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探险朋友
我在北京出差,忽然接到一个多年未见面的朋友电话。他热情地约我在潘家园一个古玩店见面。我自己的那点事儿也已经办妥,等待返程,就爽快答应并确定了见面的时间。
他专门派车来接我。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说一口纯正地道的京腔。他来到我的住处,十分礼貌的和我打招呼,并不由分说抢着为我提包。
见到昔日的朋友,相互都很激动。脸上的皱纹就是岁月的痕迹和见面礼。我和他未见面已有二十三年了,一晃眼都已经是直奔六十的人了。彼此都不免有些感慨。
他还是那时的派头,讲话时喜欢不停地挥动手臂。他早就为我沏好了茶,上等的金俊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说,老朋友来了,好茶要用好茶具。我这才注意到桌上小而精巧的茶壶、茶盘和茶杯都是清一色的青花瓷。
这是一套古茶具,他笑着说,又问我,喝出了古时候的味道吗?
我也笑了,故作深沉品味,对他说,有穿越时空的感觉。他放声大笑。我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他打开了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他起身为我先简单介绍了眼前门店里琳琅满目的古玩藏品,又围绕着瓷器、字画、明清家具等门类,为我一一作了详细讲解。尤其在说到与生死相关的探险经历时,他显得兴奋异常,流露出不言败不认输的凌人盛气。
我和他相处的那些年,是主管旅游的副局长,我们初次见面还是在为探险家余纯顺壮行罗布泊的送别仪式上。由于他对探险痴迷,经常找我了解地区旅游资源方面的事宜,再加上我俩的年龄相仿,后来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呷了一口茶,为我讲起了他的第一次探险经历。
一场铺天盖地的沙尘暴,遮天蔽日,像洪水猛兽般扑过来,把我和探险小分队彻底分开了。对讲机已无法使用,好在车载GPS运行正常,它显示出我所在的具体位置,一个叫做玉素甫阿列克的地方。
我与小分队失取了联系,独自面对布满尘埃的昏暗天空,我除了狠狠地去踩汽车油门之外,就是在脑子里飞快设想着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后果和处置的办法。
我是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特别对探险感兴趣。我二十岁便跟朋友翻过雪山到达过遥远的和田城,雇了三台挖掘机,在那里的古河道上昼夜不停地开挖,得到了许多珍贵的玉石籽料,卖出了好价钱,于是我有了人生的第一笔收入。
我又马不停蹄,廉价招募了五十名在一年四季里都头戴毡帽身体强壮的山区牧羊人。签过生死合同后,他们都愿意跟随我登上昆仑山去采玉。昆仑山山势险峻,陡峭的岩壁上除了奔跑的羚羊之外,就是盘旋飞翔的那些专吃死去动物腐肉的秃鹫。
要找玉石矿的难度很大,近处容易采的矿脉早被人破坏得乱七八糟。我不辞辛苦,餐风露宿,一心要找到优质矿脉,先普查,再详勘取样,在大山深处一呆就是大半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凭自己所学的釆矿专业知识,我找到了品质上乘的玉石矿料。然后用三十头牦牛翻山涉水,搬运下山,制作成了八百多个质地温润柔白的羊脂玉镯子和眼花撩乱的各种精美饰品,挣了一大笔钱。
我开始改换门庭,不再去做玉石的生意,而是买了一辆超级豪华版的进口越野车,一心想成为职业探险家。这主要是基于对父亲的崇拜。父亲是著名的古天文考古工作者,一生著书立说并有许多惊人的重大考古发现。
我对父亲零乱不堪的书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有事的时候,就进去翻看书籍,特别是父亲写的那本古天象的书令我着迷。书中的河图、洛书还有二十八星宿这些神秘的插图,让我如获之宝。
忙碌的父亲整天为国家的宝藏在空中飞来飞去,根本就顾不上我。我白天黑夜占据着书房,苦苦探索钻研。母亲和父亲是大学同班的同学,她在一次汉代墓葬发掘中被摔伤,造成左腿骨折致残,提前退休。我读不懂时,母亲总会拄着拐杖过来帮我。
我又用了一年的时间练习车技,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去浩瀚沙漠,走戈壁荒滩,上雪域高原,专拣艰险道路行驶,自信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
我虽不到三十岁,却有着很多人不曾有过的成长经历。我这次听说父亲带队要去古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婼羌囯探险,便要求同去。开始父亲不点头,后经母亲做工作,父亲勉强同意,但再三强调我的一切活动必须听他的。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
越野车被沙尘紧紧包裹住,巨烈晃荡有如在咆哮的大海里行船,随时可能倾覆。车窗外漆黑一团,在车灯有限的光照下,可以看到飞舞的尘埃不断砸向玻璃窗,“噗噗噗”撞击的声响隔着车窗也格外清晰。刮雨器失灵了,汽车已经无法再行驶只能被迫停住。
我很担心晃动的汽车被大风吹翻,把我摔成肉饼。在记忆里这样的沙尘天气我从没有遇到过,心里多少有些恐慌。没有办法,只有弃车了。逼近的险情已不容我多想,我推开车门就跳了出去。
无尽的沙尘就像枪弹那样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隐隐作痛。狂风吹得我脚步趔趄,我无法睁开双眼,只能拼足气力作顽强地抵抗。同时,为躲避汽车可能带来的伤害,尽快离开这个事非之地,我撩起上衣蒙住脸,也不管再发生什么事了,抱着头顺着风势就翻滚起来。
在这昏天地暗的世界里,逃命以获得求生的欲望是人的第一本能。我此时和肆虐的风沙为伍,自然界之巨大而人之渺小,我无能为力与之抗争,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这样想着,好像死神来到了近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滚动的身子被硬物牢牢卡住,慢慢停下,接着撞击的疼痛感阵阵袭来。我已昏头转向,只感觉沙尘纷纷扬扬向我聚拢,在我身边开始堆积旋转。
我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爬起来,就会被沙尘所掩埋。
我紧闭双眼,摸索着努力起身。跌倒了再爬起来,反复几次之后,我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明显是扶着墙壁,那是做梦吗?我下意识窃喜,想自己的命有救了。
我几乎是贴着墙壁在艰难地挪动脚步,我感觉到这是窗户,又继续走,转过山墙,我摸到了门框,又摸到门板。门开在背风处,明显感觉风势减小。我使劲推了一下,门未动,却听到门栓咔啦响动。黑暗中,我寻声摸到了门板上的铁扣,那里有个插销,被我使劲拽开。
我推门径直走进屋里。疲惫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用自己的后背直接顶住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屋内漆黑一团,不辩东西南北,听着屋外的风声,我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心里在说总算命大。
虽然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但是屋里仍有浓浓的土腥味,时而还呛得我咳嗽。我掏出贴身口袋里的袖珍应急电筒,起身仔细观察室内的情形。
屋内并非空无一物,有泥土垒起来的土台子,可能是个吃饭桌。旁边的土炕上还铺有残破的苇席,炉灶连着炕头。更为好奇的是有一只带把的土陶器皿摆放在灶台上,旁边有几个泥土烧制的破土碗叠落在一起。我用手掂起土陶器,沉甸甸的,掀起盖子,里面竟然还盛有满满的清水。
我不敢冒险去品尝,只是把水倒进破土碗里,再用手指沾沾后送到嘴边。这是水,没有什么怪味道。我确实渴了,也顾不得多想,就一气喝下了多半碗。
我十分惊讶疲于奔命又落魄不堪的我,在逃生的途中,竟然会有如此的待遇。眼前这避难的场所和莫名其妙的水源,好似有冥冥之中的神灵庇护。我难道是在做梦?
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小就胆量大,根本不相信鬼神之类的东西。我坚信,这里一定有人,这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现身,是因为别的缘故?或许也是和这场沙尘暴有关。此时此刻,我急于想见到就是这屋里的主人。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故事讲述。司机走进来,告诉我们吃饭的时间到了。他愣怔了一会儿,便笑着对我说,你看看这事,刚开了个头,这小子就来打岔。
我从他泛着红光的脸上看出来,他的思绪还没有完全从回忆当中走出来,还不情愿就这样结束和我的这次谈话。
我笑着回应道,别为难司机师傅了,吃饱喝足了你再接着讲!
他过来牵上我的手,好像怕走丢了我这朋友似的。旁边的司机把头扭向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