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死

01.

路边，那口井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路过，传来一阵风声。

“瘦子，你慢点，你慢点，咱们又不着急。”

守儿十四半岁，在镇上上中学二年级，每天四个来回骑着自行车往返学校和家，单程长三公里。后面这个大声嚷嚷的胖子是他唯一的好朋友，胖子很聪明，但是很胖。很胖，所以大家都说他很蠢。

胖子一开始不胖，他的父母是城里人，搞运输的，没时间管他，门口路上车来车往，两人出去工作的时候，就把他锁在客厅里，留下足够的零食，然后他就变成了胖子了。胖子长大到十几岁的时候，家已经关不住他了，就把他送回了乡下，同村的守儿刚好又和他同班级，两人，慢慢熟络起来，一起回家。

胖子和守儿一样，很怕学校。

胖子曾经压坏了三辆自行车，他的体重让人惊讶，按道理也该让人害怕。但是不是，胖子刚过来的时候也很开朗，愿意交朋友，愿意和大家聊天，胖子刚到学校后，向他的新同桌显摆他的新文具的时候，就让人惦记上了。

年级教学楼是二层楼，很破旧，通体红色的油漆显得斑驳又廉价，守儿他们班级在二楼。守儿站在二楼楼道口看着不远处的胖子被人推来推去，胖子很委屈，低声申诉：“你们为啥打我，别打我啊。”

一个戏谑的声音传出来：“都让让，都让让，别让猪砸着你们啊。”推搡胖子的那群男孩子散开，胖子愣怔怔地站着。

然后，守儿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隔壁班的男同学，在楼道里助跑了五六米，飞起一脚踢在了胖子的肚子上，胖子要摇晃了一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楼道上。围观人群中传来惊呼声，传来赞叹声，传来敬佩声……

守儿闭上眼，感觉整个楼晃了晃。

02.

守儿看到了小学时候的自己，那是一段噩梦，从那次晚回家开始吧，就开始了噩梦。

打小，守儿就很瘦，很小，和同村的男孩子玩捉迷藏，那是找的那个人；玩枪战游戏的时候，他是被打的那个人；他也试过不和他们玩，去和女孩们玩，玩丢沙包、跳房子，但是他还是那个捡沙包捡瓦块的人。

没有游戏，他是在小学二年级喜欢上了读书，他开始读班级里互相借阅的童话故事，读走亲戚时候人家家里的纸片片上的文字，他们镇上的新华书店啊，只卖字帖和文具，书少得可怜。那个时候，二三年级的时候，他读的最多的是小学生作文，通过作文，他发现了新世界，也越来越孤僻。

四年级的时候，他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东西了，他鼓起勇气去找自己的语文老师去借。

那是个傍晚，老师就住在校区里。

守儿走进老师家敲开老师的房门，小心地问：“老师好，老师，我来问问您这有什么可以读的课外读物吗？”

走出来的时候，守儿拿的是一叠思想品德的书。

谁起的头来着，守儿摇摇头记不得了，一群人，在学校门外的北大岗上，他们让守儿躺在地上，有人，不是，是每个人都踩着他的肚子走了一遍，还有人折了柳条一直在抽他的脚踝。

守儿的鼻子在小时候受过伤，所以当一个人当面给他一拳的时候，守儿的鼻血奔涌而出。

守儿也感谢自己的鼻血救了自己，那群人只是大他一年级的孩子，看到守儿止不住的血，也怕会出大事，就放了他。

守儿抱着一沓书走了，后面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03.

没有直接回家，守儿选择了去河边待会，洗净了鼻血，揉了揉肚子，身上的疼痛洗不掉，守儿坐在河边看着思想品德的书，不看大段没意思的议论，只看故事和插图。

夕阳西下，那一摞书也看得差不多了，守儿起身回家。

老刘头拧着自己的烟卷，看着晚回家的守儿，眉头皱得吓人，守儿赶紧叫了句爷爷就跑进厨屋里给奶奶烧火。

“你看看你，放学回来恁晚，弄啥去啦？”

“也不知道放学下地帮帮忙，我跟恁爷都快累死了。”

“不知道干活，恁爹恁娘还把你扔到家，还不给俺钱，用啥养活你唉。”

守儿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言不发。

守儿奶奶扔了手里的抹布，拿手指使劲戳了戳守儿的脑门说：“你看看你吧，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上学都上到狗身上了，上个初中你就跟人家打工去吧，给家也是让我生气。”

“看看人家凤花，这几年都赚多少钱了。”

那年守儿10岁。

04.

胖子震了整座楼那天，胖子和守儿打算一起回家的时候，胖子的堂姐凤竹也来了，她是一个漂亮又有点小泼辣的女孩子。

她首先问候了踹了胖子那位男生的全家十八代，然后环顾了一周，劈头盖脸骂了一圈只顾看热闹不知道帮忙的围观人员。

然后，她低头，冲守儿说：“谢谢你啊，就你拉了胖子一把。”

守儿连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他知道那多疼。胖子也傻呵呵地笑了几声。

凤竹中学三年级了，守儿最喜欢看她的眼睛，很喜欢。只是他三年级的时候，她五年级，他四年级的时候，她六年级，他五年级的时候，她来了中学。

守儿上了中学一年级，凤竹中学三年级；守儿想继续看也不行了，凤竹走了。

凤竹在三年级没读完的时候，就跟着姐姐凤花出去打工了。

去了天津还是龙岩来着，守儿记不起来了。

05.

“瘦子，你慢点，你慢点，咱们又不是那么着急。”他们每天都在急着逃离学校。

守儿被人从自行车上拽下来摁在墙上打过很多次，他不得不防。想过告诉老师，老师在抱怨一下雨学校周边都是水坑，老师在说你看那谁家的孩子多有钱，看看咱们自己几个月没拿工资了。老师在只有一个篮球筐的场地上一个人打球，老师在讨论看那谁谁也不干老师了，又找了个新工作，待遇好死了。

胖子也只待了一学期就走了，他的父母觉得乡下教育条件不好，这种感觉确实很对。

没了胖子，守儿自己更加细心地找了条小路回家，他会把书放在车把上读，他会一放学就下地帮爷爷奶奶。

只是，有些东西还是没变。

06.

某年春节，胖子跟着家人回来，整个村子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守儿啊，跳井也已经有几年了，他好像永远十四五岁，瘦，小。刘家一样热闹，守儿的父母回来了，终于，带着一个男孩子，他们家不能没有后人。

胖子沿着他们上学的路，找到那口井，他蹲在井边，望着井底，那里好像有水，一漾一漾，像刚出锅的豆腐脑，诱人。

胖子咕哝，瘦子，我想和你一起去啊，可是这井啊，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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