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父亲去世于5月15日,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应该是大端午节,本该是亲人相聚的日子。距今已七年整,七年哪,如果真有来生,父亲再生后该上小学了吧?
父亲的最后一个生日,我没能回到他身边陪他,一直是我心中的痛。我离家并不远,也不是有多忙,可是我总觉得陪他的子孙有很多,不缺我一个。现在想来,当时的父亲心中一定是有缺口的,他还有一个女儿没回来,心之月怎么会圆呢?父亲走后极少在我梦里出现,我想,父亲是在责怪我的不孝吧?
我的父亲虽只读了几年书,但在同辈人中已是有点文化的人了。幼时最温馨的记忆,是晩上在煤油灯下,父亲为我们读巜封神演义》、巜岳家将》、巜杨家将》等书的情景。结束了白天的农忙,吃罢晚饭,母亲在旁边无声的做着针线活儿,我们几个小孩子围坐在父亲膝前,瞪着大眼睛,屏住呼吸,静静的聆听着父亲用他抑扬的声调、浑厚的嗓音,为我们传诵一段段传奇的故事,一个个神武的人物⋯⋯每当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我是多么多么的不情愿地在父母的催促下,慢腾腾去睡觉啊!梦里,常常自己就变成了脚踏风火轮的哪咤,披挂上阵的穆桂英⋯⋯小学三年级,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的从父亲的枕头下,拿出那线装的繁体书,囫囵半块连猜带蒙的"读"完了巜东周列国志》。我不知道我当时能懂多少,我只记得我当时的兴奋和得意:终于不用一天只听一章了,我一天可以"读"一本!我也记得父亲发现后,摸摸我的头说"现在自己能看书了!"时,双眼里满含的笑意和赞许。这段记忆,一直是我一生中最宝贵最美好的存在。
父亲言语不多,一生热心为人,在老家颇受敬重。对子女也多慈爱,少有责骂。尚记得小时候还是大集体的时代,父母干农活放工很晚,我常常坐在门凳上等不及他们回家就睡着了。等喊我吃晚饭时,我尚睡意朦胧可肚子又饿,所以抽抽搭搭哭个不停。这时候,总是父亲端着饭碗,一遍遍轻唤我的小名,拍着我的背哄我吃饭。在我记忆中,父亲只打过我一次。小学一二年级时,我常好逃学,有时是同伙伴们去摘野果子,有时是躲在豌豆地里吃豆荚,有时我更宁愿赶着羊群去很远的山里牧羊⋯⋯但尽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我们那个只有十来个人的班里,我的考试成绩总占第一。所以我的年轻的老师,对我期望"深重",常常亲自在山的那头大声喊我的名字,让我去上学(当然,我听到了也不会答应);老师有时不惜派“全班”(几乎每天上学都到不齐)同学来找我,殊不知他们同我一样是"野孩子",在草茂花盛、鸟鸣蝶舞的山坡上,一玩起来就忘了自己的“任务”,集体逃课半天的事时有发生。终于有一天同学又来找我时,被父亲碰见了。他很生气的拿着一根细长细长的树枝,"狠狠地"抽了我几下,让我和同学一起我上学,倔强的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父亲“抽打”。最终还是父亲妥协了,叹了口气去干他的农活去了,中午回家又气又笑地哄着嘴噘老长的我吃午饭。不过自此以后,我鲜少逃学,一直到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师范,拿到村人艳羡的"铁饭碗"。父亲告诉家人,不能再称呼我的小名。自此,家人亲朋由别扭到熟练的叫着我的大名,以致于到现在连我自己都遗忘了那个幼稚的小名儿了。
师范毕业的那一年,我腿上长恶疮,长达半年之久。父亲带着我四处求医,甚至远赴几百里外、父亲一生都未曾去过的的县城。后来疮口化脓,烂了很深的洞,为了拔出脓根,父亲多次用嘴吸脓,直至疮好。后来我常想,如果换作父亲长疮,我会那样不嫌恶心的用嘴去吸吗?身为女儿的我恐怕做不到吧?
尚记得那时刚刚兴起织毛衣,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父亲母亲各织了一件,还特为父亲织了一件毛背心。有次父亲回家,很自豪的说,一起干活的人都说他穿的毛背心织得最好。对于初学编织的我来说,真是惭愧,没想到一件背心,会让父亲这么暖心!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可是我真的不够贴心!
后来结婚远离了家,每次回去探亲,总能远远的看到父母在位于半山坡的屋檐下张望的身影。一看到我们出现在视野,父亲就会连忙下山来,帮忙背孩子、拿东西。父亲并不多说话,不像母亲那样家长里短,但是他那掩藏不住的满心的喜悦,流淌在他的看向我们的眼神里,奔涌在他的出出进进的轻快脚步中⋯⋯是啊,对于日渐年老的父母来说,有什么比长大远飞的孩子偶尔的归巢更高兴呢?临走时,母亲准备的大袋小包的特产,又是父亲帮我们背到山下,装上车。每次迈出家门,父母依依不舍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对下次归期的企盼,使我步履匆匆,不忍回头。
父亲一生多病,年轻时胃病缠身;老了腰椎劳损压迫双腿疼痛,导致行走艰难;再后来脑溢血加上轻度海尔默茨综合症⋯⋯老年的父亲因身体疾病和内心的孤独,很少有真正开颜的时候。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吃不下饭说胃疼,我没想太多,以为吃了药就会好。没想到送到医院,医生说父亲胃出血,已脏器衰竭,我不相信,认为医生又夸大其辞。第二天一早,陪伴了父亲一夜的哥哥来电话,让我们赶紧去医院。站在父亲病床前,我眼睁睁地看着监测仪器上的数字在不断地下降下降,看着父亲睁着空洞的眼睛慢慢没了呼吸⋯⋯我们兄妹像父亲一样,情感内敛,我们没有哭天抢地,我在心里默默的唤着父亲,我不敢喊出声,我怕他对人世间会有不舍。我们让父亲静静地去了那个没有病痛、没有劳累的极乐世界。至今,我还不敢正视父亲的遗相,我怕自己忍不住眼泪。
我相信忠厚善良一生的父亲,在那个世界会生活得很好,不牵挂我们,也不让我们牵挂。如果真能转世,我希望他遇到一个如我父亲一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