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贞(二)
此役过后,喀荣大军元气大伤,只能暂时退却,蛰伏疗伤再图重振。不过,熙国军一方也损失严重,尤其是主将魏清远的受伤,尽管伤不致命,但是常年驻守边关,加之大半生的戎马征战,已经让他的身体经不起大的打击,这次受伤无疑是雪上加霜。
太阳落下山头,夜色慢慢笼罩了荒凉的边关。月光朦朦胧胧,漆黑的夜空中,隐约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星,显得如此孤寂。各个营房燃起了火把,幸存的士兵们安置着受伤的兄弟,一边收敛阵亡战友的尸体,低低的抽泣声和叹息声此起彼伏。远方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怪叫,平添了几分凄清之色。
青色帷幔的主帐中,魏清远平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微微喘着气。右肩的伤口已经被军医缠上了层层绷带,因为出血甚多,绷带上不多久又依稀浸上了殷红的血迹。尽管帐中的火炉已经生得很旺,但他仍然有些哆嗦,冷汗俱下。多少年来,岁月的洗礼、战争的磨练早已将他曾经柔软的轮廓打磨得棱角分明,飘摇的烛光映照下,尽管神色有些狼狈,但依然无损他的气度。
魏宁贞看着父亲,紧咬嘴唇,心如刀绞,一时间,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
那一年,年方七岁的她,跟着军队里的大师傅练射箭,一箭射中靶心,欢呼雀跃。刚刚练兵归来的父亲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一把把她举过肩头。那时候,父亲的肩膀是如此结实,让她觉得只要有父亲在,就能撑起一片天空。十岁那一年,她的骑术已经小有所成,策马跟在父亲和副将刘方的身后紧紧追赶,小脸憋得通红。父亲的背是那么宽厚,好像只要有他开道,披荆斩棘也不怕。十三岁生日那一天,父亲给了她两件珍贵的礼物,银色的弓箭和可以日行千里的小红马。欢欣之时,却不禁发现父亲慈爱的面容已经变得有些沧桑,双鬓不知何时也染上了斑白的色彩。如今,她十七岁,曾经让她觉得无所不能的父亲真的老了。
魏宁贞出生那年,祖父秦安带着魏清远迎战喀荣军,母亲秦媛当时正怀着她。秦安身先士卒,最终不幸牺牲在战场上,秦媛思虑过多,过度悲伤,生下魏宁贞不多久就撇下幼女和伤心欲绝的丈夫,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魏宁贞根本记不得母亲的模样,魏清远告诉她,她的母亲既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又兼有将门之女的飒爽。刘方和见过她母亲的军士告诉她,她娘是个出众的美人,更难得的是性格坚韧。秦媛和魏清远成亲后不愿留在京城,毅然随着他来到边关,生活清苦,但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
在魏宁贞印象中,父亲提起娘的时候很少。但是她知道,魏清远夜里有时候会拿着他娘留下的碧玉簪子怔怔发愣,时不时会去边关山头秦媛的墓前坐坐,自言自语半天。这么多年,尽管不少人也给他说过媒,但是因为思恋亡妻,魏清远从来没有动过再娶的念头。
此时,床上的魏清远慢慢睁开眼睛,打量着转身去向军医询问他病情的魏宁贞,苍白的唇边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他唯一的女儿,妻子给他留下最珍贵的礼物,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牵挂,也是他莫大的骄傲。
当年,岳父和妻子先后离世,悲痛之时,是这个孩子挽回了他快要死去的心,重新给了他希望。从此以后,除了兢兢业业征战,满腔心血皆付于此女。魏宁贞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习武,十二岁跟着父亲上战场,到如今,已是历练颇多,去年被朝廷封为参尉,尽管仅仅是从五品官位,但是在本朝已经是先例。
面前的少女身长玉立,一袭简单的青色长袍,却是男人的样式。边关女人少,平时没那么多讲究,魏宁贞上场练兵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穿铠甲,下来也是着普通常服,甚少有穿女装的时候,更不施粉黛。魏清远细细端详女儿,十七岁,如花般的年龄,魏宁贞长得越发似母亲,散发出一种美玉般的光芒,却有着完全不同于普通闺秀的气质。
长期纵横于沙场,日晒雨淋的日子不在少数,魏宁贞的皮肤尽管很是光洁,但算不上白皙,而是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清秀,双瞳黑白分明,目光中时不时闪现凌冽之色,但看向自己重视的人的时候又能透出十分的暖意。身高尽管赶不上边关的男人,但比一般女性要高,因此显得更加修长。走起路来少了些女儿家的秀美之姿,更遑论“扶风弱柳”的娇弱之态,反倒是步履坚实,颇有些虎虎生风的味道。身躯柔韧却让人感觉蕴含着力量,稳重又不失女性的气质,自有一番风流。乍一看她并不觉得那么惊艳,但是凝视得久一些,就会感觉移不开眼光。
魏清远平易近人,对待手下将士也是宽和,魏宁贞因此从小和营里的兄弟们混在一块儿,打成一片,经常切磋武艺。逢年过节,在军规允许的情况下,和将士们席地而坐、划拳斗酒的时候也是有的。很长一段时间,魏宁贞甚至没有男女不同的意识。魏清远还记得宁贞十四岁那年葵水初至,沉稳如她也变得惊慌失措,魏清远不知如何解释好,后来还是找了营房里平时负责烧饭、洗衣等杂活儿的大娘才给魏宁贞上了这女人必经的一课。
长期忙于军务,自己也不拘小节,再加上边关条件确实有限,魏清远并没有刻意想着要把宁贞打造得多像个大家闺秀。除了长于使刀弄剑,魏宁贞不擅丹青,不爱吟诗作赋,对女红也只是粗通,不过倒是随了魏清远,吹得一手好洞箫,下棋方面也颇有天赋,经常剑走偏锋、险中求胜,十几岁的年龄就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经常在棋盘上把魏清远和刘方杀得片甲不留。
也许是受了伤人会变得格外脆弱也更善感,思及此,魏清远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忽视了对宁贞的教育,不知道秦媛看到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怨他?不过当下也想不了这么多了,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魏清远低唤女儿:“宁贞,为父现在身负重伤,半个月后的回京述职,你要代替我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