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 魂魄

入夜，玉女仙子再次飘落在梦池，她小心地勘察了一下附近，确认没有人巡视之后，便开始检查一个个梦境。不过这次她不是为了寻找好玩的梦，而是在设法找到无丰的魂魄。
　　搜寻一夜，看过千万梦境，却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夜，同样一无所获。
　　第三夜，玉女仙子再次来到梦池时，她想到，无丰魂魄已然在外飘散了两日，或许已经知道自己能进入他人梦境。若是如此，无丰知道木冰清被杀，极可能去那贼头的梦中寻仇。想到这，玉女仙子停止了盲目的搜索，根据梦池目录直奔贼头的梦潭。
　　透过梦潭，玉女仙子看到那贼头此时正在做着美梦——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贼头坐在奢华的大椅里，面前正摆着一尊高大的金像，那是他自己的塑像。塑像旁边，跪着一个浑身污垢的工匠。贼头坐在那里，右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歪着脑袋审视着自己的金像，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态。忽然，他看到金像的鞋上有一丝划痕，立刻勃然大怒。
　　工匠在一边体弱筛糠地解释：“这是搬运途中不小心划到的，我这就修复……”
　　“修复？划掉的那份金子你怎么给我修回来？”贼头不依不饶。
　　这时，玉女仙子发现贼头身后钻出一个影子，正在慢慢靠近。那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在苦苦寻找的无丰。
　　只见无丰悄悄摸到贼头身后，突然从身上拔出一把巨刀，整个刀身乌黑铮亮，隐隐地向四外散发着黑色的阴气。玉女仙子认得这把刀，这是鬼差们使用的追魂刀，此刀若是劈下，那贼头必然魂飞魄散，自此消失，不再有轮回转世的机会。但凡人灵魂犯此入梦杀人之罪，也会被打散灵魂，永不得转世。玉女仙子不想无丰就此魂散，忙跳入梦池挡在刀前。

无丰死后，两个无常前来勾魂。无丰魂魄刚脱离肉体，低头看到木冰清随后被杀，无明业火当即爆发。不由分说，打走了两个无常。随即扑下去找贼头算账。可惜阴阳两隔，无论无丰使出什么招数，都只是穿过贼头身体，伤不到半根毫毛。就在这时，一队鬼差奉命前来抓捕无丰回地府。无丰哪里肯就范，左冲右突，把一干牛头马面打得屁滚尿流，尽皆逃了回去。从鬼差手中，无丰夺过了一把追魂刀。
　　打跑鬼差，无丰丢了贼头的身影，他便在天地间飘荡着寻找。入夜，他无意中飘入一间房，不知不觉竟进了那人的梦中。
　　人做梦时，梦的实体虽在梦池中演绎的，但人的头脑与梦池间有一条虚路。魂魄可以通过头脑进入梦境，瞬间来到梦池，也可以通过头脑从梦池回到原处。
　　无丰进入他人梦中，发现自己竟可以与对方交谈、互动，就好像两个真人一样。无丰不由想到：如果钻进那个贼人的梦中，杀死他。或许就可以直接杀他魂魄，让他就此丧命。
　　这晚，无丰终于找到了仇人，钻入他的梦中。见到贼头坐在那里耀武扬威，早恨得牙根痒痒。伸手拽出追魂刀，将满腔仇恨注入双臂，使足力气劈了下去。不想正在此时，冰清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急忙收刀，但因用力过猛，刀已经收不住了。虽说力道减轻不少，却还是结结实实地劈在了玉女仙子身上。无丰只觉得眼前万道霞光闪过，无数条仙魂崩散出去，自己也被这力道弹出梦池，手中刀也被弹飞，不知去向……
　　糟糕！无丰知道自己误伤了冰清，懊恼不已。他虽然不知道冰清是玉女仙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贼人梦中前来挡刀，但他看到那迸开的万道霞光，知道此事不妙。平日从容自若的无丰，此刻却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无丰耳边响起了他临下山时师父的一句话——“徒儿，为师不瞒你，你必会因情而死。到时候，无论你是人是鬼，记得回来找我。”

青山碧水，人间仙境，虽是夜半时分，却别有一番滋味。鹤发童颜的老神仙正在瀑布旁的一块巨石上闭目打坐。忽然，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无丰，好徒儿，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吧？”说完，满脸堆起褶子，笑开了花。
　　无丰慢慢降下飘飘忽忽的魂魄，来到师父面前跪下，不太甘心地说：“弟子恳请师父帮助。”
　　老者慢慢站起身，背着手哈哈大笑起来：“被我说中了吧？不过，师父我从来大人大量，你说需要我帮什么吧。”
　　于是无丰把前后经历对师父讲述了一遍。
　　无丰师父听罢，伸手捻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说：“徒儿啊，不是为师不帮你，这事儿可真不好办了。从你说的来看，你用的那把是索命鬼用的追魂刀。专砍三魂七魄，并且一刀下去，必然魂飞魄散。所以，现在那小丫头的魂魄早已飞散四野，无从寻觅了，而且魂魄飞散，也无法轮回转世，所以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无丰听到这里，不断地给师父磕头，“弟子知道师父神通广大，必有破解之法。”
　　老者不看无丰磕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嗯……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追魂刀杀魂之后，刀上会留有痕迹，从那些痕迹可以推断出魂魄飞散的方向，据此或许可以找到……”说到这里，老者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无丰早已不知去向，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无丰啊无丰，你还是这般性急……”

无丰听说找魂魄需要追魂刀，早呆不住，一纵身便飞回了梦池。但他此时毕竟不过是一介游魂野鬼，速度不快，等来到梦池，天已经蒙蒙亮了。
　　梦池每夜演绎凡人梦境后，会在天亮记录归档。所以天亮之后最多半个时辰，梦池中各个水潭都会冻结、固化。里面的一切将保持固定状态，不再变幻。
　　但无丰不知此事，只是在梦池中不断搜寻着。黎明的梦池一片凄凉，人们纷纷醒来离开了梦境，剩下的只有一个个造出的背景，没有什么生机。无丰穿过一片荒凉的沙漠，又钻进了漆黑的山洞，然后游走在没有人烟的婚庆盛典……最后，他终于在一个萧条后院的井里找到了那把闪着黑光的追魂刀。
　　从井里刚钻出脑袋，无丰忽然发现远方的一切正在变成灰白的石头。天空在变成灰色的棚板，大地在变成灰白的石砖，树木也都变成了一片灰黑的雕塑……一条彩色和灰白的分界线正在迅速向自己逼近。无丰急忙用手臂撑起身子，从井中跳出。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服仿佛被人拽住。无丰回头一看，自己的衣角已然变成灰白，并不断向自己扩散。无丰无奈，迅速脱去外衣，赤着上身便朝梦池口奔逃。来到池口，他才发现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封住了。
　　后面的分界线快速逼来，前面的出口又被封住，无丰前后看了看，心一横，挥起手中的追魂刀，狠狠地劈向池口的封盖。
　　伴随着一声赛过霹雳的巨响，封盖开始龟裂，裂缝迅速扩撒。那一片片被封档固化的梦境尽皆跟着裂纹、破碎。无丰就势又是一刀，碎裂开的梦境顿时化为一片齑粉，飘散在梦池那一片永不散去的雾气之中。
　　梦境归档遭到破坏，这可惊动了监梦神。他虽然不时时守在梦池旁边，但梦中动静全都尽收眼底。他一边差人报奏玉帝，一边带上一群神众来到梦池查看。
　　无丰看着眼前粉碎掉的梦池，长出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远远看到一群神仙，各持兵器，怒气冲天地向自己这边飞来。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加之他救木冰清心切，不想与人纠缠，急忙悄悄向师父的山上逃去。
　　无丰师父的山外有一界，只有山上人念动了入界真言方可能进入山界。不知真言者只会顺势穿过，完全看不到山界的存在。
　　来到山界，无丰赶忙念动真言钻入山界。追来的神仙，虽然循着无丰留下的魂魄特有的怨气一路追到山间，却忽然失去了线索。一群神仙在山上飞来飘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无丰。随着怨气慢慢散去，连无丰曾经出现过的最后一点踪迹都消失了。这些神仙只得作罢，回天宫另作计较。
　　无丰进得山界，急匆匆地将追魂刀伸到师父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师父，刀在这里！”
　　老者此时正背对着瀑布，站在一块巨石之上，身穿八卦仙衣，倒背着手。他看了看面前跪倒的无丰，没有接刀，只是笑了笑，说：“不愧是我的徒弟，去得快回得快。这一趟不容易吧？我看到很多神仙怒气冲冲地在山界外飞过……”
　　“我差点被钉在梦池里，不过总算逃出来了。师父您快点看看木冰清的魂魄去向吧。”说着，双手又把刀向前一递。
　　“其实，你就是心急。”老者还是没有接刀，慢条斯理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寻魂盘，能很方便地查出魂魄的去向。你去闹腾的这阵子，我早把玉女魂魄的位置测好了。”
　　无丰听了，鼻子都给气歪了，“师父的意思是，我这纯属白跑一趟？”
　　老者皱纹一堆，看着无丰，装可爱地一笑，说：“徒儿真聪明，就是这么回事儿。”
　　无丰登时无言以对，回想自己就为了摆脱这样的师父，忍了十三年，终于可以下山了，不想现在又回到了师父身边，而且还不得不求着师父。根据十多年的经验，对付师父绝不可认真。想到这，无丰说道：“多谢师父夸奖。还望师父能告诉我木冰清魂魄的下落。”
　　“我先得纠正你一个错误。那女娃娃现在不叫木冰清，木冰清已死。帮你挡刀的乃是玉女仙子。你所说的木冰清，是她去凡间受罚的转世。她之所以会给你挡刀呢，是因为她知道天条，你擅自扰梦杀人，按律当被打成魂飞魄散，她念在……”
　　无丰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忙打断师父的话：“多谢师父的谆谆教导。还望师父能告知弟子木冰……不……玉女仙子魂魄的所在。”说完，跪伏在地，磕起头来。
　　老者倒背双手，享受了一会儿磕头，才轻捻胡须说：“你这劣徒，我教你那么多本事你都没给我磕这么多头，今天为了一个女娃娃，竟如鸡啄米一般。当年是谁嘴硬说自己不轻易动情来着？”老者说到这，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把我苦心传授的刀枪不入之法就这么糟蹋了。可惜啊可惜……”
　　无丰心中早已气得要炸开了，但还不得不按耐住性子，“师父，弟子知错了。”
　　“知错？改不？”
　　“弟子一定改过自新！”
　　“那就是你不会再迷恋那女娃娃了？”
　　“弟子必定听从师父教诲。”
　　“好。既如此，你就从现在起，在此修炼三千年，先给自己修个肉身出来吧。”
　　无丰一惊，随口说道：“三千年？那冰清……啊，不，玉女仙子她……”
　　“你不是不再迷恋她了吗？那就不必操心了。”
　　“弟子要去救她不是因为迷恋她，是因为她的魂魄飞散乃是弟子犯下的罪孽。师父教导得好，自己犯下的罪孽一定要自己去偿还，而且罪孽偿还宜早不宜晚，应该刻不容缓。弟子谨记师父教导，才会这般急着赎罪。还请师父给弟子这个机会，告诉弟子魂魄下落。”
　　老者摇了摇头，说：“徒儿差矣。玉女仙子魂飞魄散，还真不是你的错。此乃天道有常，她命该如此。你不过是刚好按天地安排担当了其中一个角色，不必自责，安心修炼便是了。”
　　无丰这次真没词了。他在山上十多年，多次与师父交锋，有输有赢，但从没像这次败得这么惨。沉默半晌，无丰低头承认道：“师父，弟子承认这次是您赢了。”
　　老者听到这话，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中透出了真正的喜悦。笑罢，说道：“无丰，你终于认输了。为师偶然被你骗得下山机会，你以为为师真的会败在你的手里？”
　　无丰明白，师父一定是对他下山前那次斗嘴胜利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设局在此对自己苦苦相逼。
　　老者得理不让人，仍旧不停地说：“傻徒弟啊。难道你不知为师我能算过去将来吗？当初放你下山时，早知你当有此劫。不然你离了木员外怎么会在山路中盘桓那么久寻不到出路？”
　　无丰一惊，原来连这都是师父设计好的。
　　老者继续说：“为师顺手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真没想到你竟然那般窝囊，被个山贼杀死。丢人啊丢人。”老者一边摇头一边慨叹。最后，看着无丰说道：“记着，姜还是老的辣啊。”
　　无丰在师父的炫耀面前一句话也插不上，终于等到师父停下了，才说：“弟子谨记师父教诲。不知师父这次是否肯告知弟子玉女仙子魂魄下落？”
　　老者笑了笑，说：“你早这么听话，我早就告诉你了。听好了：玉女仙子的魂魄被你一刀劈成了三份，一份落在南山虎穴中，一份坠进北海龙潭内。”说到这里，老者便停了。
　　无丰等了一会儿下文，不见动静，忙追问道：“那第三份呢？”
　　老者捻了捻胡须，仰天长叹：“唉！至于这第三份，为师也不知道啊！”
　　无丰无奈，也不多问，一个高蹦起就往南山飞去。
　　老者看着无丰背影，轻轻捻着胡须坏笑着，自言自语道：“又跑那么急，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话音未落，无丰的魂魄飘飘悠悠地又落在了师父面前。
　　老者仰天大笑，“我刚跟果树打赌，说你一定回来。看来今年又有好果子吃了。”
　　无丰没理会师父的玩笑，开门见山地问：“我到那里，怎样才能收到魂魄？”
　　老者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无丰，说：“这是集魂瓶，找到魂魄，它会自动帮你收好的。”
　　“多谢师父！”无丰告辞罢，便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