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最残忍不过，我还记得你，你却忘了我。

文|狼心依旧

首先申明，这不是一份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恋爱，而是另一种，特殊的爱。

一、

外面传来老主人欢喜的声音，它绕着柱子吃力地转着，兴奋不已。

其实它早就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气味，虽然它已经老了，很老了，但这股味道，它从未忘记过。

它站直了，竖起已经耸拉了好久的老耳朵，那熟悉、清脆的声音模糊得很，它努力伸直了身子，像是老主人修理那台老收音机一样，转动耳朵去接受这个声音的最佳频率。声音还是模模糊糊，它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它还是吃力地听着，直到世界上似乎只剩下它的心跳声时，它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狗舍。

它没敢睡去，怕一醒来她就走了。它想象着她的样子，应该没有长高，她人类年龄应该有十七岁了，差不多是它们狗的一岁半左右——它们十个月便不再长个子了。听老主人谈起，说她该是长胖了一点，那挺好，她以前太瘦了。用老主人的话来说——瘦的跟竹竿儿似的——狗舍旁边有片竹林，后来它每次看到瘦瘦的竹子都会想起她。

按理说，它该叫她主人，或是小主人，但它不要，它喜欢她的小名——虽然没有人知道它欢快地叫着些什么，语言不通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在这一个方面，它倒觉得狗是比人类有优势的，它至少能大部分听懂人类的意思，而人类只能听懂“汪汪汪”。

所以，它清楚地记得，她叫小影。

二、

那时它还是一只流浪狗，它刚失去妈妈。

还记得那个庞然大物撞向妈妈时，里面走出了一个人，看着马路中间鲜血汩汩的妈妈，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冒出两个肮脏的音节，它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它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晦气”之类的意思。

它愤怒地跑过去，朝着那人大叫，他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想一脚踢飞它——而它也真的被一脚踢飞了——侧面来了另一个庞然大物，它没办法躲。它被踢到街道边上。街上全是那些不长眼的怪物。它们发出刺耳的声音，放出乌黑的臭屁，它们坚硬的爪牙能压碎狗所有坚硬的东西。

它看见早已死去的妈妈在街道中央被那些爪牙一遍一遍地踏过，没有任何人为这场惨剧驻足，也没有任何狗停下来。它站在街道边上，看着那些血慢慢变干，变硬，变得同那些爪牙一样肮脏。

天色暗下来，满街的庞然大物消失了，有人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想弄走妈妈，它跑过去，朝她恐吓着，她倒退了两步，举起手中的东西想砸过来，它叼起妈妈的尸体调头就跑。人，没有追上来。

妈妈本来就很瘦，现在更像是只有一张皮，风一吹就能带走。它本来想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去没有怪物的地方，可是一群流浪狗抢走了她。它遍体鳞伤，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叼走了。它当然知道它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但它无能为力。它只能拖着到处是伤痕的身体，边饿着肚子边流着泪。

那一天，它成了孤儿。

然后第二天，它遇到了小影。

三、

它嘴角泛起温柔的笑，回忆使这只老狗忘记了睡意。

与此同时，它从主人们隐约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小影要待几天！

它兴奋地绕着柱子走着——但它再也不能充满活力地跳着跑着，把铁链弄得哗啦哗啦响，也再不能听到小影从窗口探出头来好奇地问一句：“影子，你在干什么呢？”

对了，忘了介绍了，它叫影子，小影的影。

影子第一次见到小影，自己还在狼狈地缩在草丛里哭着。它看见这个人类小女孩蹲了下来，满脸的心疼，那是它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人的脸，真好，那个人是小影。

这个小女孩完全不顾自己的威胁与恐吓——可能是自己受伤太重，口中发出恐怖的“汪汪汪”已经变成了可怜的“呜呜呜”。反正它惊讶地看着这个大胆的女孩突然一把把它抱在了怀里！更可恶的是，它居然挣扎了片刻，很快便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啊呸呸呸！它才没那么没出息，它只是，它只是受伤太严重，完全被凶恶的小女孩给趁机制服了而已。

她把它带回家，央求着现在的老主人给它包扎疗伤。几天后，它便能活蹦乱跳的了。

它本来想逃的——那个时候它的身上还没有坚硬厚实的铁链，所以还没有人能够拦住它——它对妈妈的死耿耿于怀，它排斥一切人类，包括救了它的小影。

可是当那个酥软的声音穿过田野时，它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它转过头，六岁的小影歪歪扭扭地跑过来，使劲揉着它的毛，兴奋地唤着：“影子！影子！”

它便再也挪不开脚了。

后来，它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一句话：不要随便给一个东西取名字，取了名字就有感情了。它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个小女孩趁它疗伤时，一边指着她自己说“小影”，一边指着它说“影子”的行为，是有目的的!

四、

不过想起来，那真的是它最快乐的时光。

初次相遇时，它三个月，与六岁的小影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同等发育状态。这让它不禁想起了一个人类的成语，青梅竹马。

它们满山遍野地跑，一起比赛爬树，一起赛跑，还一起比赛游泳!但是爬树，从来都是影子比小影爬得高，跑步永远是影子在前面等着小影，而游泳——自从小影被老主人逮住狠狠揍了一顿之后，她便再也没下过水。

它找回了最开始在小影那儿丢失的面子，兴奋地绕着她转圈，然后看着她被绕晕后歪歪扭扭地想保持平衡，而它在一旁吐着舌头偷笑。

小影曾经说，影子是她整个童年最好最好最最好的伙伴！它听到这句话时开心极了，对着小影狂热地舔着，就像，就像——小影在炎热的夏天开心地舔着雪糕那样！

直到有一天，一群男孩拦住了小影。

他们凶恶地找她要钱，小影愤怒地朝他们吐了口唾沫，像当初那个人朝它妈妈吐的那样，不同的是，它这次觉得很解气！男孩们恼羞成怒，想冲过来，它站在小影面前，朝他们恶狠狠地叫。

那些男孩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那时它已经三岁了，体型已经足够庞大，模样也足够凶狠。他们蹲下身子作捡石头状——这在乡下对付野狗很有用——但它不是野狗，它丝毫不减威风地朝着他们吼叫。

小影在它身后很神气地笑，冲着他们吼：“看你们欺负我！”

但是他们真的捡起了石头，朝它们扔了过来，而且很不幸，他们刚好砸中了小影的头。它看着小影的头上冒出血来，那样子——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它发疯似的冲了过去，朝着跑得最慢的的男孩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男孩的家人找上门来，要求赔偿，并且，得当着他们的面让老主人亲手打死它。小影紧紧抱着它哭，死活不松开。

其实它那时并不怕死，因为它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感到后悔。这是它的原则，谁欺负小影，谁就得遭殃！小影抱着它太紧，它那时最怕的是，她会不会直接把它闷死，那它这也死得太憋屈了。

谈判的结果是，老主人以更多的赔偿换了它一条狗命，但却以一根冰冷的铁链代替了死刑。

它听着老主人向他们承诺道：“从今往后，它再不能出去咬人了。”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它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五、

它的伙食得到了改善，这是另一个值得庆贺的事情。虽然它已经这么老了，其实吃不吃都无所谓。可是顿顿有肉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它一直期盼着有哪一个瞬间，那个欢快的身影能够突然出现，兴奋地叫一声:“小影！”

可是它等了好久，等到她快要走了，这个都还是一个幻影。

但是它还是捕捉到一个温柔的名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对了，小影还在吗？”它急忙竖直了耳朵——自己现在一定很像只兔子。不知道小影会不会喜欢长着兔耳朵的老狗。

它听见老主人的声音:“还在呢。都是十几年的老狗了，在后院子里一直拴着呢。”

“哦。那它活得挺久的。”

它尽全力竖直了耳朵，却再也没听到关于它的只言片语。它的耳朵一下子耸拉下来。它回到了自己的窝。

那也活得挺久的。它从她嘴里听到的最后这句话，居然是说这个。

它突然间觉得万分地疲惫了起来。

它知道，自从它被拴起来后，小影和自己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它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它除了失去自由的另一个更惨重的代价——逐渐失去小影。

那件事过去不久小影便去上学了，只有周末才会回来。有时候，她回来以后，趁老主人不在，便会偷偷牵着链子，带着它去兜风。但她不敢放绳子，它也没想过挣脱链子。

依然还是影子在前面跑着，小影在后面追着。不同的是，它们之间，有一根冰冷的铁链。也是这根铁链，将小影推的越来越远。

它知道，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洗过澡，身上的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更严重的是，那股恶臭味，连它自己都快要忍受不了。

它终于发现，小影带它出去兜风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她捂住的鼻子让它受伤不已。它很伤心，也很狼狈，它发现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丢的脸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它没有勇气躲避着她，更没有勇气放弃和她相处的越来越少的机会。它只能尽可能和她保持着一条铁链的距离，偷偷地，偷偷地看她。

六、

后来，她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要放假才能回来，回来玩几天便又要走。它便很少能见着她了。只有偶尔，她才会捏着鼻子过来倒饭，在它身上停留的目光从来不超过三秒。在更长的时间里，它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想象着她的样子。

它听到老主人唠叨的声音，知道她还是走了。它用尽力气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想看她最后一眼——这个动作它练习了好久——然而它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它狼狈地摔在地上，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可是它知道那个调皮的女孩儿，再也不会从窗口探出头来了——那扇窗，已经封死了很多年。

它刚吃力地挪回自己的窝，沉沉的睡意便涌了过来。

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那个欢快的声音:

“小影，我叫小影！影子，你叫影子！”

第二天，老主人一如往常地去喂食，他这才发现这只陪伴孙女长大的老狗已经走了。它缩在狗窝里，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安详的小狗。他去抱它的时候，发现老影子眼角有泪，嘴角却带着一抹温柔的笑。