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他坐在一片冬季午后独有的由冰冷的橡木百叶窗和芦苇门帘形成的高气压的混沌之中,耷拉的猩红色眼皮像是一株被抽去支架的藤蔓植物在那双一直以来滋生、酝酿着世故、欲望、贪婪和沉静的狼眼上方狼狈地飘荡着。他始终携带着在他的意识边缘游走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并且认为它们作为人体与命运周旋的一种彰显着人体本身尊严的工具发挥着欲盖弥彰的作用——那是在一次次幼稚、青涩、不加掩饰的睡意中溺亡前脑袋神经上的最后一次电击,那是被道德的水银涂满的全身镜对站在镜子前摆弄起皱的棉质衣领的虚伪生物的一次次抨击和媟笑,并且它们两个像是从一个受精卵的不同方面延伸锻造出的具有不同内在和情绪的同卵双胞胎,就这样它们吸收着它们刚刚结束妊娠的母亲(具有紧迫感与责任感的人)身上褪色的血液和随之形成的贫血、营养不良的语言然后一点点长大,直到它们被它们的母亲本人在危机、灾难和人群的逼迫前意识到才从母亲的脑袋里钻出来具有了实体——由此他根本没有阻止它们的产生所以他也没有阻止他自己去继续思考、照顾、揣测着它们。所以当那个男孩把消息告诉他时他显得是那么沉静仿佛他就是被镶嵌在空气中的一个有血有肉、会呼吸的泥塑,而不是恐惧和焦躁,虽然错误的紧迫感往往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这些百无一用的生理性防卫,但是他没有。他成功地在影影绰绰、毫无轮廓可言的幻觉和同一性质的想象中把它们揪出来放在那只黑色的小型杜宾犬身上进而它们更加具有了和动物的性欲一样的气味和色泽,这使他得到安慰因为他在利用它们而不是懦弱而迷惘地受它们的支配。
那个男孩进来时没有敲门。他戴着一顶朱红色的棒球帽,帽檐茂密地散落着一些星星大小的窟窿像是在他受雄性的血液驱使而奔跑的过程中与空气的接触、摩擦产生的一个个象征着他性别的符号;还穿着一件宽大的、半透明的丝质或亚麻白背心,在外人看来他显然已经穿过了好久甚至从他出生到现在因为隐隐约约的雪白后面是鲜嫩、不加污染的肉黄色;他黑色的布鞋一丝不挂地透露着他与生俱来而且愈演愈烈的贫穷。他用一条红色麻绳牵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杜宾犬,那只狗和他一样眼睛里有着对称分布的慌张、被迫的悲哀和不幸。他紧紧攥住绳子,推开门,朝着屋里说话,声音小得像是眨眼时传到耳朵里的上下眼皮的碰撞,“巴德瓦警官。”他说。巴德瓦转过头来(虽然那声音小得勉强、透露着久久不息的饥饿感,但是凭借职业习惯孕育的敏锐和慎重他真的听到了而且有如地球初创时的第一声雷鸣),同时放下手里正在往一只纸风筝上勾勒一些粗细不一的平行曲线的铅笔。他看到那个男孩站在门槛上,脸藏在帽檐遮挡阳光形成的一片紧密的阴影中,手上牵着一只黑色杜宾犬。他认出了他,即使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男孩)那个家族经久不衰的不幸和痛苦都丝毫不差地遗传、流经并最后注入他身上每一个血脉喷张的器官和肌肉的剧烈运动中从而使他(巴德瓦)能够第一眼就辨认出他是谁就像他辨认出他的父亲那样简单而自信。
“出了什么事,列安德斯?”巴德瓦用难以违抗的命令般硬邦邦的语气问他,此时他正穿着一件在角落工作台的黑暗中显得若有若无、捉摸不定的枣红色的灯芯绒外套——他喜欢将灯芯绒外套当做皮肤似的穿在身上即使它们的两只袖子和两条肩线形成的那从未放松过的、不规则的直角如今对他来说越来越像一块三角铁似的牢牢地卡在他的胳膊肘和胳肢窝之间使他不得不站着(像一尊在一件件扑朔迷离的谋杀案或是走私案件的种种枯萎、稀薄的线索的云雾中发霉、发绿的铜像)面对工作桌上弥漫的墨臭味和一盆阴沉沉、喑哑、黯淡的石斛——站在工作桌前手上拿着一根褪色的、浅黄色六边形铅笔,他的语气坚定但是神态、肌肉以及由它们凝聚、塑造和对四肢的拉伸形成的肢体动作却将他衬托的懒洋洋的。自从他的妹夫跳楼自杀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触到潜伏在这个镇子的日日夜夜里的阴谋和难以明说的家族矛盾与冲突,虽说他妹夫的死和阴谋与家族矛盾不沾边但是当他得知有人跳楼的那一瞬间他兴奋得仿佛又从萎靡不振的幻影中苏醒过来进而渐渐成型成为一个人但是这种兴奋如同一发子弹射中了他使他在得知死者是马修的下一瞬间戛然而止。此刻,列安德斯牵着他的狗站在门槛上以一种贫穷的、忸怩不安的姿态准备来透露那暂时隐晦的、蠢蠢欲动并马上迸发的消息和由此拉扯出的一系列令人歇斯底里到窒息的真相(最好是这样,巴德瓦心想,他不希望再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演说家因自我怀疑而自杀),巴德瓦等待这一刻已经苦捱苦熬了几秒钟显然这几秒钟对他来说已经长到足够他看到自己在一张丑陋粗俗的方形工作桌前穿着灯芯绒外衣和一盆石斛度过下半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像一扇宽大的玻璃窗似的被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拦腰斩断。终于,列安德斯说话了,“他们把我爸爸打死了。”他说,声音很平缓如同从罐头中缓缓流出的蜂蜜慢条斯理地落到巴德瓦的一个个正四处迸溅的念头上并将它们全部浇灭。巴德瓦平静下来,他相信列安德斯表面的放松不是来自于一种叫做早熟的男性专门用于为自我标榜的理智反而是因为有公正的、先天性的感性在作祟,这种从人一生下来便随之而来的感性本身总会有冲动去形成、汇聚成另一股冲动使人在未癫狂时发疯,在癫狂时却心平气和正如门槛上站着的列安德斯一样。
巴德瓦放下手中的铅笔,脱掉蓝色斜纹的睡裤换上一件褶皱的西裤并穿上一双发黄、出现裂纹的黑皮鞋,他的外套没有换,他恪守着自我的蛮横与顽固并不肯动念头鼓励自己将它们弃之一隅哪怕是在这之外再产生一个念头去鼓励前一个。他们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上,列安德斯始终走在他的右手边,这一次那只杜宾犬走在了前面,仿佛是一团虚无的黑色雾气在灰色沥青道路上拥抱、积累、滚动、跳跃并让后面的两人像邪教徒般狂热、兴奋地追随。列安德斯从始至终没有再向他透露一点关于他所说的那些暴徒是如何将他父亲打死的,中途他只在路边的一个窨井盖前停了下来并从某条路缘石缝中的一株白色绣线菊上采了一朵花,之后便赶上那条唯唯诺诺、缄默不言的杜宾犬(它站在离他们停下的地方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旁边回头望着他们,用那种黑色动物换毛之后产生的迷惑性和神秘感去使巴德瓦意识到或者说仅仅是猜疑脚下的沥青不再是沥青而是由一粒粒石油蒸馏过后的黑色残渣恬不知耻地相拥、渗透组成的一整首长诗,这引导着他却也蒙蔽了他而他不得不在成群结队的隐喻中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象以使他感觉到自身的存在)却没有在绣线菊的欺骗和诱导下超越它而仅仅是像之前那样紧随在它毛茸茸的、掺杂着灰白色细毛的尾巴后面。这时巴德瓦想要从列安德斯的嘴中询问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在这个念头结束之前就将它丢在一个由脑神经围拢而成的荒野——那里专门盛放他那些自认为陈腐、变质、和乱伦一样不可饶恕的想法——光是靠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孩他终究是一无所获的就像他把他当做一个细麻绳网兜去在无论是哪一处的河面上捕鱼终究是两手空空。所以他只好跟着他以及他的狗朝着那个炼钢厂不慌不忙地走仿佛是列安德斯没有那个父亲或是那个正躺在炼油机旁、脸上镶嵌着一块块鹅卵石般光滑、明亮的紫红色淤青的男人是他在七年的生命里杜撰出来的一个只拥有笔画和被人提起的权利而没有实际意义的抽象名词罢了。
终于他们到了炼钢厂。巴德瓦和他们一起(列安德斯和狗)站在工厂生锈、颓靡、歪歪斜斜、一蹶不振的铁大门外(那被时间剥落的铁锈像是响尾蛇蜕掉后干枯、碎裂的蛇皮似的只不过是染上了沉默、孤单的猩红色,连同门上一根根弱不禁风的、有着婴儿刚从子宫中滑出来时浑身粘稠的血红色的铁栏杆悻悻地蜷缩在他们视野的边缘和一簇簇没有规律的呼吸的震颤中),看着三米多高的、表皮上早已渗出一层厚厚的白色盐碱(返碱)的青灰色水泥墙内的那一根根或者不如直接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红砖砌成的、没有性别因此毫无魁梧或是阴柔可言的高烟囱已经它们头顶也说不定是嘴巴中吐出的壮硕、气势磅礴的滚滚白烟,在烟囱与烟囱之间的是一间间低矮、拥挤、污秽不堪的砖红色夹芯板厂房以及那三个和烟囱一般高度的高炉,高炉被四四方方的支架和焊在支架上的旋梯围拢着。巴德瓦用白乎乎的视野去观察着这些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丑态毕露的建筑和由它们制造、呼出的种种不堪入目的深色液体、固体以及浅色的气体尽管它们在颜色上不一致但实际上并无区别因为它们都由那些好吃懒做、诡计多端的后裔们孵化、生产出来并最终将以另一种不可否定的形式归还给他们。他们走进大门,这一次列安德斯终于走在了前面,他的身材很瘦小像是一根养分不足的、没有见到多少阳光的桦树枝,靠着一只狗的嗫嚅不清的撕咬和季节性脱毛带来的繁琐来得以维持、延续生命。他走在前面,巴德瓦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三条泼满热水冒着颤巍巍的热气的小路,拐了两个直角弯,直到他们进到一个没有不同的厂房,这只是那些后裔们的千篇一律的子孙中的一个。他们走进去,从黑灰色的、高高的铁皮大门背后吹来一股热乎乎的细风仿佛要把他们熔化、吞没、进而分解掉。厂房深处高高耸立着一个煤黑色的炼钢炉,几个脸上黑黝黝的男人每个人正提着一把铁锨往炉子里锄煤炭他们的动作熟练但是却也透露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正如那些后裔们生殖繁衍之后所显现出的疲惫感,明亮的黑色以及他们面前一千五百度的高温为他们带来了虚伪、片面的高雅和尊贵但也让他们在自我的圈套和暗算中失去自我甚至不放弃互相埋怨,也正是这样他们像是一只只麦比乌斯圈上的黑蚂蚁永远也爬不到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即使他们死了他们也只是以为他们的自我欺瞒又要开始下一个轮回了。
在锅炉的前面还聚拢着五六个同样是黑黝黝的男人,他们穿着灰色的阻燃服,头戴黄色的安全帽并且手上还戴着厚实的橡胶手套,他们脸上本来戴着的透明的塑料防护面罩已经摘了下来拿在了手上。巴德瓦紧跟着列安德斯走过去,他们推开那些工人,却在他们引导与暗示的地方——他们聚拢的中心——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除了那条随后挤到中间叫了两声的杜宾犬。
“昆兰先生呢?”巴德瓦开口问他们,顺手摸了摸他日渐堆砌、凝固着脂肪的肥胖下巴上东倒西歪的一些硬邦邦的胡茬,依次扫视这些手上拿着塑料防护面罩的、精疲力竭的工人们,在他把手从他下巴上拿开之前一个鼻孔下方留着浓密的、微微泛红的一字胡的高个头、魁梧黧黑的男人站出来——从他们六个人(这次巴德瓦数清了是六个人)围成的密不透风的精神错乱之中站出来——站到巴德瓦面前,“他们把他抬回家了。”他说。巴德瓦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放到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他的意识正在像摔碎的镜子似的四分五裂并且在捉摸不透的、金黄色的高温铁水塑造的空气中爆炸但是马上又如同吸铁石似的在一瞬间互相靠近与粘附,渐渐组成他势单力薄、不堪一击的推理与猜测。
“谁打死他的?”巴德瓦问那个魁梧的男人。
“乔安·斯通,那个海地来的老头。”他说,“谁让昆兰这个狗杂种勾搭人家的女儿,乔安把他打死了,用拳头就把他打死了,你想啊,警官,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乡下妇女无时无刻不戴在脸上、嵌在五官的边框上的对周围的一切活物表示怀疑、猜忌与嫉妒的表情,这使他显得不再那么人高马大反而像一根在一点点融化的黑暗中弱不禁风的蜡烛的火焰似的仿佛一吹就要灭了,他牢牢地盯着巴德瓦——他比巴德瓦高出一个脑袋所以巴德瓦只能仰起头看着他,这种垂直方向上的距离使人一直徘徊、蹀躞在年代久远并且深不可测的空间中即使他们的意识或是思维、神经还能够产生电流让他们清醒过来他们也只能清醒地察觉到、认识到他们的愚蠢是不可避免、无可救药、注定要与面前同样愚蠢只是骨骼更加宽大颀长、肌肉更加紧致的生命一起灭亡的就像摆放在赤道一张花梨木圆桌上的北极的冰块是注定要融化蒸发掉的——巴德瓦也抬起头看着他却彼此相视无言仿佛是两个来自同一子宫中、模样上有天壤之别的兄弟仍然保持着心照不宣的特质和能力,虽然他们实际上完全不会猜到那一刻脸前和自己没有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肉体所酿造的想法和情绪竟是如此的如出一辙竟都产生于他们经过搽脂抹粉后的胆战心惊与惶恐不安。这时,列安德斯突然钻到他们中间再次带着那种先天性的感性去发出声音:“难道我们不该回家看看吗?”巴德瓦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他那还散发着妊娠后奶腥味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突兀与不祥简直就如同他那不知去向的母亲的声音似的,他仰起头看着巴德瓦,手上仍旧攥着那根红色麻绳而他的狗已经病恹恹地趴在了地上。巴德瓦低下了头对他说,“是的,我们这就去”。
他们走出炼钢厂,身后跟着那个魁梧的男人,但是他手上的面罩却没了。他们干脆利落地像是三个上过弦的机械玩偶似的毫不中断地沿着弯弯曲曲的、散发出一股透彻、奇特、富有钢铁气息的潮湿的沥青道路一直走直到他们推开门看到乔安·斯通蹲在墙皮因潮湿返碱而剥落的、贴满一张张破铜的陈年报纸的墙角拿着一根劣质烟卷吧嗒吧嗒地抽着仿佛他不存在——仿佛根本就是个宗教中口口相传的虚构出来、靠着文字为实体而存活的人物——而且那蓝中透着黄褐色的烟雾更加使他变得虚无缥缈、模棱两可。他仍旧穿着那深灰色的阻燃服只不过帽子和面罩都不见了,空气中渗透、搅动、传递着一丝衰老的气味那是他和他那身几乎是同样年龄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也许没有人真正地闻到他们只不过是这样臆想着仿佛是提防着、保持警惕以防确有此事,但是巴德瓦是真的闻到了——衰老、世故、疲惫与真实,是那么清楚地钻进他的鼻孔拨动他的鼻毛,甚至在它们在空气中飘浮、游荡的过程中他都能看到它们并且如果伸出双手的话就能像攥住一片树叶似的把它们攥在拳头里——并且他确实在对话开始前迅速保持了警惕。乔安·斯通似乎压根根本没有瞧见他们,这使巴德瓦他们推门而入的瞬间以及往后的几秒钟产生的沉寂与时间的空隙有了一种清脆、稀薄、一触即破的质地,而这描述是准确的因为巴德瓦首先听到了无形的虚无里传来的碎裂声:
“昆兰人呢?”巴德瓦首先发出声音,乔安·斯通抬起他漏气的气球般左摇右晃的脑袋看到三个致密的影子塞进烟雾缭绕的黑色门框中,他把胳膊垂下,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
“如果你是问一个半钟头前的昆兰的话,他已经死了,如果你是问他的尸体的话,在床上。”乔安·斯通不慌不乱的说,巴德瓦凭借一种职业范围内的思维习惯把乔安·斯通的镇定看作是一种彻头彻尾、没有退路同样没有归宿的绝望——是绝望本身组成了一个犯错者在成为犯错者之后的种种稀奇古怪的形态、行为与头颅背面不知所踪、没有源头却经久不衰的悲欢的交错——他立刻匆忙地在短小的客厅里到处瞅来瞅去——房间里没有多少家具,有的只是在露出湿土与灰砖的、赤裸的地面上摆放着的一个处处长满破洞、露出里面像是头发似的棉絮的皮革(猪皮、牛皮或是羊皮,反正那黑魆魆的表面让人除了想要呕吐已没有余力去猜想这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家庭的皮质家具到底是源自谁人之手又是用了何种倒霉动物的皮毛)沙发;一张矮小的、长方形的、有着松木那种淡黄色与清香的双层烂杂木方桌;一个掉漆的黑色搪瓷脸盆;再就是一盆摆放在脸盆旁边的、将重瓣花的扭扭捏捏、矫揉造作表现到极致的花毛茛——以便确定两侧的两个狭窄的房门里到底哪一个藏匿着那个命蹇时乖、已经咽气了的色中饿鬼。列安德斯在他背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灯芯绒外套,巴德瓦回过头来看到列安德斯正指着东侧关紧的房门。巴德瓦走过去,那个强壮的男人跟在他后面,列安德斯正要牵着狗走过去时却被巴德瓦拦下了,他指了指那个沙发示意让他坐在上面。他把手放在褪色的、刷了金色油漆门把手上一拧,感到手心上被一层光滑、颗粒状、给他带来一瞬间充满凉意的触电感的物质所紧紧依附,他拧到底,打开了门。
那种一瞬间仿佛在悬崖边踩空而跌落深渊飘在半空的眩晕感他想这辈子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了,在那短暂、呼吸急促、空气炸裂的瞬间包裹的另一个狭窄、不通风的瞬间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像蜡烛似的一刻不停、固执地融化到最后只得由着那灵魂凝结的烛泪流到半空烛台上的槽眼中把它堵塞包住然后只剩下他这个高高耸立在某处的、浑身晶莹剔透的蜡状物了。但那是昆兰而不是他——对,那是昆兰而不是他,他想——昆兰躺在他镰刀般的眼珠子中的一张掉漆的天蓝色的铁床上一动不动地把手叠合放在胸口处,他的脸上布满了紫红色的、发出一种微弱的透明感的淤青和山丘似的肿块。昆兰已经死了,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但是他们的错觉以为他还没有死而只是像一个失血的雪人似的永恒地存在因为雪人是不会死的而只是从我们视野的近处飘到了视野之外而已。无论如何,他们走了过去,踩在地面上的每一步都使空气中因死亡带来的沉寂掺进橐橐的不安感——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发出的因为他本身是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人就好像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犰狳的化身而他那基因铸造的、用于保护自己免于冒险的鳞甲则完全是是他攀附的一条藤蔓——站到昆兰的床边打量着他,“真是个可怜的浑蛋,你说是吗?”巴德瓦问那个男人。“谁说不是呢,嗯,他就是个不幸而可恨的浑蛋。”他脸上的肌肉哆哆嗦嗦地仿佛马上、立刻就掉掉下来了,“天哪,他脸上可真恶心。”他哆嗦地更厉害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就像是糊了一层新雪在他脸上,他伛偻着蹲了下去手紧紧地抓住床沿不肯抬头,“我要是你,我真希望自己在是否进来这事上不逞能。”巴德瓦对他说,他没回答,而是捂住嘴表示他就要呕吐了,巴德瓦搀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抬起来,转身走出房间。
他把他搀到沙发旁坐下就坐在列安德斯的旁边,那孩子瞪视着他的杜宾犬趴在上面用前爪垫着睡着的、冰冷而硬邦邦的地面纹丝不动。乔安·斯通已经不抽烟了而是把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歪着脖子斜着他巉岩般光秃秃、皴裂、瘦小的脑袋朝着巴德瓦,他——巴德瓦心想——几乎是凭借一股死撑着的、火星般虚弱而不肯甘于被浇灭的力量安稳地蜷缩、支撑着自己,他——同样是巴德瓦心想——是有太多理由允许他这样做的因为他的女儿被一个表面上精明能干、能谋善断而实际上整天在炼钢厂的厂房与高炉的热浪之间像是幽灵般游荡的一个浑蛋给玷污、糟蹋了,而这浑蛋已经被他打死,屈辱地被他硬生生地用两只生满老茧、柴火般干枯脆裂的拳头给打死了,他完全是死在一个老头一辈子苦心积攒、拼命守护的家族的尊严下,而在这一点上,他死的又很体面。乔安看着巴德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种表情与其是说面对命运、面对归途的冷静与泰然倒不如说是一个年老生物本身带有的虚弱与乏力——是的,他们都快要认识到这一点了——更不用说刚刚经历的这种永远烙在格琳娜·斯通(乔治·斯通之女)、他自身以及整个家族历史的身上的耻辱,再加上他拼尽全力最后挥出的无数个拳头(那是他在炼钢炉面前永远也使不出的力气,而这力气像水蛭似的吸干了他的傲气和生命力),当这些都发生了并且明目张胆地呈在他眼前时,他真的老了,好像真的就要枯萎了。他还是继续看着巴德瓦,却不说一句话。巴德瓦走过去到他跟前蹲下,他的目光也就追随着他像一根钢钉钉在巴德瓦的脑袋上一样追随着他走到跟前来蹲下,这个警官——乔安·斯通看到——鼻梁高耸着像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山脊而他的脸又圆圆的像是自己用一根根铁钎抻起来不让它衰颓、缩水好让它永远保持一个对称而不过分完美的轮廓同样使它的弧度恰到好处。他蹲在他脸前,呼出的气息暖烘烘的就像是放在锅炉里烘烤过并且还烤焦了因为他的呼吸中有股糊味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发出这糊味的仔细斟酌一下也知道那是他而不是巴德瓦,是他踩灭的劣质烟卷而不是这个穿着枣红色灯芯绒外套的男人的呼吸。
巴德瓦站了起来,从刚才几秒钟的对视与灵魂的拷问中——如果他自己相信确有此事的话,是可以这么称呼它的——他说不上来乔安想的到底是什么,他开始怀疑自我的职业论断因为他觉察到乔安,乔安·斯通,脑袋里为绝望腾出的空间不会超过一根神经的宽度所以他听到的真相是乔安·斯通根本没有绝望和一蹶不振,相反在这晦暝昏暗的屋子里他显得更加不折不挠就像是墓地里最后一束硫磺色的光,除此之外,那种烧焦的、附带着尊严的死亡气息历历在目地在他的眼珠子打转这使他对乔安·斯通感到害怕、惧惮。对,不会是绝望,巴德瓦心想。
“所以你决定杀死他,”巴德瓦说,把外套的衣角往后一撩,双手伸进裤兜里,“对吧?从没有想要向他确认一下?”
巴德瓦感到自己愚蠢透了。问完之后他就相信,这个老头是不会去揪住昆兰确认的因为他的身体、尊严和年龄的使命感不允许他这么做,如果他这么做了他还不如自己把自己用一根犁绳缢死在一棵长着丑陋的树瘤、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意降格用其自杀的树上。
“对,我杀了他。”乔安·斯通说。他倚到了墙角背部靠着两面交汇的墙壁这样以来他腿麻的迷离感和痛苦会减轻不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是我的女儿,我是说,当我进来看到他赤身裸体像个剥皮的橘子似的匍匐在床上而他的身下还有一个身材渺小的女人时我是不会猜到那是格琳娜的。我打他的时候脑子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好像是注了铅似的任由我根本抓不住、虚无缥缈的重心带着我癫狂地在骑在他身上挥舞着拳头而他竟不反抗,刚开始我的愤怒塑造着我、驱使着我去行使我在这个家族的血脉上拥有的最后一点权力所以我打他,单纯地就是因为愤怒,我叫喊着,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缺水的海绵似的苍白无力、病病殃殃的但是你得承认我尽力了,我能为我做的,”不是他的女儿,巴德瓦心想,“我能为我做的仅仅是使出全力去打他啊,甚至到最后,我根本没有一点意识了,甚至当我潜意识中想要停下的时候因为我已经看到他的脸血肉模糊了我还在像一头任劳任怨的骡子似的握紧拳头重重地、根本是没有目的地打在一滩烂泥上,对,没有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愤怒了,是为了某种似乎根本不存的、隐隐绰绰的东西反正我是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到后来还是格琳娜把我拖出卧室拖到这里来。”他大口喘着气,巴德瓦这时已经点燃了一根手卷的青梗烟——他做手卷烟已经成了一种怪癖,是一种异于常人的癖好因为他根本不爱它而仅仅是利用它诞生的过程来为自己在一层层事件的晦暝与晦暝中找到柔软、香甜、充满诱惑性的超然与解脱状态,为了达到这种状态而逼迫自己利用青梗烟进入这种状态从而将它占为己有——坐在了地上,他们互相对视却没说话。巴德瓦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有三点钟了,空气中的沉默随着表盘上指针轻微、虚弱的滴答声渐渐地集中、组合、冷却并凝固下来,淡蓝色的烟雾柔软灵活得像是一个女人繁茂、浓密的发尾,透过它巴德瓦和乔安·斯通的目光撞击在一起。巴德瓦看着他就像透过一个女人洁白柔滑的胴体去窥视她的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内心,而这件事本身具备足够的诱惑性的。列安德斯此时正坐在沙发上觑着眼看着乔安·斯通,那是明摆着要给人看他那不能遏制的愠怒——从巴德瓦中午见他以来他第一次觉察到他的怒火而不单单是表现出一个孩子畸形的沉默寡言——而且是给巴德瓦看的好像是在说,你看吧,我不是个不会发火、只会装哑巴的笨蛋。而巴德瓦只是惊讶,他乜斜着眼珠子观察着他将自己的无声的气愤一点点地输送到乔安·斯通的身上,乔安·斯通貌似也感觉到空气中有一双灵魂不健全、尚在发育的眼睛盯着自己看而且是带着不言而喻、不容置疑的恨意打量着他,但他没有迎面撞上而是躲开了也许压根就没动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说不定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孩子的威胁而只是由于心虚产生的妄想。他还是面对着巴德瓦,余光里也注意到了那个魁梧的男人,这个人叫卡特·洛什,是他们厂房里一个笨拙却自以为是的新手:他一动不动地捂住肚子就像一条被划破肚皮取出下水只剩下细微的喘息的鲫鱼。他继续看着巴德瓦,而巴德瓦也正从乜斜的某个方向上回过神至少是回过目光来,淡蓝色烟雾在他的嘴边飘荡着像是他体内融化的某种意识因他的鼻孔和嘴巴成了型,“我是个浑蛋,你们都这么认为我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你们如果不这么认为我那就是你们的不对。我的格琳娜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啊。你知道,你是知道的,自从她母亲死后,这个家内务是完全由她操持着的。她每天沿着那条煤炭般整日里散发着一股火焰气息的沥青路来到我的厂房里,递给我一个她用陈旧、泛着淡淡的铜绿色、不能再穿的黄麻织衬衫包裹起来的不锈钢铁盒,那个铁盒总是热乎乎的让你以为像是包着一块烧成玛瑙红色的铁砧或者说不准就是一块煤炭呢,但是里面却总会是两三个烤熟的米饼、半块黄玉米、半个马铃薯和一些咸毛豆,这些始料不及的颜色总是泄露出她们妇道人家深埋在脆弱的毛皮下每一块骨骼中的和善与感性的本质而那些热腾腾的食物的气味与味道也会像银针似的刺痛我的鼻腔和舌苔使我知道我的格琳娜已不再是一个一提到她的母亲即使是某一句她生前的、放在未来也会注定要被人提及的、微不足道的琐话便会哭哭啼啼、涕泪纵横的泉眼了而是真正成为了人。人在痛苦中是不能称为人的至少不是一个像是麻田里的飞蓬似的不扶自直的人,更多的身份则仅仅是一滩烂泥、一个氧化后(谁知道这种氧化是肉体或精神上不能自拔的麻醉还是客观的旗帜引导的所谓理智的方向呢)腐烂的苹果、一个秃头的懦夫,虽然我也曾这样但是我现在不是所以我可以傲慢、毫无顾忌地嗔视那时的我就像是那穆罕默德似的以人类最后先知的身份面对此刻面对自我而毫不畏惧。”他的额头在冰冷的、四处激荡的声音里汗涔涔的像是一块清晨沾满露水的玻璃只不过更可能是块粗糙的毛玻璃。他看起来对这种表面上深思熟虑后叙述与引咎自责的演讲是那么满腔热血,但是他的脸却呈现出密密匝匝的朦胧感而这也说不定仅仅是他基于血缘的、白蒙蒙的皮肤而不是基于此刻所导致的巴德瓦和列安德斯眼中的景象。“我的格琳娜反正是长大了,从过去那种女子柔软、腼腆的性别圈套中逃出来走进了现实中并且很好地、近乎是完美地将这个家照顾得妥妥帖帖。不仅仅对于我,而是对于任何事。又比如说深红,你见到过的,”——嗯,那匹马,但是我几乎要忘了它什么模样。巴德瓦心想——“它以前是由她母亲照管的后来就是我的格琳娜照顾它了。她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都要在那只刻毒的木桶里塞满麦秸、麦麸和干草并用一根和她一样高的捣木捣碎成沙子般细碎、没有生命特质、沉默的东西并兑上硫磺味臭烘烘的泔水,而这还是深红有生之年所能享受的最大程度的福祉了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房子都是那些胡吃海喝、吸食着我们这些龌龊垃圾们的精神和血液、偃卧在富丽堂皇的水泥建筑中、刁钻的刽子手们所呕吐的那些该死的剧毒的残渣所垒砌起来的一垛上漏下湿的稻草堆而已就算是她那信奉上帝熟读《圣经》的母亲也难以挤出这份善心和仁慈去施舍给深红,可是格琳娜做到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时不时地也许是隔上两三天反正不会超过一周的没错她是不会让这段时间包含两个礼拜日的,把本来早已干干净净的鞍鞯、嚼子、缰绳和颈轭拆下来重新清洗一通顺带着还要拿着马栉刷洗它全身上下的皮毛和每一条紧绷的肌肉而不管我这个枯朽、蒙蔽无知、早已过时的老汉怎么劝说她她就是不听非要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因为她做的这些,深红不再是深红了你知道吗它已经成了一幅价值不菲的、迷离恍惚的抽象画而不仅仅是一匹栗色马本身,它的红鬃毛如今比红枫叶的颜色还要深、比丝绸的质感还要要顺滑总而言之因为格琳娜我们这匹沧桑、弱不禁风的坐骑与劳力变得像是个将军似的带着那种只有胜者才有的魅力。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你们都得承认,就连你(此时他看向列安德斯)也不得不承认你那浑蛋父亲所非礼、玷污的是一个多么圣洁、纯真善良的姑娘啊这么一想他(昆兰)完全是在亵渎上帝亵渎圣灵亵渎我们的精神和尊严他真是罪该万死啊他真是一头游手好闲的孽畜他根本比不上深红他就是一头孽畜你承认吗你承认吗你不该承认吗你得承认。”他直勾勾地盯着列安德斯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一双鹰眼而他还没有放弃,他的动作——双手按住地面,两腿伸开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表明他还没有放过列安德斯他仿佛还想接着上一股罪恶和和罪孽继续走下去。他方才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着甚至还被他的愤怒赋予了一种颜色,是一种有气无力地墨绿色,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旋转着像是一只慢悠悠地四叶水风车。巴德瓦见他想要站起来便抢在他前面从地面上跳起来,烟卷燃尽的灰烬顺着他起身的惯性滞留在呛鼻的空气中并久久的逗留直至最后的一点重力使它们全部坠落。“可是你不承认。”乔安·斯通接着说,“他就是个狗杂种他在侮辱我的格琳娜的时候你们知道吗他是拉开窗帘的就算他窗户上的玻璃污秽不堪、布满阳光似的油渍外面的人也是不瞎的也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没错没错,当然有人看到了要不然我怎么会从厂房里跑到这个孽畜的家里来。是老约翰(约翰·劳伦斯)和蕾切尔(蕾切尔·劳伦斯)看到的他们说他们像是两块木板似的僵硬地站在格琳娜叫喊声的余波里他们看到了她的绝望和痛苦就像他们看到了格琳娜身上的那头一丝不挂的野兽,他们呆滞了好长时间直到老约翰叫醒蕾切尔。老约翰跨过光秃秃的草皮趴到窗台上猛敲窗户而蕾切尔这时已经在往厂房跑了。那个孽种看到老约翰敲窗,他只是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盯着格琳娜了。以老约翰的力气他是根本砸不开玻璃的,所以他去开门却发现门锁着。最后他跑到奎恩家(住在昆兰隔壁)从他们井口旁边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铁桶又跑回来用桶砸开了玻璃,可是他爬不进去他太老了他就像一块烂树皮似的只等着被岁月分解吞没掉了所以他又去奎恩家叫人但是屋子里面却没有人。”他大口喘着气像是一台机器似的吞掉一些薄情寡义的零件又呕吐着一些世故、圆滑的加工品,他歇了几秒钟继续说,“这时我已经看到老约翰明晃晃的头顶了,不到半分钟我已经到了他的跟前。我从窗台上跳了进去看到了那个孽畜。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头确确实实、有血有肉、触手可及的鬼魂因为我能看到自己脸是苍白的眼睛是黄澄澄的而且身体轻飘飘的如同一张碎纸屑。可是我知道我是谁。我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按在地上骑到他的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开始打他。”他不说话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剪子铰断了似的,而他还是大口喘着气,接着他开始抠阻燃服上的泥巴。
“可是错误在你,因为你把他打死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说。
“你们就这样将那浑蛋放过了是不是?”乔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的眼珠子像是两把枪仿佛在一瞬间、在下一句话发出可怖的动静之前就会把他打死。
“你已经把他打死了,上帝绝不会原谅这个家伙的罪大恶极的,”他说,“可是你已经把他打死了。”
“我是可以把他打死的。上帝创造了我也错误地创造了这个浑蛋这你是知道的对吗我们都是被创造的一文不值、蒙昧野蛮、始终有股腐臭味的肉体我们的灵魂既然是攀附、缠绕在这廉价、低贱的肉体上的那么它们也理应一文不值的既然如此谁还在乎呢既然没人在乎我们还干嘛让肉体和灵魂惺惺相惜呢所以我可以打死他。”乔安说,“可是格琳娜不一样,有人在乎她那就是我而不是那个浑蛋那个浑蛋整日无所事事就像是一面旗子似的风去哪儿他就面向哪儿还有他那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娘们活该跟着别人跑了说不定是被人塞进麻袋扛在肩上背走的呢。”他说得气喘吁吁但是仿佛意犹未尽似的,仿佛就是一把扣动扳机的手枪枪口还冒着的纤细的烟雾似的。忽然他站了起来,手往后一够拍去屁股上的黄土,灰色的头发贴着他的头皮,他的衣服像是一只公鸡的羽毛似的奓开着但他只是去拍了土,接着他想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样你把他打死了。”那个高大的男人顽固地、不肯松懈地说。
“你可真是个蠢货。”乔安对着他说,“你是该多吐点东西好把你那些愚昧和想要替天行道的无知统统倒出来。”
“孩子还在这呢。”巴德瓦打断了他们,看了看沙发上还在瞅着乔安·斯通的列安德斯,他的目光已经涣散得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凶狠而多了一些狡狯和不屑,那是一种成年人失败的自我评价和自我标榜,其程度不亚于一只猎犬学会了去咬衔那充满戏弄、嘲讽意味的飞盘时它的主人将功劳归于自己抛扔的方向、角度和力度而不是一只狗的本能。
巴德瓦把乔安·斯通带走了。他无需再多盘问他因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个臃肿、肥硕的阻燃服里怒气冲冲的老头已经把该说的都全盘托出了,这就像已经被牙齿嚼的粉碎的、变成碎末的食物不再需要舌头那发情般粗鲁的搅拌了,他想等把他埋了这一切就结束了而那个孩子却从此变得孤零零的。但也说不定相反那个孩子不再孤单了因为他死了就像是一层灰尘被抹掉了而正因如此是不会再有什么弄虚作假的亲情供他担心的了也再没有一个厚颜无耻、罪恶不赦的对比来使他的孤单显得那么可有可无和带有挑剔性了,所以他是自由的,自由的人往往是意识不到自由的而只有身在囹圄、在自己的思维的房子里撞得头破血流却最终只能哭天抢地的人才能意识的到而且不是自己的而是那个自由人的,在他们眼中他就像天气般变化莫测反复无常的命运似的想让人怎么样就怎么样而自身却往往不会付出什么代价而正因如此他们的自由才能称之为自由而不是蹩脚、生疏的主义者们所献身的那种没来头的偏执。所以巴德瓦没有再去找列安德斯谈话他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的,那个孩子是不需要有这么一个自以为热心肠的警察去找他谈话的,从他还尚未成熟的孩子的意识和眼神(这是最明显的)中投射出的绝不仅仅是巴德瓦所认为的那样简单甚至要超过他所推断的——他和他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就好像他并不是亲生的那样,就好像他真的不是亲生的那样——他有时候能在街上看到他,他还是牵着那只狗只不过那只狗变得更加瘦弱、邋遢、带着成年男人时有的困倦和无力感,耳朵耷拉、蔫垂着像是两片叶子,尾巴更加灰白如同蘸了白油漆一根木棍似的。他没有叫住他,他从来不叫住他因为他知道即使那样他也不会说什么,他就只是看着他慢吞吞地走着几乎是蹒跚着走出他的视野然后他再转身继续赶路。
他们把他埋在了溪边的一棵花椒树下。“问到花椒味他就不敢再出来祸害谁了。”老约翰告诉他们。所以巴德瓦挑了那棵最健壮、最鲜红的花椒树,认为它与生俱来的呛鼻、真实、滚烫的香气能从最根本上灼烧他的邪恶并且围困着它束缚着它使它像火焰般渐渐萎缩、熄灭最后选定了一瞬间烟消云散、转瞬即逝。除了那个魁梧的男人和列安德斯,前来安葬的人还有他玷污欺辱的那个受害者,格琳娜·斯通。他们是不打算接受她的请求的,这种让两个对立的个体碰面的戏弄性极强的把戏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种对弱势一方穷追不舍的打压和侮辱,可是她执拗得像根皮筋似的使他们的劝说无法就地生效而仅仅是浪费了时间甚至连延缓都算不上,最后他们只好带上她。她到溪边的时候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针织衫,下身穿着长长的蕾丝裙,裙裾的波浪状翻腾的曲线在风中抖动、起伏着像是一排乌黑色的大雁,而她头上戴着的紫色的蕾丝边太阳帽的帽檐却宽大、平滑、流畅德像是腐烂、变质的黄昏与夜晚之间的夹缝里忽明忽暗的天空。她看着巴德瓦把他的圆顶羊毛毡礼帽摘下来交给她,帽子表面被他的头顶染上了一层沉甸甸的、发黄的热气。他和那个魁梧的汉子拿起两把纤长的锄头开始刨土,他们刨了一个病态的、不对称的椭圆形而面积与体积却都恰到好处地可以容下那个紫色脑袋的罪人。他们扔掉锄头,巴德瓦抬着昆兰的两只冰冷、坚硬如石头般的肩膀而那个男人抬着他的两只脚因为他说不想挨着他的脑袋那么近他怕他会失去控制吐在他的脸上。他们把他放到土坑里,然后开始把土埋上。
格琳娜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嘁嘁喳喳绵延不绝像是飘在空中的柳絮永远也不会落下来。她紧紧攥着巴德瓦的毛毡帽,低着脑袋躲在她帽子那宽大的帽檐后面,肩膀时不时地抽动一下仿佛是提醒他们她只是哭只是在发泄面对一个孽畜与施暴者沉到地面以下被土地、被季节、被时间淹没时所产生的痛苦绝望或是无可奈何的自然情绪而不是她出了什么问题更不用说她会有轻生的念头。那一刻她只是哭,任由咸涩、浑浊、浓稠的泪水顺着脸上胭脂粉细小而不均匀的颗粒之间的通道倾泻下去,滴到干巴巴的枯草上。巴德瓦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跟她说什么,继续锄起方才刨出来的湿土扔到坑里。
从她一开始哭列安德斯就把目光栽到了她身上,他看着她哭,露出一种疑惑、矛盾、失望和遗憾的表情。在巴德瓦瞥了她一眼重又低下头之后,列安德斯牵着狗朝她走了过去,那只狗兴奋而急匆匆地窜到她的前面撅着屁股趴到她的脚跟前嗅了嗅,又从另一边绕到她的身后朝着脚后跟嗅了嗅,但是除了她裙子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怪异的薰衣草味是不会闻到它梦寐以求的骨头的腥香的。绳子跟着它饶了格琳娜一整圈,差点把她绊倒。
“卡泽。”列安德斯叫道。
那只杜宾犬听到他一直熟悉的声音如今像是一个个疲惫迷茫的错觉照射出的乏力昏暗的光线并且携带、拖拉着前所未有、欲盖弥彰的虚弱感,它停了下来从相反的方向饶了出来跑到列安德斯跟前。
“抱歉,格琳娜小姐。”他说。
她没有说话。她还躲在帽子后面像是躲在山脊后面的夕阳似的娇羞、柔软、黯然失色,也像是一副水墨画上的红梅花在起伏的岁月、躁动而重复的晨昏一并的摧残折磨与稀释下慢慢褪色变淡最后变得如同氤氲的雾气模糊不清只剩下一滩米黄色的水渍。他试图再跟她搭话,往前迈了一小步而这一小步里除了虚弱还是虚弱仿佛不是生命体的机械运动而是一种彻底、根本性的化学反应,一种稍纵即逝的从一种状态转向另一种状态、令人看不清闻不到摸不著的变化。但是她比他先开口了。
“没关系。”她说,声音很小。
“我很抱歉,格琳娜小姐。”他说。
“没关系。”她重复道。
“不,我不是指这个。”他的声音变得响亮、宽敞了一些,“我是说,我是说,我的爸爸。我很抱歉。”
又是无声的回答,又是呼之欲出、不安分的沉默,又是一个女人一成不变的自我怜悯、救赎和认罪。她静止在原地仿佛她暂停了身体里绝望的内脏用平静安分的血液浇筑的时间也暂停了她自己,所以在列安德斯看来她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一闪一闪、非理性的影子而且这影子随着她暂停自我时间的延长与膨胀逐渐地收缩、变小、不再闪烁。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回答,是她面对面对草地干燥、冷酷的躯体时捏造的沉默,是她从他(昆兰)的被冻结的淤血与山丘状不健康、营养不良的红肿处抽出来的对她自己的怜悯,但最终她的身体这个枯燥、倔强、时不时犯厌食症的容器太小了不足以容纳多余的几乎是从那个孽畜身上滋生出来的赠与她的救赎的权利,所以她在等待着某一天某一时刻某一个她自己不能从梦中醒来的早晨因为那个夜里她会梦到她又一次拿着那个不锈钢铁盒经过他的家而且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出现了可以说是罪孽沉重无可救药无以复加的错觉,是这种不可理喻的错觉改变了她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认为他说不定是个有魅力的高贵的男性又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堕落地不幸地渴望着敲开他的门。而最终那天来临时她确实允许了自我,允许了自我身体的震颤与爆炸,允许了自我意识的堕落、堕落与堕落而这一切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想要证实自己那漫无天际、添油加醋、自以为是真理般的猜测所以她敲开了他的门。
她站在原地为自己做忏悔,她甚至忘了列安德斯穿着那件蓝白格子呢绒外套正硬闯进她的思维与无尽的放空中,而那狗也暴躁地狂吠那野性十足、自然味道极强的叫声仿佛是有人不停地在往地上摔玻璃。它再次冲上去咬住了她的裙摆。
“格琳娜小姐?”列安德斯说。
“哦,没事,没事,我没事。”她声音小的像是一根白天鹅羽毛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落到了一块花色大理石板上。“我没事。”她又说。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他不是个好人。”列安德斯说,“他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他不是个好人,他有时候说我也不是个好人因为我是个野种我也知道自己是个野种但是我才七岁我为什么非要知道呢就像他为什么非要知道非要指明我就是个野种呢。我是不是野种这跟他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是个浑蛋是个二十五岁的强奸犯。”
“你不是野种,我亲爱的列安德斯。”格琳娜说。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
“你相信我呢还是相信他呢?”
“你。”
她的又一次错误就是让一个平时神神秘秘、沉默寡言的七岁孩子相信她,因为她并不可信毕竟她自己欺骗了自己毕竟是她自己让自己去敲门的所以她自己使自己掉到了蛛网上,她自己是自己的罪人。所以她动摇了,她为什么自负、不加怜悯、邪恶、狡猾地让这个孩子去相信她呢,她完全就是自己的倒霉十足的殉葬者,是自己在阴曹地府的一个没有实体、阴沉沉、潮湿、幼小的化身。接着她又说:“算了,你还是别相信我了,你虽然可以相信我刚才说的,但你别再相信我这个人了。”
巴德瓦他们已经填完了土,那个魁梧的男人用手背擦着额头上冒着蛋白色热气的汗水,攥紧手指狠狠地箍住那根因潮湿生了黑霉斑的长木棍就像是一个病态般发白的雪团被一根高挑、腹部肿大、懒洋洋的绣花针给穿了过去,在他宽大的脸部边缘,鼓起的咬肌在他的耳根附近汩汩流动或者说是滚动因为那更像是一道背部高高拱起的波峰而不是由生物细胞、组织堆砌冻结而成的为体现生命力和隐隐存在的蔑视的的一种平滑粘稠的固体。他看着地上四四方方、棕黑色的矩形一言不发,头顶上一片苟延残喘、幸存的橙皮色杨树叶缓缓飘过,巴德瓦站在他对面,表情痛苦得像一个即将融化的雪人。
他们来到列安德斯和格琳娜身边,面露微笑,嘴角像是焊接在腮部的。格琳娜看看巴德瓦,又看看那个男人,后又转向巴德瓦对他说:
“我想去看看他。”
“随时可以。”巴德瓦说。但他其实并不想这些精力旺盛(他知道此时的格琳娜并不是)的家属信仰般地去把探望当做一种理想的寄托物或者是一种确确实实的——对他们而言——生存方式,这不是他对这个最妥帖、友好、仁慈的行为的一种鄙夷不屑而只是他太懒惰了,他不想费力(更多是身体上)带着他们穿过那道密闭、阴森的铁门因为每次他把他们扔进去之后他就不想动弹不想驱动身上的每一块皮肤和器官,他被自己身体束缚住了而这就是一种时间的惯性,他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讨厌的而且甚至是所有人都讨厌的的确就是结束和开始的瞬间而不是过程。
但是他带她穿过了那道门。他们面对面坐着隔着一道法律般森严、沉重的平板玻璃像是在照镜子,他把胳膊放在灰色的花岗石台板上而她右手搭着左手放在大腿上,表情死气沉沉,身体一动不动,甚至空气里的水泥味都因静止而碰撞组合成了颗粒落了下来。
“我很抱歉。”乔安·斯通说。
“你不能这样,你是在除害,没有人该为天生的英勇道歉。”格琳娜说。
“是我害了你。”
“你没有害我什么,我还坐在这里。”
“他是浑蛋,这种畜生应该死在阴道里,不,应该溺死在羊水里。”
“这不能完全怪他。”
他停住了。他把嘴缓缓张开像是在打造一个山洞,眼眶不断地胀大,眼球恐怖地凸了出来,而他的鼻子也像是中邪似的开始变得丑陋、格格不入。他吃惊地甚至是带着恶意地怒视着她,而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疯了吧!”他大声喊道。
“父亲,我爱你。但是,但是,”她说“对对,是我疯了,因为我好像也爱他。”
“你他妈是真疯了啊!”他说完从椅子上像是一滩泥巴似的滑了下去,趴在地上贴紧贴着地面开始痛哭,那音色与声调的不确切性、不真实感被硬生生地以一种有史以来最荒诞不经、千差万错的方式凸现出来而且迟迟不能散去甚至随着他哭声的放大、精神错乱的最大化他声音中迷离与虚幻的余温仿佛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疯了,他被巴德瓦拖回牢房里。而格琳娜终于把它讲了出来,这是否是一种认罪她自己也不清楚而只是为了去认罪而认罪甚至连认罪本身涉及到的所有相关行为带来的歧义性她都一无所知。但她清楚她是爱他的,这是毋容置疑的已经铁板钉钉的事实。而最后是他死了,是自己的一部分爱去毁掉了另一部分。她站起身,走出铁门回到街道上。她能解决的能有什么呢,只不过是面对、目睹一个又一个毫无人伦、逻辑颠倒、神秘、阴险、重复、冷飕飕的问题的突然出现和必然的、注定的沉寂而不能使他们去解决也不能使它们被解决而只是看着。她沿着路缘石慢慢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巴德瓦正倚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抽着烟往她这边看过来,他看上去比刚才带她进去时更苍老了一些。“这是命运的可爱之处啊,”他朝她喊道,“他会把自己救出来的。”
“谁说不是呢,”她觑着眼睛朝他叫喊,“毕竟是他把那个畜生杀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