吧,我们中午煮的火锅,还剩了不少菜。’
从老家回来后,罗素在母亲的询问下简单的回答了这次出门的情形,尤其说到了这个父亲的三姐。
‘她给你压岁钱了吗?’
‘没有。’
‘那她和你说话了吗?’
‘她喊我坐下。’
‘你只坐了一会儿吗?’
‘没有,在她家吃的晚饭。’
‘吃的什么?’
‘中午的火锅。’
那时候的罗素还没有彻底远离无忧无虑的年龄,后来他从外婆那里得知了一件事:办父亲丧事的那三天,客人的礼钱都被这个三姐收入了自己的囊中。结合这件事后再度回想,罗素才隐约意识到,在那段关于走亲戚的问话里,母亲的语气是带着愤懑的。
从那个时候起,纸风筝被罗素放进了单人牢房的角落里。
缺憾的反面不一定是补偿,可能只是后知后觉,但是此消彼长的概念却是恒定的。母亲开始把自己的生活一分为二:工作和娱乐,或者说挣钱与供养孩子,在这个逐渐分化的过程中,罗素的感受和尊严无处安放了,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四人行’的同伴们,延迟负面感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更加疏远了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当罗素得知邱天迪对失踪多年的表妹的积极寻找时,单人牢房里的那个纸风筝被窗户外的风吹动了,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是眼镜青年。但作为当事人,眼镜青年自己又作何感受呢?关上单人牢房后,他很想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